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一片寂靜, 直到“噗通”一聲響起。
是武馨兒跌在地上,昏迷不醒。
與此同時,阿弦看見那女鬼自武馨兒身上脫出, 只是她的影子變淡了很多,隨着跌在地上, 掙扎着擡起頭。
她的陰力本就薄弱,強行附身, 當然更傷本原, 方纔再也無力支撐, 便棄了武馨兒的肉身逃了出來。
阿弦上前一步,復又停住。
玄影忙跑到女鬼的身旁,試圖用鼻子將她的胳膊拱起來。
終於, 女鬼慢慢地爬起來,跪坐在地上, 她舉手摸摸玄影的鼻子道:“我該走了。”
玄影彷彿聽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眼珠頓時更溼潤了, 顯得越發幽黑。
女鬼衝着它笑了笑, 這一刻, 她的樣子已不似先前阿弦第一次見到時候的可怕, 重新有了眼睛, 舌頭,能看, 能說。
阿弦有些焦急而不忍地看着她, 沒想到一次附身, 對她的傷害如此之大。
卻不知值不值得。
桓彥範順着她目光看去,卻只看見玄影對着一處空地,正嚶嚶不知做什麼。
女鬼卻彷彿感覺到阿弦的心意,她擡頭看向阿弦:“我原本沒有想着報仇的,因爲我知道自己力量薄弱,不足以報仇,而且我這種身份卑賤的下人,沒有人在意我是死是活,但卻不知爲什麼,我就是無法離開……”
雖然力量不足以復仇,可畢竟心有執念,竟不能徹底“撒手人寰”,去她該去之處。
女鬼摸了一把玄影:“但是……十八子肯爲了我在皇后面前告河內侯,狄大人也爲了這件案子盡心竭力,還有玄影的陪伴,”玄影輕輕搖了搖尾巴,引得女鬼莞爾:“現在我已經……沒什麼可怨恨的了。”
俯身抱住玄影,貼着臉頰親了親。
她的身上籠罩淡淡的白光,然後隨着一陣夜風吹送,如一陣輕霧般飄入夜色之中。
玄影跟着跑出門口,衝着天空“汪汪”叫了數聲。
***
在回懷貞坊的路上,桓彥範起先沉默,後來眼看將到了,他望着跑在前頭彷彿開路的玄影,問道:“原來狄大人的法子,就是那女鬼附身之計策?”
“是。”
“可是……武馨兒後來怎麼暈了過去?那女鬼呢?”直到他們離開,武馨兒仍是昏迷不醒。
“她已經走了,許是去投胎轉世了。”阿弦擡頭看向茫茫星空,“希望她來世能投一個好人家。”
深夜長街,談起鬼怪之事,桓彥範卻難得地並不覺格外害怕。
他又想了想:“那麼玄影當時那樣,是在跟她告別?對了……那女鬼怎麼跟玄影那麼要好?”
阿弦忍着難受之意,低聲道:“因爲……在她被武懿宗折磨的時候,玄影跑了進去,曾試圖爲她趕走那些行刑的家丁。”
也正因爲受了驚,玄影跑出來後又遇見武馨兒,兩下才又起了衝突。
武懿宗也因此纔想殺死玄影。
桓彥範嘆道:“真是人不如狗啊。”
不知不覺中,已回到了懷貞坊府門口,桓彥範心想今夜事情已畢,自己不好再留在這裡,便同阿弦告別。
阿弦也並不挽留,只是桓彥範在臨去之時,又想到一件事:“雖然狄大人定下了這計策,但……你爲什麼知道今夜陳基會來找你?難不成你跟他約好了?”
“若跟他約好,先前他聽了武懿宗挑撥離間的揣測,也不至於就動心懷疑我了。”阿弦淡淡地回答,道:“我知道他會來,因爲我看見過。”
“看見過”這三個字的意義,也足夠桓彥範浮想聯翩了。
***
次日絕早。
自從高宗稱病,武后接手政事之時起,她就習慣了晚睡早起,大明宮還濛濛亮,武后已經批閱了好幾份摺子。
直到牛公公悄悄地說:“娘娘,桓司衛來了。”
武后手勢一停,命傳。
頃刻,桓彥范進了殿內,拱手行禮。武后道:“來的這麼早,一定有要緊事要跟我說了?”
桓彥範道:“娘娘,是關於河內侯虐殺奴婢案。”
“哦?”武后神色淡然,好像沒了興趣,舉手又拿了一份摺子,口吻淡淡地說:“我昨日問過狄仁傑,說是還沒有找到什麼證據。”
“的確是沒有證據,但是……有一件事,我不得不稟告娘娘。”
武后隨口道:“什麼事?”
桓彥範道:“昨晚上,我隨着女官去過河內侯府。”
玉指纔要去提毛筆,卻在瞬間停住:“繼續說下去。”
桓彥範將昨夜經過,枝葉細緻地同武后說了一遍。
當武后聽到他複述武懿宗那句“我的女兒當爲我死”的時候,武后生生地嚥了口唾沫。
目光簇亮,似冰般冷也似火樣熱。
武后竭力不動聲色:“他當真是這麼說?”
“是。而且河內侯並不僅僅是說說而已,他的確是這麼做的。”桓彥範靜靜回答。
極快瞥了武后一眼,桓彥範又道:“另外還有一件小事,女官因看不慣河內侯如此冷血斥責了他幾句,河內侯便口出要挾之語,威脅要像是折磨那丫鬟一樣挖掉女官的雙眼……”
“什麼?”伴隨着這帶着怒火的一聲,武后一掌拍在桌上,面上驚惱交加:“武懿宗敢這麼放肆?”
桓彥範沉默。
武后起身,在原地來回踱步,片刻,她輕輕一揮手:“你先退下吧。”
桓彥範拱手行禮,後退出殿。
武后重新走到桌邊,緩緩落座,心裡卻煩亂異常。
牛公公早識趣地端了參茶上來,道:“娘娘,別煩心,不如先喝口茶潤潤心肺。”
武后接過茶盞,但心頭氣往上撞,竟連一口水也咽不下去,惱怒衝亂,信手將茶盞往旁邊一扔,參茶灑了一地。
牛公公忙叫人來收拾,回頭看武后,卻見她揉着頭,隱約喃喃道:“武懿宗行事如此卑劣荒唐,實在難堪大用,也罷……”
三日之後,關於河內侯虐殺家奴的案子,御史臺有了宣判。
有人證招認,武懿宗虐殺的情節屬實,屍首因早給他命人扔在亂葬崗,被野物啃食無法收拾,此事情節十分惡劣,已經遠超出了尋常的謀殺家奴情節。
原本《唐律》,對於達官顯貴謀殺奴婢,處罰的並不嚴重,若誤殺的話甚至只需要罰些銀子鞭打數十,就算是有意謀殺,也不過是服刑一年,至多一年半。
而且武懿宗又是皇親,所以在先前此事傳揚開去後,長安城的臣民們,倒有一大半是認定了這件案子會無疾而終的。
可最終結果讓他們大吃一驚。
武懿宗被判謀殺家奴,即日起褫奪爵位,革除官職,鞭打三十,流放豳州,畢生不得回京。
但武懿宗之外,他的家人,比如武馨兒跟陳基,卻並未被牽連。
饒是如此,長安城已經議論紛紛,有些人因知道武懿宗的爲人,自然拍手稱快,但其他的某些家中蓄養大批家奴的顯貴們,卻有些憂心忡忡,覺着判的太重了,生怕有一日這災殃也落在自己頭上。
可是武后都能如此大義滅親……他們又能說什麼呢?
在武懿宗被髮配離開長安的時候,除了武馨兒跟陳基外,還有一個人前來送行。
那就是武承嗣。
周國公雖然也並不十分待見武懿宗,但畢竟是“同宗”,且也有過交際的。
兩人相見,武懿宗仍不忘挑唆:“殿下你可看明白今日我的下場,要引以爲戒,切記。”
武承嗣只得答應着。
武懿宗回頭看武馨兒,女兒雖然看着感傷,但……總覺着哪裡少些什麼。
武懿宗只得對陳基道:“以後,馨兒就全交給你照料了。”
陳基則仍是一副恭敬的樣子,道:“請岳丈見諒,我本想跟馨兒一起跟隨伺候,不過皇后竟然不許我離開長安,如今不能盡孝……”
武懿宗心裡聽不進這些花言巧語去,便只一笑。
他正要轉身走開,就聽身後武馨兒道:“爹。”
武懿宗以爲女兒要再跟自己灑淚告別,不料武馨兒道:“那天晚上爹說,做女兒的就該爲了爹死,是真心的嗎?”
武懿宗一震,本能地看向陳基,心中懷疑是陳基暗中挑唆告密。
武馨兒道:“爹不知道吧?那天晚上,雖然被女鬼附身,但我仍是能聽見看見你們的所作所爲的。”
眼淚忍不住涌了出來,武馨兒哭道:“爹爲什麼要那麼對我?”
武懿宗無言以對,竭力仰頭看了她一會兒,默默地轉過身,一瘸一拐地往前去了。
身後,武馨兒嗚地哭了起來,陳基將她摟在懷中:“好了,不要哭了,我已經交代那兩位官差,讓他們好生照料岳丈了。”
武馨兒哭道:“那夜後我才知道,是夫君對我最好……以後我只有夫君了。”
陳基道:“現在知道也不晚。”一邊安撫武馨兒,一邊擡頭掃了眼武懿宗離開的背影。
他的雙眼是前所未有的熾亮,脣角一動,是個瞭然釋然,又略帶舒心的笑。
***
事後,狄仁傑,袁恕己,阿弦,桓彥範四人又坐在一起,說起此事。
桓彥範作爲一個知道內情的人,笑問狄仁傑道:“御史,你當時禱唸的時候,可有沒有感應到什麼?還是一味地自言自語?”
狄仁傑呵呵笑了兩聲,道:“實不相瞞,我雖然不似十八弟一樣能看見,但是我也能猜得到,的確有‘人’在我旁邊。”
“這是爲什麼?”桓彥範好奇地睜大雙眼。
“因爲,”狄仁傑笑看阿弦,道:“在我說話的時候,我看見自己呼出的氣息結成了霜霧。我記得十八弟曾跟我說過,但凡有陰魂出現,一定會驟冷。所以我是十拿九穩的。”
袁恕己目瞪口呆,繼而拍掌道:“妙的很!又可怖,又新奇,難能可貴的是你本沒有小弦子的能耐,卻比她做的還好呢。”
“這就不敢當了,我也不過是撞撞運氣罷了。”狄仁傑笑着搖頭。
袁恕己道:“先不要顧着互相吹捧,且告訴我,不是說侯府裡沒有人敢作證?怎麼後來竟冒出一個證人來,這證人又是誰?難道不怕也被武懿宗殺人滅口?”
“怕,當然怕,所以才未敢表露身份,只是秘密作證而已。”狄仁傑回答。
袁恕己左顧右盼,見周圍無人,便小聲道:“那麼此人到底是誰?不必也瞞着我們吧?”
桓彥範在旁笑的奇怪,卻又怕袁恕己看出來,就拿了杯子跟旁邊的阿弦道:“你怎麼總是不吃?難道是在擔心崔二哥?”
阿弦道:“這有什麼可擔心的,他去未來岳父家赴宴,乃是好事。”
這會兒袁恕己因問不出來,就回過頭來,他打量着桓彥範跟阿弦:“不對。”
桓彥範問:“哪裡不對?”
袁恕己道:“我琢磨着,怎麼這一桌上,只有我好奇這作證的人是誰?如果是平時,你們兩個肯定也要追問的,難道……”
桓彥範忙假裝低頭喝酒,阿弦咳嗽。
袁恕己眼神狐疑,忽然他心頭一震想到了一個可能。
張了張口,袁恕己想要問是不是“那個人”,但看着阿弦的神色,卻終於沒有問出聲來。
直到下了酒樓分道揚鑣,袁恕己私下裡問狄仁傑:“你的證人,是不是陳基?”
狄仁傑笑道:“怎麼少卿猜是他?”
袁恕己道:“直覺而已。”
狄仁傑呵呵笑了兩聲,算是默認。
袁恕己嘆了聲:“雖然我也想是他……畢竟如此做纔算良心未泯。但是我又覺着一定不是他。”
“爲何不是?”
武懿宗是武氏皇族,雖然當初陳基娶武馨兒的時候武懿宗還未出人頭地,但隨着後來的青雲直上,有些原先恥笑陳基的人漸漸回過味來,知道當初陳基那樣的有爲青年突然去娶姓武的女兒,一定會有他自己的用意,而他的這下注賭大小一樣的婚姻,果然大大地贏了。
可也正是因爲武懿宗是皇親,註定了陳基永遠不可能開罪他,更加不可能反叛他,因爲只要反叛了武懿宗,直接等同反叛了皇后。
故而袁恕己曾篤定,什麼人都可以作證武懿宗殺人,只有陳基絕對不可能。他畢竟是武懿宗的貴婿,已算是武氏皇族的人。
因此只要陳基一出頭,只怕不是武懿宗先動手滅了他,而是皇后直接動手。
畢竟,如果陳基今日能反叛武懿宗,明日自也能反叛皇后。
所以袁恕己雖覺着是陳基做了那個關鍵的有力的人證,卻又想不通他爲什麼要提着自己的腦袋冒險。
開了春,迎面朱雀大街上吹來的風都帶着溫軟的氣息。
行人也一如既往的多,摩肩擦踵。
狄仁傑答非所問地說道:“你覺着小桓怎麼樣?”
袁恕己未懂他的意思:“小桓?極伶俐機變,年紀雖然小,我看前途無可限量啊。”
狄仁傑思忖了會兒,仍是笑微微地說道:“這話我也曾對天官這麼說過,你猜他怎麼回答我的?”
“崔曄?”袁恕己皺眉,心裡卻不明白狄仁傑怎麼忽然把話題轉到桓彥範,又復轉到崔曄,如果是想引開話題,未免也做的太過生硬了。
狄仁傑點點頭:“當時天官跟我說,士則乃是恩蔭出身爲官的,算來是聖上的勳衛,雖然官職在你我之下,但論起跟皇家的親近來,只怕還在你我之上。”
袁恕己起先一頭霧水,但心裡細細琢磨這句話,忽然如雷轟電掣:“你的意思是說……小桓是陛下的……”
適當噤口。袁恕己深深呼吸。
從認識桓彥範到現在,彼此相處所說的話等等……走馬燈般在腦海中奔騰而過。
可倘若自己領會的意思是對的,那麼,倒是可以解釋了,爲什麼武懿宗的案子會忽然間來了個大反轉。
***
陳基當然不敢反叛武后,以此類推,也當然不敢反叛武懿宗。
如果要他跟武懿宗“反目”,只有一個前提,那就是……關鍵人物武后。
除非是武后的首肯。
否則陳基膽敢輕舉妄動,的確跟把提着頭往刀刃上放沒什麼兩樣了。
且說阿弦被桓彥範推搡着吃了兩杯酒,進府之後打着好幾個哈欠。
她半閉着眼,迷迷糊糊低頭耷腦地走進門,纔要撲倒在牀上睡過去,就聽得有個久違的溫柔的聲音道:“阿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