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亭集序》很短,並不長,只是寫在短短的一頁書卷之上,共二十八行,只有三百二十四字,但只是這三百二十四字卻融入了書法之大成。但凡書法家,只要見過《蘭亭集序》拓寫的版本,無人不說古今第一。
他們得到的還不是真跡,只是根據《蘭亭集序》拓寫的。
真跡讓李世民珍藏之後,去向不明。
這拓寫的與真跡,有着極大的差別,但僅僅是拓寫的,這一千五百年之間都沒有一位書法名家能夠超越,被譽爲中國書法第一帖,古今第一行書。真跡之昂貴,自不用說了。
今日杜荷卻有幸親眼一見這有王羲之親筆寫的《蘭亭集序》。原先他以爲自己的字,便是比不上書聖王羲之,但也不會相差多少,可如今親眼所見,方之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自己幾乎成了井底之蛙。
看着手中的《蘭亭集序》,杜荷腦中浮現出一句曹植的詩句“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鬆。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迴雪”。這是《洛神賦》中描寫美女的詩句,但卻可以用於王羲之的字上。那一筆一畫,雄秀之氣,出於天然,用筆遒媚飄逸;手法既平和又奇崛,大小參差,既有精心安排藝術匠心,又沒有做作雕琢的痕跡。其中,凡是相同的字,寫法居然各不相同。尤其是“之”字,通篇二十多個“之”字,竟然沒有一筆有着相似之處。
就連杜荷杜體字引以爲傲的端莊雄偉,磅礴大氣,也比不上這《蘭亭集序》中字與字之間透露的那股飄逸莊嚴。
“唉!”杜荷慎重的將《蘭亭集序》捲起,交還給了李恪,自嘲道:“夜郎自大,說的就是我了吧!”他自持書法傳承與後世顏真卿、蘇軾兩位頂級書法家,論字體精美大氣,無人可比,心中難免有着驕傲之意。今時今日,方纔如夢初醒。
王羲之的字,勝他十倍。
李恪將《蘭亭集序》裝入盒中,道:“我是看不懂這東西,不過妹婿的字,能受父皇與諸多文豪的讚許,又豈是夜郎能夠相比的?或許現在確實要輸於那王右軍一籌,但未必永遠都在他之下。”
杜荷大步前走,道:“殿下也小覷我杜荷了,我還不至於爲此而失去信心,頹廢沮喪……走吧,回去覆命,別讓岳父大人等急了。”
有人問劉邦、項羽誰是英雄。
一百個人有九十九個會回答是項羽,但終究會有一個人說是劉邦,這個人正是杜荷。
杜荷一直認爲失敗比成功更加的考驗人,項羽領兵破秦,戰無不勝:鉅鹿之戰破釜沉舟,以弱勝強;彭城之戰,以三萬疲兵,力克五十六萬聯盟軍威震天下,是個英雄無疑。
反觀劉邦,投機倒把,百戰百敗,尤其是彭城一役,作爲聯盟軍總盟主的他,手握五十六萬大軍,讓項羽的三萬疲兵打的是落花流水,潰不成軍,最後逼得拋妻棄子,淪爲天下笑柄。可一般人受到這樣的打擊不說心灰意冷,至少在短期內鬥志盡喪,不敢在於項羽這個霸王爲敵。而劉邦不一樣,他回到老巢,拍拍屁股,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一樣,繼續與項羽作戰。雖百戰百敗,但卻始終不認輸不服輸,百敗百戰,鍥而不捨,最終一戰定天下。
有這種精神,劉邦就是一位值得敬重的英雄。
杜荷學不來劉邦的窩囊,但那種精神卻引以爲戒。失敗認輸,並不代表放棄。
此時此刻,在虞府中。
對於杜荷所書的小賦不屑一顧的智永,此刻卻拿着杜荷適才所寫的作品,認真欣賞,看的的津津有味,不時還從口中冒出了幾句“好字”,與杜荷在時候的態度,判若兩人。
虞世南捻着花白的鬍鬚道:“永師,你這演的是哪出啊?杜賢侄的字,如刀削斧鑿,大氣磅礴。在這點上整個長安鮮有可比者,永師於他面前不屑一顧,現在卻來大加讚賞,我實在想不明白緣由。”
智永目光依舊落在杜荷的作品上,似乎百看不厭,面對虞世南的疑問,先不做回答,過了一會兒方纔道:“世南,你看看,這幅字除了包含了杜體字的精髓之外,還有別的什麼?”
“傲氣!”虞世南對於書法的研究並不遜色智永,認真的鑑賞了一會兒,得出了答案。
筆跡分析是一門科學,有完整的系統理論與方法。人的一切行動無不是受內心的思想性格影響,筆跡書寫也是人體的一種行動,因此筆跡也必然受內心的思想性格影響。從筆跡分析內心世界就是一個“順瓜找根”的過程。
當然在古代並不存在什麼筆跡分析,但是作爲一個精於書法的大家,確實能夠從字跡中看出寫字人的心境。
杜荷的字,除了具備刀削斧鑿,大氣磅礴等杜體字的特點精華外,還有一個特點,字寫的很大,有些張狂,有着一股種自信的傲氣。
智永笑道:“你怎麼看這種傲氣?”
虞世南道:“這年輕人,氣盛一點,可以理解。誰年輕的時候沒有幾分傲氣,記得當初永師不是也有這股傲氣?當時,您的傲氣視乎更勝之呢。這東西,隨着年齡的增長,終會消磨掉的。”
智永肅然道:“那你可知就是因爲這股傲氣,讓我在多年中書法全無精進,直到遇上一位無名老者勝過我的時候,才讓我大徹大悟。你記得當初我的不辭而別嗎?”
虞世南迴憶當年,點頭道:“記得,當初我們我們提議同遊西湖,但等了許久不見永師蹤跡,後來才聽說永師回到了永欣寺,閉關修煉。難道……”
“不錯……”智永點頭道:“那一天我到的比你們任何一個人都要早,在西湖附近,我遇到了一位奇人。用着樹枝在地上塗塗畫畫。他在拓寫那些名人雅士題在牆壁上的詩句。我一事興起,也在一旁寫了首詩。誰料那老者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向我借了毛筆,在旁邊依樣寫了一遍。同樣的字,在他的筆下寫出,勝我十倍。本以爲遇上了什麼高人,細問之下,方纔明白。他只是一個掃大街的老人家,大字都不認識幾個。”
虞世南一臉驚愕,說不出話來。
智永苦笑道:“當時我也嚇了一跳,細問之下,才知道老者出身貧寒,念不起書,但他喜歡塗塗畫畫,不會寫字,就在各處古蹟處找遊人的題詩題字,以各種用具來模仿。一連三十餘年,在不自不覺中他竟然意外的集合百家所長,自成一脈,我不及也。當時我心灰意冷,便離開了西湖。最後我想通了,書法一途,熟能生巧,難有捷徑可循。於是,我閉關永欣寺,發誓書不成,絕不出關。在樓閣上模仿先祖書貼,這一練就是三十年。正因爲無名老者殺了我的傲氣,才促使我大徹大悟,杜荷的書法想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不殺殺他的傲氣,如何能行?”
虞世南大悟道:“原來如此……不過想要殺他傲氣,委實不易。放眼長安,無一人有這能耐……”隨即他不解道:“但永師爲何不效仿當年的奇人,親自動手,反而假手於令祖的《蘭亭集序》?”
智永搖頭道:“我的書法已經走入了死衚衕,哪有資格指點如此天縱奇才。”
智永的字在歷史上褒貶不一,毫無疑問他是一個頂級的書法家,三十年的苦練,使得他的字繼承了先祖王羲之、王獻之的風格,非常的精美。然而恰是如此,也讓他陷入了無可翻身的絕地。
模仿始終是模仿,智永的字即便再像王羲之、王獻之也是無用,書法的精髓在於超越,在於推陳出新,在於集合他人的長處,自成一脈。比如說虞世南,虞世南書法學於智永,精於王羲之、王獻之的筆法,但他在生活中不斷的改良,自成一脈,寫的字有了自己的風格。杜荷也是一樣,他的書法學於顏真卿、蘇軾,但在十數年的練習中,漸漸的有了自己的風格。這種風格無論是好是壞都是一種進步,將他人的東西,轉化成自己的。
而智永卻在不斷的臨摹中失去了自己的風格,完全繼承了王羲之、王獻之的書法。
沒有人說他的字不好,但他全守王氏書法,缺乏創新精神。失去了自己的風格,就如失去了靈魂,故而蘇軾評價智永的書法,便說他“骨氣深穩,體兼衆妙,精能之至,返造疏淡。”
一句話直指智永再走王羲之的老路,雖然寫的妙不可言,但循規蹈矩,並無奇態。
智永察覺之後,爲時已晚,想要更改已經不可能了。
虞世南不明箇中緣由,但他人老成精,也沒有細問,只是對於傳說中的《蘭亭集序》充滿了好奇,問道:“永師,真的能夠肯定《蘭亭集序》一定能殺了杜荷的傲氣?”
智永露齒“呵呵”一笑,似乎聽到了一個很傻的問題:“先祖幼時習字,一身孜孜不倦。《蘭亭集序》乃他五十歲時的巔峰之作,他這一身寫書無數,《蘭亭集序》卻是其中最好的一副。若書聖一生中最好的作品,不能讓年僅二十的杜荷心服口服,怎配書聖之名?其實……我此來長安,便是爲杜荷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