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少炳仍自哭喊道:“你裝什麼好人?那些閨女哪次不是你先……”
卻見那白衣人衣袖微微一動,蔡少炳再也說不出話來,只張着嘴,袁行健心知他必定被這古怪的白衣人點了啞穴,看他雖死命掙扎,卻仍是被拖下堂去,三聲鼓響之後,便有劊子手大踏步走上堂將手中鋼刀一亮,血跡淋淋,不由輕輕嘆道:“武宏乃樑王愛子,豈能輕易便一舉剷除奸惡,這回殺了蔡少炳已屬不易,對着謝巡按着實應刮目相看。”
那白衣人則躬身對謝巡按一禮,便領着武宏沉着離開,武宏也一反囂張模樣,頗爲老實的跟在那人身後,那些擁擠人羣卻不知爲何噤若寒蟬,並不再喧鬧,反而自動分出一條路來。
袁行健暗道:“看他與這裡百姓也並不熟悉,怎的如此讓人害怕?”想了想終覺只有一個可能,此人武功極高,若是將殺氣刻意發散出來,不懂武功的尋常人雖然不明白這是被殺氣壓迫,但也會覺得莫名奇妙的難受,不敢接近。想到剛纔林劍瀾對這白衣人的出現似乎頗爲驚訝,忙回頭發問,卻見林劍瀾站起身來,皺眉片刻便施展輕功,向那白衣人行走方向追去。
那些潰敗的武府家丁早在蘇州府衙不遠處等候,見了武宏急忙將他摻入轎內,那白衣人道:“武公子且先回去,此次這般驚險,下次可沒有第二塊牌子救你,爲你父考慮,還是隱忍一段時間爲好。”武宏只覺得壓抑難忍,比剛纔在堂上面對巡按之時還要難受,巴不得快些離開他,急忙點點頭將轎簾放下。
那白衣人目送武宏離開,方緩緩回身,仍是蒙着面目,林劍瀾只覺得他身上的殺氣瞬間收斂於無形,雙目漾出笑意,林劍瀾卻仍自打了個寒戰,顫聲道:“亂、亂鬆前輩,你爲何救他?”
“亂鬆”眼睛微微眯起道:“只見過一面,竟然被你認了出來。”
林劍瀾搖搖頭道:“並非只是一面,當日禦寇司來犯匡義幫總堂,那位千里往返各門派報信的人難道不是前輩麼?我原就覺得那時在林中前輩的聲音似乎在哪裡聽到過,事後回想起來後,對前輩頓生敬仰之心,只是……”林劍瀾咬牙片刻,忽擡高音量,大聲道:“那武宏無惡不作,前輩爲何護他?”
“亂鬆”似乎知道他必定會有此一問,只輕輕笑了一下,並不作答,又聽林劍瀾怒道:“剛纔前輩殺氣滿身,難道不是因武宏而起?”
“亂鬆”面色凝重起來,沉思半晌方道:“不錯,對此倚仗權勢魚肉百姓之人,若我殺了他,便如同捏死一隻螞蟻一般。只是,依你所見,斬得幾個惡人,能救得幾許黎民?窮你一生,也是斬殺不完的十惡不赦之徒,救不完的水深火熱!”見林劍瀾無法答對,又緩聲道:“這句話,乃是在觀蓮茶舍你父親親口對我說的。他之後雖做了對不起徐公之事,然而有些話現在回想起來,仍是十分在理。”
林劍瀾早已愣在原處,傷疤重又揭開,自是難受,但更多的則是當日林龍青教授自己時的話:“快意恩仇,隨性而爲只是江湖中的規矩,江湖中人一般並不願意衝撞官府,因爲一旦引發了矛盾,官府自然不敢對江湖中人怎麼樣,於是便要把氣撒在普通老百姓身上,從我們這裡失去的,千方百計要從百姓身上奪回來,最後還是百姓受苦。”心中暗道:“他們說的話爲何都一樣?綠林中人不能亂殺無辜平民,難道還不能斬除惡霸麼?要把一切推在朝廷、官府上麼?那要他們何用?”
又似乎聽見林龍青諄諄道:“要知道,江湖施恩不過是救助幾許貧困,如果朝廷和官員清明,那可是一縣甚至一州的百姓受益,所以廉潔正直的好官是我們武林中人都敬佩之至的,即便如此,這些也都比不得一個清明的朝廷和一個好君主。”
想到此不由皺眉道:“前輩當時聚義,難道不也是爲了黎民麼?此刻有了一個清官能懲處奸邪,爲何阻攔?”
“亂鬆”搖搖頭道:“你錯了,當日聚義,是爲了恢復李姓江山,至於姓李的重又做了皇帝是否開明,是否能使天下百姓受益,並不在我們考慮之列。”說到此處,語氣略帶嘲諷道:“人總有不得已的苦衷,事敗之後,我一度到了絕境,樑王收留了我,他敢收留一個逆賊,想也知道是懷着不臣之心,我也隨他去,做個再普通不過的幕僚罷了。只是這些年來才越發體會百姓之苦,那時我們所想是何等淺薄,不曾把蒼生疾苦放在心上,也不過是可笑的對‘李’字的愚忠而已!”
林劍瀾暗道:“原來樑王曾收留了他,怪不得他要將武宏救走,也難怪他與江湖中的朋友交往俱是遮掩本來面目,若被人認出自然大大的不妙。唉,或許是我偏頗了吧,即便樑王不派他前來,也會派其他人前來。”
“亂鬆”笑道:“自作孽,不可活,他早晚會有報應,我並非只是要報恩這麼簡單,若要成事,還需寄人籬下慢慢籌謀。那晚一席夜談,林公子也應知我之志,只不知林公子心意還同往昔一樣否?”
林劍瀾面色一紅,心中更爲難受道:“我父親出賣了他們,我又有何理由質問他?他剛纔對武宏動了殺機,殺了他固然爽快,但爲了大事而強自隱忍更加難能可貴。”想到此竟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亂鬆”見他不做回答,走上前輕輕拍了拍林劍瀾肩膀道:“這些日子你的劍法更有進境,若勤加練習,或許以後我也不是你的對手了。”
林劍瀾慌亂道:“前輩過讚了,前輩從何處看過我的劍法?”
“亂鬆”道:“你與那‘荷包’交戰之所我已細細看過,恐怕你二人是圍繞那幔帳半空交戰,那幔帳上破口無數,卻無一處是你的劍法所割,反倒那‘荷包’屍身上,衣服大大小小的關鍵處都被你用劍劃開,可見你的劍法已到了極至,只是……”
林劍瀾見他眉頭皺起,忙躬身道:“請前輩指點。”
“亂鬆”擺擺手道:“談不上指點,這劍法你本心並無過錯,你心中始終有着一念之仁,因此發招也處處針對敵手,始終顧及‘無辜’二字,若到亂中對敵之時,恐怕越是怕傷到無辜,越是無法施展。若要成就大事,有時不得不犧牲弱小,只有這點看開了,才能再上層樓。”說罷便施施然轉身而去。
林劍瀾只是混混沌沌,又覺他說的頗爲在理,又覺不應如此,慢慢走回蘇州府衙前,心中仍是思索不已。
府衙前人羣尚未散開,那蘇文書早已將地契記錄在冊,正一一交還給那些家中土地被兼併之人,高得順則是坐立難安,臉上的汗一刻也未曾止過,流了一茬兒又一茬兒。
見衆人心滿意足的捧着地契,謝巡按臉上才露出些許笑意,林劍瀾因上午對他沒有什麼好感,因此也並未打量這位青年巡按的長相,此刻離得較近,見他面色白皙,眼神清亮,頗爲清秀,雖不及旁邊那位文書俊美,卻有一股沉穩堅毅的味道,只聽他清聲道:“後衙尚還有剛纔武、蔡二人妄圖收買本院的髒銀,等本院連夜造冊後便一一發放以做撫卹之用,高大人。”
高得順忙躬身站起,肥大的袍子都能看出在輕微抖動,害怕之至,果然聽謝巡按道:“你可知罪麼?”
話音剛落,便聽高得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結結巴巴道:“下、下官……”
謝巡按道:“勾結權勢,魚肉百姓,要你何用?你不用再來蘇州府衙了,回家聽參去吧!”
高得順一下子癱軟在地,沉默許久,方慢慢撐地爬起,灰頭土臉的擠出人羣,他又沒有那般凌厲殺氣,此刻百姓見他如此下場,心中叫好,不免趁擁擠之時暗中踢打,他也不敢聲張,待等擠了出來,早已是狼狽不堪,身後則是哄趕聲成片。
林劍瀾不由一笑,又聽謝巡按道:“本院在此坐堂三日,將整理陳年積案,若有申訴,儘管來此上報。另外……本院還有一事通告各位父老。”
衆人聽他語氣凝重,頓時安靜下來,只聽他柔聲道:“聖上聞得江南疾苦,命本院巡視江南,一爲解百姓之苦,二爲贖往昔連年對此失察之責。歷朝歷代,老百姓均是被苛捐雜稅逼得活不下去才揭竿而起,否則誰又願意顛沛流離甚至衝鋒陷陣?煩請各位父老,若有相識之人在太湖者,替本院互相傳告音信,江南道賦稅減免,土地皆盡歸還原主,若願回鄉耕種,聖上命本院依家中人口數目贈送返鄉和安家的費用,既往之事一概不究。”
衆人頓時譁然,也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林劍瀾也是心中困惑,擡頭望去,見袁行健扔蹲坐屋頂,對着謝巡按注目而視,卻看不清楚他此刻表情,心中暗道:“自武、蔡二人在此作惡以來,確實有不少人去了太湖,雖謝巡按並未言明,但太湖聚義,實已與造反無異,朝廷命官能輕易說出一概不究之言,無異於對太湖義軍有安撫之意,雖然匡義幫屢次相助,但若百姓真的能安居樂業,豈不是比血染黃沙、家破人亡要好上一千倍一萬倍?”
正思忖着,看謝巡按將手向下壓了壓,四周又肅靜起來,見他忽擡頭道:“天道自有天行,常人無可代之。”林劍瀾擡頭望去,見袁行健也是忽的從屋頂站起,向下看去,二人目光交匯良久,謝巡按才接着道:“本院言盡於此,天色已晚,退堂。”
衆人慢慢散去,衙役們行動甚快,不消片刻便已將衙前東西搬空收拾乾淨。林劍瀾見夕陽下袁行健立於檐上,一陣風吹過,衣襟被吹的獵獵作響,回頭望着衙前,似乎一切都未發生一般,只有兩個石獅子面貌猙獰的守在門口,暗自嘆了口氣,正欲上去,卻見門口一個人影,緩緩走了出來,胳膊一擡伸出手指直指袁行健道:“屋頂這位仁兄,我家老爺有請。”正是剛纔忙前忙後的蘇文書。
林劍瀾本就想再見這奇怪的巡按,見蘇文書行事不拘禮法,心中大增好感,不禁一笑,擡頭對袁行健喊道:“袁大哥,下來吧!難道你不想結識結識這位巡按大人麼?”
蘇文書愕然道:“怎麼?他姓袁麼?”
林劍瀾點點頭道:“是啊,有什麼不妥麼?”
蘇文書慌亂搖頭道:“沒有沒有,你既是他的朋友,便一起來吧。”見袁行健飛身而下,瞬即來在面前,稍微驚愕了一下,便做了個相請的手勢帶路而去,林劍瀾拉着袁行健便也跟了進去。他對謝巡按此舉並不太過驚異,早上在伍員廟中這巡按便早已對袁行健有結交之意,此刻自己倒是借了光,想到原來聽人講古中微服私訪懲處奸賊的巡撫原來是有的,心中不禁有些喜滋滋的,只是不知道能否抱得美人歸,說起來,那位小惠姑娘倒是對他頗有好感……
正胡思亂想間,聽那蘇文書說了一聲:“到了。”林劍瀾才猛然擡頭,見面前已經備好了一桌酒菜,式樣並不很多,看來比較清淡,旁邊則放着一罈酒,還未開封。自己對面的窗邊站立一人,正搖着摺扇輕扇,聽到動靜回過頭來,面上頓時一喜,急急迎了上來,道:“袁兄快請。這位公子,還未請教高姓大名?”
林劍瀾忙道:“在下姓林。”回頭見袁行健對謝巡按略施一禮便在一旁坐下,只是面色還是頗爲沉重,便也挑了一處坐下,見這圓桌四周擺了四張椅子,卻不知還有誰,聽謝巡按道:“蘇文書,你也坐下。”又對二人笑道:“蘇文書與我情同兄弟,平日同吃同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