“原來如此,這麼說,這故事裡面最惡毒的,怕不是那個山東掌櫃?栽贓陷害,構陷同行,殺婿拋屍……簡直是惡貫滿盈!”
臨春友社最近的一家酒肆單間裡面,雖然沒有聽書,但聽到李臻把這《九頭案》釦子都給翻解開來後,閻家兩個鐵憨憨面露唏噓之色。
“嗯。”
李臻只是簡簡單單的應了一聲,可眼睛的餘光卻始終關注着外面的街道。
這一頓飯都是如此。
實話實說,他這會兒心裡裝着事,所以吃的是食不知味。
而他這狀態被倆人看在了眼裡,兄弟倆對視一眼後,閻立德忽然開口說道:
“道長。”
“嗯?”
李臻回頭:
“居士,怎麼了?”
閻立德放下了酒杯,看了一眼窗外,低聲問道:
“道長可是在擔憂紅纓小姐?”
“嗯。”
這沒什麼隱瞞的,李臻直接點點頭:
“紅纓在飛馬城之時……就對我照顧頗多,乃是摯友。此刻確確實實是有些擔心的。”
“……”
聽到這話,閻立德想了想,嘆了口氣:
“唉,若真如此的話,那麼……道長最好能勸一勸紅纓小姐不要和李侍郎走的太近。此人行事太過神秘,連我娘都說此人很是危險,心思縝密,從不做無用之功。他若有什麼動作,那麼背後一定有其深意。飛馬城雖然歷史久遠,底蘊深厚,可終究,這裡是洛陽城。而且,這次的諸子百家之事,我怎麼看都覺得,就像是……在養蠱。若飛馬城真想摻和,我覺得最好就是大面上過得去就行。千萬別涉足太多,否則……有可能一個不小心,便是萬劫不復……”
他這話還沒說完,閻謙就直接搖頭:
“兄長這話說的太過天真了。怕是忘了什麼叫做騎虎難下的道理。李侍郎也好,朝局之中的其他人也罷。洛陽城中的諸子百家哪個不是得到了他們的支持?飛馬城想退想糊弄?兄長覺得李侍郎可會答應?況且……”
閻謙的聲音也壓了下來:
“兄長怎麼不想想,李侍郎這次能明目張膽的支持飛馬城……這可是破天荒的頭一次。他的身份本就敏感,替陛下掌管監察天下的百騎司,雖然只是一介黃門侍郎,可這朝野之中,連幾部尚書都不敢對其不敬。而這次連他都表態了,若無有得到上面的允許,誰會放任這個……朝廷的內細頭子胡亂站隊?”
“!”
閻立德眼睛陡然睜大,反應過來了弟弟話語裡的意思:
“你是說陛下……”
“噓!”
閻謙擺擺手,扭頭看向了李臻。
明明是個弱冠還不及的孩子,平常看上去也跟個鐵憨憨無什麼兩樣。可此時此刻說起朝局動向,卻彷彿看透了一切的老謀深算之人一般:
“道長,雖然此事非君子之爲,但……我勸道長最好這件事收手不管。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現在這洛陽城裡,莫說是道長了,便是我們這種萌祖上餘蔭之人,都得小心一些。來年陛下下江都,越王留守洛陽。這一次,越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只要能平順的等到陛下回來,那麼……東宮之主的位置幾乎是板上釘釘了。從龍之功關乎一個家族接下來的百年沉浮,所有人都在算計着,想爲自己多謀求一份榮光。說句有些自矜自驕的話,連我們都要夾着尾巴做人,誰也不得罪,道長只是一介方外之人,貿然摻和太多,怕是要……”
說到這,閻謙微微搖頭:
“粉身碎骨啊。”
“……”
李臻還沒說話,閻立德也是幽幽一嘆:
“唉,你說……他們圖什麼?”
“圖什麼?”
閻謙笑的有些諷刺:
“圖的便是以小博大。兄長還不知道吧,那日叔父找我去賞一副他得來的名家真跡,阮籍所書的《詠懷》其三。當時我一聽這是真跡,就有些奇了。阮籍的詩題雖然都是以《詠懷》爲頭,可他畢竟寫的太多了,幾十首留存於世,真假難辨,怎麼偏偏就確定這一副《詠懷》是真跡呢?你猜猜叔父和我說什麼?”
“什麼?”
閻立德皺眉問道。
接着就見閻謙搖了搖頭:
“原來,叔父得到的這幅字畫,乃是名家之人所贈。名家自春秋公孫龍一脈後,鮮有後起之秀,又被世人冠以“詭辯”之名,再加上又跳不出公孫龍與惠施的“白馬之論”、“指物之論”、“名實之論”等等,早就不復那始皇與妖族盟約起草人的榮耀了。這麼多年一直沒聽到過什麼消息,可這次卻忽然不知從哪冒出來,攜着這些字畫來拜訪叔父。兄長猜猜,他們所求何物?”
說完不等閻立德回答,直接給出瞭解釋:
“別無所求。彷彿只是來打個招呼一般。”
“……”
“我問叔父這羣名家之人到底要做什麼。叔父的回答是:這羣人都是看到了這江山雖有些飄搖,但終究還是被陛下所掌控。此刻至多有些虛弱,所以攜禮而來,雪中送炭。說是從龍也好,說是亂世出賢也罷,他們所求的,無非就是當年勝了諸子百家的儒家一般,重新躍入大家的視野,開展學說,奠定自己在這天地之中的歷史地位而已。
而如果這件事成了,那麼只要攀附於越王身邊,積蓄力量。待新王登基,另立國教,將自身學說傳於世人,取代儒家。而若失敗了,那麼,這次夕歲,也只不過是一羣山野之人嚮明君獻禮而已。雖然失敗,但總不至於損失了什麼。恰恰相反,還會把自己的力量展露給世人,一些身懷野心之人自會登門拜訪。
八百年前,漢武登基,先聖董仲舒提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直說,是儒家贏了。而這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世道,已經很長很長了。如今雖天下學儒,可終究……這幾十年,沒出來什麼大儒。儒家頹勢已顯,而今年陛下又准許天下之人入洛陽,慶大勝。這對這羣被儒家壓了幾百年的諸子百家來說,就是最好的機會。
成,則新立國教,不管是分庭抗禮,還是唯吾獨尊,都會把自己的宗門帶入一個新高度。而若不成……他們這羣山野之人,無心權勢,只是爲了慶賀江山安穩而入洛陽。夕歲過後,便繼續歸隱山林,博得一個清風明月的美名。暗中還可以與他人聯合積蓄力量。無論怎麼樣,這買賣都不虧。
可以說,當他們決定來洛陽的那一刻,所有人,便已經贏了。兄長覺得,他們需要圖什麼嗎?”
“……”
“……”
在閻立德皺緊的眉頭,與李臻那略帶驚訝的雙眸中,少年侃侃而談。
一段話,就把這洛陽城裡暗流涌動背後的東西,剖析的一乾二淨。
無人說話。
一杯酒的功夫,默默消化完了閻謙的話語,李臻忽然出聲說道:
“可這裡面……唯一會輸的,就只有飛馬城了,對吧?”
“不錯。”
閻謙點頭:
“若飛馬城贏了,不會有多少好處。因爲其他門派都是隱世之門,說白了,他們的能耐,都是建立在自己的本門學說,本門之道上面。知識,是無價的。可成本卻也有限。
但飛馬城呢?他們贏了如何?輸了又如何?他們養的是馬,無論輸贏,從他們站出來要爭奪此次夕歲百家爭鳴的那一剎那,他們……便已經成了咱們大隋朝的錢袋子。不管你有多少馬匹、錢糧,都必須要給出來。
贏了,那麼便是千年飛馬底蘊深厚。而若輸了,無非就是把頭名讓出來而已。對於陛下的要求,他們還是要做到有求必應。從這一點上來看,輸贏,本就跟他們沒關係。
可是對於諸子百家之人來講,飛馬城不管輸贏,都是在和他們爭功。若贏了,待亂世平定,他們的功勞裡,肯定有着飛馬城的錢糧坐騎之功。而若輸了……當初的伯樂不過是一個馬倌,你連一個馬倌都鬥不過,還有什麼臉面去和儒家爭?所以說……”
少年郎君滿眼的佩服與驚歎:
“設計如此計謀之人……當真是厲害至極!只是推出來了一個飛馬城,便讓諸子百家無法聯合,亦防止了任意一個門派一家獨大。不管誰贏,飛馬城都會成爲他們喉嚨裡的那根吐不出來的魚刺,掣肘着他們,牽扯着他們。雖然這飛馬城最後的下場未必能有多好,可從大局來看……此等心思,當真是……”
“……”
看着他那滿眼的心馳神往,沒來由的,心底出現了一個人影的李臻卻覺得有些手足冰涼。
他知道,如果連閻立本都能想明白……那麼……飛馬城沒道理想不明白。
可明明想明白了,卻偏偏……還入了局。
而當入局的那一刻開始……其他人先不說,就說京城之中這些飛馬城之人,便等同於,把自己的性命,丟進了這亂局之中。
真的……值得麼?
他有些恍惚。
而恍惚間,耳邊響起了一句話:
“道士,你需記得,不要管我有沒有良心,你都要明白一件事。在沒有達成目的之前,我的良心……是最無用的東西。”
良心,於我無用。
於這亂世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