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賢回長安那日, 懷貞坊裡, 阿弦正在聽袁恕己抱怨明崇儼“是非不分”。
阿弦開解:“明先生是術士,阿倍廣目也是, 大概他們兩個惺惺相惜吧。”
袁恕己嗤之以鼻,鄙夷的表情引得旁邊的玄影側目, 一人一狗的白眼相映生輝,精彩紛呈。
袁恕己道:“跟倭人惺惺相惜?我看是被他害的不夠。雍州的事如果不是你跟狄仁傑出馬,未必會解決的如此順利, 如果給他們詭計得逞了, 就算殺了整個遣唐的使團又能如何彌補?”
阿弦覺着袁恕己說的極有道理, 但是站在明崇儼的角度,卻又有些瞭解他的心情。
阿弦只得說道:“罷了,橫豎他們要走了。”
袁恕己道:“正是因爲要走了我才這樣怒呢,這跟放虎歸山有什麼差別?這阿倍廣目既然有這樣的神通,不是正該斬草除根麼?放他回了倭國, 倘或再一心地鑽研如何對付大唐等等,他明崇儼能飛過去再殺了他嗎?”
阿弦見他恨意滿溢,張口閉口殺氣沖天, 便笑道:“好吧, 我明日去找諫議大夫,再跟他說明其中利害,大夫是個聰明通透的人, 他會知道該怎麼做的。”
“除非阿倍廣目死, 不然我終究心意難平。”袁恕己哼道。
阿弦咳嗽了聲, 忽地說道:“對了,三月三那天,你請了趙姑娘踏春了沒有?”
“沒有,”袁恕己詫異她忽然提出此事,沒好氣道:“我不習慣弄這些虛言假套,都定了親了……怎麼,難道崔曄請了你?”
阿弦是故意要轉開話題的,如今見奏效,便道:“並沒有,不過,另外有人請了我。”
“哦?”袁恕己疑惑:“是誰?難道是小桓?”
阿弦笑道:“不是,是周國公。”
“武承嗣?”袁恕己皺眉,琢磨着說道:“你跟武氏的族人走的倒是頗親近。”
“也不盡然,”阿弦搖頭,“我跟河內侯現在是勢成水火了。”
“你跟武懿宗結仇?”袁恕己越發驚訝。
阿弦就把陳基,玄影等事說明,便道:“我不能原諒他竟想害死玄影,另外,這人兇殘成性,他殺了府內的一名侍女,居然逍遙無事。”
袁恕己欲言又止,只哼道:“他之所以逍遙無事,你難道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阿弦的心一窒,知道他指的當然是武后。
袁恕己見她低頭不言語,心裡有些後悔,但面上卻仍道:“怎麼,我說了一句,你就不受用了?”
阿弦道:“不,正因爲我覺着你說的對,才無言反駁。”
袁恕己心裡暗覺寬慰,不由笑道:“我就知道小弦子不是那樣心地狹窄,一定明理……”才說這句,便自覺話語太過親暱,便咳嗽了聲:“對了,今天沛王殿下回長安,你們在雍州相處的如何?聽說他的那個戶奴終於被剷除了?他怎麼又捨得了呢?”
阿弦道:“殿下是性情寬仁,纔對那戶奴多有容忍,其實他也是個極明白的人,早就命人暗中盯着那戶奴了,終於找到他不法的鐵證,自然就不再容情。”
“你倒是很袒護你這位……”袁恕己笑了笑,道:“罷了,實不相瞞,看到你如今是如此……我心裡也略覺寬慰。”
之前阿弦透露了高宗知道她的身份後,袁恕己暗中揪心,曾設想過許多法子,如果阿弦身份敗露而武后無法容下的話該怎麼應對,連護着她逃走的方法、諸如破釜沉舟之類都想了許多種。
沒想到事情的發展峰迴路轉,雖然如今真相仍不能大白於天下,但最重要的是阿弦的安危,她如今平安無事,又貌似很得高宗的寵信,比之他之前那種種可怖的設想,已經是太好的情勢了。
***
李賢這次回長安,先進宮拜見二聖,高宗對他在雍州釋放胡浩然出獄治療之仁慈,平復兩族之爭之果決大加讚賞,連武后也因他親自前往解除百姓械鬥的英勇之舉而褒獎了數句。
陟封雍王的旨意降下後,臣民皆都交口稱讚。
高宗因見到李賢跟太平回京,心情大悅,次日,因思忖數日不見阿弦了,便趁興召她進宮。
阿弦在麟德殿前見到了雍王李賢,一名宦官正躬身在同他說着什麼,阿弦上前行禮,帶笑道:“雍王殿下。”
李賢回頭見是她,眼神頃刻變化,終於一點頭道:“原來是女官,是奉旨進宮麼?”口吻淡淡地。
阿弦一怔,臉上的笑容便收了起來,也有些訥言了,只回答了個“是”。
李賢卻並沒有再說下去的意思,自顧自回頭又對那宦官說:“你自去回稟公主,說我有事在身,改天再見。”說完之後,也並沒有再跟阿弦招呼,轉身徑直去了。
阿弦立在欄杆前,回頭凝視李賢離去的身影,這一刻,身心俱冷。
***
寢殿之中,高宗見了阿弦,照例噓寒問暖了一陣,又道:“先前賢兒也在,你來的時候可見了他不曾?”
阿弦只得說:“見了。”
高宗笑道:“雍州的事,我都聽說了,其實賢兒那夜大出風頭,是你暗中的功勞,對不對?”
阿弦道:“並不是的,就算沒有我,殿下一個人也能料理妥當。”
高宗欣慰不已,說道:“我最喜歡看你們之間如此和睦了。不過不打緊,先前賢兒已經都跟我說了。他說了是多虧了你的指點,纔將那些叫囂的刁民啞口無言的。”
阿弦怔怔地看着他,高宗又道:“另外還有一件事……”
停了停,高宗道:“這次太平去雍州,她……已經把你的事告訴了賢兒了,所以你也放心,賢兒不至於會再對你有什麼誤會,事實上,這一次他回來,除了封王之外,另外還有一件事,就是賢兒的親事要定下來了。”
之前李賢對阿弦的態度那樣冷淡,阿弦已經猜到事情出了變化,但是高宗這一連串的話說下來,阿弦不知道該驚訝於哪一件。
最後她按捺心緒,勉強問道:“是嗎?不知道定的是哪一家的姑娘?”
高宗道:“原本在王府裡有個長史官,叫房先恭的,他們家祖便是曾任過宰相的房仁裕,如今看中的,是房家的孫女兒,房先恭兄長房先忠之女。聽說品貌俱佳,小賢兒三歲,正好匹配。”
阿弦身不由己聽着:“果然很好。”
高宗笑道:“是啊,如今你們姐弟都有了好着落,父皇的心總算放下一大半了。”
***
阿弦離開高宗寢宮,才下臺階,就見太平在幾個宮女的陪伴下,站在前方不遠處,見她來到,便緊走幾步。
以往見太平,還可以投以暗中關切喜愛的眼神,然而這一次相見,知道太平已經明白自己的身份,心中滋味沉浮莫名。
太平道:“父皇……已經跟你說了麼?”
阿弦點了點頭。
太平道:“我去雍州的時候本已經知道了……但是我、開不了口。”
阿弦垂下眼皮,太平上前一步,突然握住她的手。
阿弦吃了一驚,本能地將要甩脫,然而被小女孩軟嫩的手掌緊握,又是血脈親情相關,身體已經本能地放棄了抗拒。
***
太平帶着阿弦,回到了自己的寢宮,才進門,那小獅子犬便迎上來,圍着阿弦跑跳。
太平顧不上理它,讓宮女將它抱走,自己引着阿弦落座。
“我之前去雍州,一是想見你,二是擔心賢哥哥,當然,也是因爲這宮內氣悶的很,我想去透透氣,我知道母后一定不會答應,所以懇求父皇,父皇疼我,開恩讓我去了。”
太平坐在阿弦對面,乖乖地將事情經過說明。
阿弦道:“那……殿下也把此事告訴了……雍王?”
太平點頭,卻又忙道:“我原本拿不準要不要告訴他,一會兒想跟他明說,一會兒又想他一輩子不知道就好了。”
這心情,卻跟阿弦有些相似,她問道:“那怎麼竟說了呢?”
太平滿面苦惱跟愧悔之色,道:“因爲我實在看不下去了,賢哥哥他……一心一意地喜歡着你,我本來不想說的。”
李賢對阿弦的感情當然是有所剋制的,尤其是在賜婚之後。但是雍州的相處,尋常之人幾世也沒有的奇遇,他當然不能對自己將來的“師孃”明目張膽的如何,然而私底下的繾綣之情,卻又怎能是一刀能斬斷的。
太平跟自己的這位哥哥最爲熟稔跟親近,自然也明白李賢心中的綺望,那天在阿弦離開沛王府後,太平又百般打聽兩人昨晚上的經歷,李賢正是滿心澎湃無處傾訴,正趕上機會,便趁興鉅細靡遺地跟太平都說了。
但他雖然訴說的是事實,可一旦提起阿弦來,雙眼中的歡悅幾乎要躍出來蔓延出來,把他整個人淹沒,卻讓太平窒息。
李賢見她目瞪口呆,笑道:“是聽傻了麼?其實我又何嘗不是這樣,就算親身經歷,回想起來卻仍似夢幻,到底跟你說一回,以後你也記得此事,就證明不僅是我的夢了。”
他雖然把昨夜的經歷告訴了太平,但是惑心之鬼一事,畢竟怕驚嚇到她,何況惑心之鬼所營造的所有,對李賢來說是極**的,就算是太平也不能告訴一個字。
雖然他不說,太平如何看不出來他情根深種無法自拔。
偏李賢喃喃又道:“自從認得她,一起經歷過多少離奇的驚世駭俗之事,若說沒緣分,又怎麼可能?唉,如果不是崔師傅……那該多好啊。”
這沒頭沒腦的一句,太平卻聽懂了。——他的意思是,如果不是崔曄,而是別的男人,那當然可以一爭。
太平實在按捺不住,便道:“就算不是崔師傅,你跟她也是不可能的。”隱忍了多日的秘密無法再遏制:“可以是天底下任何的男子,卻絕對不可以是哥哥!”
這一句話走漏了天機,李賢本性是極聰明的,聽出十分蹊蹺,便追問起來,太平哪裡能禁得住?當下就告訴了李賢那個殘酷的真相。
此刻,跟阿弦說起經過,太平不禁垂淚:“我心裡想着,哥哥知道此事後,雖然一定不免震驚跟難堪,但總比他癡念不休的好,何況我們都多了一個姐姐,之前種種就看做誤會就是了,誰知道從那時候起,賢哥哥就像是變了一個人。”
李賢聽說真相後,彷彿魂魄也被人抽離了一樣,少言寡語,猶如行屍走肉。
ωwш .тt kǎn .CΟ 其實那天狄仁傑去辭別,李賢並未露面,是他的府內長史韋承慶跟房先恭出面,講了那些說辭的。狄仁傑怕阿弦多心,也並沒有跟阿弦說明。
太平又道:“先前我擔心他好不好,想叫他過來,他都說事忙不肯見我。”
見太平難過,阿弦想起方纔跟李賢那短暫的一面,只得先打起精神來安慰太平。
太平知道自己告訴李賢這機密已經是違背了武后的本意,哪裡還敢跟人訴說李賢因此舉止有異,如今跟阿弦盡數說了,又聽阿弦安撫自己,分毫沒有責怪的意思,她的心才稍微安穩。
太平弱弱問道:“我……我沒有做錯對麼?”
阿弦道:“沒有做錯,殿下……做的很好,比我勇敢多了。”
太平破涕爲笑:“別的話還可,這話我可不信的。”她挪到阿弦身旁,試探着握住她的手腕,又悄悄地將頭靠向她肩膀:“姐姐,我可以叫你姐姐麼?”
阿弦雖因李賢的事,心情起伏,然而見女孩兒依偎着自己,又滿是期望地弱聲叫自己“姐姐”,她的心潮涌動,剎那幾乎涌出淚來。
阿弦吸了吸鼻子,笑道:“當然,這是我的榮幸。”
***
三月三,上巳節。
風和日麗,柳暗桃飛。
曲江池畔,柳蔭之下,桃林之中,隨風只聽得笑語陣陣,時不時還伴隨鼓樂之聲。
阿弦下車之時,正幾名少女隨着樂師的鼓點,翩翩起舞。
阿弦見少女身形婀娜,舞姿雖然不似讓她心心念唸的天香閣的胡姬靈動,但也算是曼妙多姿,又帶有一種天真嬌憨的美,不由駐足負手打量。
正看的入迷,身子突然被人一撞,阿弦正看得入迷,冷不防腳下踉蹌。
站住看時,卻見是三名妙齡少女,也不說“抱歉”,只是帶笑含羞地打量着她。
阿弦覺着莫名,卻也不以爲意,正要再看,旁邊有人笑道:“女官幾日怎麼也這樣穿着?怪道這些女孩子把你當做俊俏少年郎了。”
阿弦回頭看時,卻見是武承嗣,今日他穿的十分鮮亮,人看着比往日略顯得出色了幾分,他走到身旁,神秘兮兮笑道:“人家是看上了你呢,如果知道你是個女孩兒,不知道該多失望呢?”
阿弦回頭看時,果然見那幾個女孩子打打鬧鬧,眼睛卻還不時地偷看自己,一派嬌羞。
阿弦啞然失笑:“我當她們怎麼這麼不小心,我好端端站在這裡,竟硬生生就撞上來,原來是故意的。”
武承嗣搖頭嘆道:“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可惜啊可惜。”
阿弦左顧右盼:“周國公今日沒有女伴麼?”
武承嗣肅然道:“並沒有,因我眼光向來是高的,等閒的庸脂俗粉哪裡入得了我的眼。”
阿弦道:“我聽說天后有意給殿下謀一門好親事,一定會讓你滿意。”
武承嗣道:“唉,觀於海者難爲水啊。”
兩人說到這裡,走到一處樹下,卻有幾個少年郎席地而坐,正在誇誇其談。
只聽一人道:“雍王殿下倒是極英明的,聽說太子的身子病弱,以後會不會是雍王……”
另一個道:“未必。”
“爲何?”
“雍王只怕不合天后的心意。”
阿弦正側耳傾聽,武承嗣悄悄道:“你瞧,這些小子們居然都知道了。”
阿弦皺眉,武承嗣道:“說來雍王也真是多事,明明已經赦免了那陰陽師了,爲什麼他還要跳出來反對,這豈不是跟天后對着幹麼?才陟封了他雍王,他便即刻打臉,簡直有恃寵而驕的勢頭,叫天后怎麼喜歡的起來?”
原來,前日雍王李賢上書,公開請處置倭國遣唐使中的陰陽師阿倍廣目,還陳列他妖人作亂等幾條罪名,引發朝野譁然。
畢竟先前遣唐使中的那件案子,並沒有公佈於衆,外間只以爲是尋常的盜賊緝捕引發的事端而已。
沒想到被李賢一腳踹破,轟動起來,武后的震怒可想而知。
阿弦見武承嗣提起此事,心中忖度,道:“雍王向來爲人慈柔,這次大概也是因涉及大唐的安危才如此不由分說的,倒也可以理解。”
武承嗣見他爲李賢說話,微微一怔,如果是別人這樣說,他一定二話不說便蓋壓回去,然而既然是阿弦……武承嗣不願意拂逆她的意思,便“嗯”了聲:“好像也有點道理。”
阿弦又道:“只是雍王如此,天后難免不快,不過殿下您一向很得天后的寵愛,說的話天后也都愛聽,如果您肯給雍王美言兩句,那雍王殿下以後一定會感激你的。”
武承嗣睜大雙眼,看了阿弦半晌才笑道:“你想我給李賢求情,就直說罷了,難道我會不答應嗎?”
阿弦見他直接說破,有些不好意思:“我的確怕殿下不答應,誰知仍弄巧成拙了,請勿怪。”
武承嗣瞧着她因爲微窘而雙頰略紅,同背後一簇桃花相映生輝,不由伸出手想要握住阿弦的手:“我當然……”
還未說完,就聽得一陣清越悠揚的琴音破空而來,清麗出塵,盪滌胸懷。
剎那間,林子裡其他的雜音都蕩然無存,所有人均都翹首看向琴音傳來的方向,武承嗣手勢一停的功夫,阿弦早也已回身看去,只見身後桃花亂綻,疏影橫斜,桃林之下一道脫俗的影子,端然而坐,就算未曾看清他的面容,也早知道了斯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