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升在進門前就已聽見盧夫人叮囑阿弦的話, 愕然之餘, 止步偷笑。
因見崔升來到, 盧夫人這才止住囑咐,只問崔升:“你從哪裡來, 跑到這裡來做什麼?”
崔升道:“纔回來, 有事找哥哥, 怎麼哥哥不在?”
盧夫人道:“先頭有外客來, 去書房說話了,你不知道麼?”
崔升道:“我只顧撲過來,也沒打聽明白。”又對阿弦道:“前日你不是說要去崇仁坊麼?我方纔遇見袁少卿,他讓我告訴你,什麼時候去也使得,玄影的傷也都好了, 就算不能過去也不必牽掛。”
盧夫人聽了道:“既然如此,大可將狗子跟人也都接過來一塊兒住。”
阿弦渾身僵硬, 驅動舌頭道:“夫人,當真不用麻煩了, 我已經……”
“又麻煩什麼?這孩子好生客套, ”她的話未說完,就被盧夫人打斷,夫人又笑對崔升道:“你哥哥忙的不上心, 你看看你能不能幫阿弦做了這件事?”
崔升道:“這不過是一句話的事,至多再派一輛車過去,但到底要先問問哥哥的意思。”
盧夫人聽這樣說, 略微思忖,點頭道:“也好。”
阿弦的心頭沉甸甸地,又怕回絕的太過直接,反傷了盧夫人的好心。
總算恭送夫人起身去了,才稍微放鬆。
崔升走到她身旁:“你怎麼一臉如釋重負?”
面對崔升,阿弦放鬆許多,道:“二公子,我在這裡只是借住,並不是久居,而且這一段日子已經覺着甚是麻煩了,我正想着要同阿叔商議,要搬了出去呢。所以今日夫人所說的話,你可不要放在心上。”
崔升笑道:“爲什麼你好像對住在府裡之事很是介意?難道在這裡住的不好?還是有人對你如何?如果真的有人爲難你,你只管告訴,我去教訓。”
阿弦道:“不不,正是因爲極好,不管是吃住還是衆人都對我沒得挑,不過有那麼一句話,叫‘梁園雖好,非久戀之家’,我仍舊是要回去的。”
崔升嘖嘖道:“你這個孩子實在是有趣古怪的很,也怪不得哥哥對你這樣不同。”
這連日來,阿弦雖跟在崔曄身旁,也習慣了崔府衆人的愛護,但是越住下去越有一種不安感。
在崔府雖好,始終不如在家裡一樣自在,且又很是想念虞娘子跟玄影。
又因爲一直以來都不曾再見到摩羅王出現,始終平安無事,加上還身揣窺基的護身符,便始終蠢蠢欲動地想着搬回去住。
如今再得盧夫人如此盛情,實在覺着受之有愧,只想逃之夭夭。
崔升忽地說道:“是了,我原本是有事纔來找你的,差點忘了。”
原來崔升在刑部之中,有一位同僚,半月前此人的妻子忽然亡故,這人痛苦不已,連帶料理後事加休養生息,在家中一直歇挺了一個半月纔回來當班。
阿弦問道:“然後呢?”
崔升道:“然後……其實並沒什麼,大家都表示慰問,那位同事近來也從悲慟中走了出來,但我從私心裡來說,我總覺着這其中有些古怪。”
“有什麼古怪?”
“我、我總覺着那位娘子的離世,有些倉促,”崔升忖度了會兒,艱於言語:“至於詳細,我也說不清了。”
阿弦問:“那二公子想我做什麼?”
崔升驚喜地問:“你肯幫忙了?”
阿弦道:“我也不知能不能幫得上,不過……二公子怎會想到我呢?”
崔升笑了笑,道:“因爲有一次我同少卿隱約說起來,少卿告訴我,如果是涉及一些常人無法理解之事,可以尋你相助。我也聽說了許多有關你的事,所以……就勉強試一試。”
阿弦道:“二公子就是刑部的人,如果涉及人命……刑部的人出馬豈不是最快?”
崔升肅然道:“非也,因爲毫無憑據,只我自己的直覺,這件事我誰也不敢說,生恐錯怪了好人,若只是我多心,卻毀壞了他的聲譽,豈不是我的罪過?你一來不是刑部的人,二來有事最適合查明真相的,第三,你又是相識,我信得過。”
阿弦笑道:“好,就衝着二公子這句‘信得過’,我也要全力相助。”
崔升大喜:“只要你幫忙看一看,不管結果如何,我都安心就是了。”
阿弦道:“有一件,你得讓我見見你的同事,或者……去事發之地走一走。”
崔升連口應承,又道:“這件事且先不要告訴哥哥,我怕哥哥斥我多事,又覺着我是在藉機在利用你如何。”
阿弦道:“你是阿叔的親兄弟,他怎會這樣想。”
崔升笑道:“實話說,在我還不知道你是女兒身之前,我幾乎以爲你纔是哥哥的親兄弟呢,他待你可比待我親切溫和百倍呢。”
阿弦一怔,若有所思道:“也許,就是愛之深責之切了。”
“我也常常這樣跟我自己說。”崔升大笑,又叮囑道:“那麼一言九鼎,咱們說定了?改天……”
正說到這裡,阿弦忽地咳嗽起來,崔升倒也機靈,即刻閉嘴。
回頭看時,果然見崔曄從門外緩步而入。
崔曄早見他兩人“相談甚歡”:“你們在說什麼?”
阿弦看向崔升,卻想瞧瞧他在崔曄面前如何應對,崔升低着頭道:“我方纔跟阿弦轉述了袁少卿的話。”
崔曄瞥了他一眼:“你近來還常跟少卿一塊兒吃酒麼?”
崔升忙道:“沒有沒有,只是路上偶然遇見。”
阿弦在旁邊忍笑,崔升偷偷地拉拉她的衣袖,示意她不要露出馬腳。
崔曄卻早瞧見了,又道:“你還有別的事?”
崔升忙道:“沒有了。”答完了後纔會意,急忙就告辭。
等崔升去後,阿弦才道:“阿叔,你對二公子是不是有些太嚴苛了?”
崔曄淡淡道:“要不怎麼叫做‘愛之深責之切’呢。”
阿弦驚地瞪他,心裡卻也想到他多半是聽見了方纔自己跟崔升的對話:“阿、阿叔……”
崔曄卻不提此事,只道:“先前我看夫人從這裡離開,不知是什麼事?”
阿弦正要訴苦,聞言即刻道:“阿叔,夫人想給我做女裝穿。”
聽出她口吻中的哀怨跟類似恐懼之意,崔曄長眉一挑,笑在面上浮光掠影:“是麼,這是好事。”
阿弦怔道:“好事?”
崔曄不答反問道:“你很不愛穿女裝麼?”
這個問題,阿弦卻有些難以回答,自打懂事以來她就沒有穿過一次女裝,又怎會知道自己愛不愛穿,是以談不上“愛不愛”,只是聽說要穿,自然而然生出一種極爲牴觸彆扭的感覺。
嘆了口氣,阿弦道:“阿叔,方纔二公子跟我說,虞娘子跟玄影都好了,我想,不如就儘快搬回平康坊可好?”
崔曄仍恢復了那種清風拂面的淡:“是因爲不想穿女裝,還是別的?”
阿弦啼笑皆非:“我總不能一直都住在崔府呀,且近來一直平安無事,我想那番僧應該是不敢出來作亂了。而且我跟着阿叔,你行事也多由不便。”
“說我做什麼,”崔曄道:“我知道你是個閒不住的性子,一直困束在我身邊,只怕你也心生厭煩了。”
阿弦叫道:“並沒有!”
崔曄道:“如果摩羅王當着懼怕窺基法師的符咒,那夜逢生趕走的那個又是什麼?我並無質疑法師符咒效用之意,只是怕其中有你我想不到的紕漏之處。當初袁少卿讓我照看你的時候曾說過,這並不比別的,絕不能容許你有萬分之一的意外。”
阿弦本來執意要去,聽了崔曄這幾句,卻有些無言。
崔曄道:“但我曾說過我不會勉強你,你若覺着此處你已無法容忍,你也可以選擇離開。”
在聽了他方纔那一段話後,又讓阿弦如何忍心(膽大)就如此離開?
連日來,阿弦提心吊膽,卻並不是爲了摩羅王之事,而是隨時警惕盧夫人將“女裝”送了來。
這天阿弦隨着崔曄入宮,因皇后特許,阿弦隨着進宮門,前往殿外等候。
還未上臺階,就見迎面數人出了殿閣走來。
當前一位華服麗人,雙眼微紅,好似哭過,竟正是楊尚。
崔曄早帶着阿弦往旁邊退開一步,讓楊尚等人先去。
擦身而過的瞬間,阿弦看向楊尚,正楊尚也自瞧着她,兩人的目光蜻蜓點水般一撞,楊尚仍是極快地去了。
崔曄不言語,仍是往前而行,走開數步,卻發現阿弦未曾跟上。
崔曄回頭,見阿弦站在原地不動,他便喚了聲,阿弦聽見才如夢初醒,忙拔腿跟上。
“又在想什麼?”崔曄問道。
阿弦欲言又止,只在拾級而上的時候,阿弦問道:“我之前聽雲綾姐姐說過周國公之事,心裡一直覺着周國公是喜歡夫人的。”
崔曄道:“然後呢?”
阿弦道:“我方纔……見到他們兩個各懷心意。”
——就在楊尚擦肩而過之時,阿弦看見昨日楊尚跟敏之兩人在周國公府對峙的場景。
但雖然聽見楊尚猜疑敏之自己下毒的那句,卻幾乎不敢相信。
更叫阿弦意外的是,在那場**之後。
楊尚將衣衫拉起,覆在肩頭。
她將目光從帳頂移開,看向身旁敏之,一寸一寸描繪他英俊過分的容顏,楊尚的目光平靜下來:“殿下,”她喚了聲,又道:“過去之事,我不願再提,但是現在之事,卻不得不說了。”
激情過後,敏之雙眸之中一片空茫,雖聽見楊尚的話,卻仍一動不動,只問:“你想說什麼。”
楊尚靠他近了些,仍是俯看着他,用極低的聲音耳語般道:“娘娘寵愛殿下,殿下該是心知肚明,而這種榮寵,若是落在別人頭上,只怕那人會欣喜若狂,別的不說,就說樑侯,只因娘娘偏愛殿下,他無事生非,作出多少事來。”
敏之道:“然後呢?”
楊尚道:“殿下就沒認真想過自己以後的出路是什麼嗎?”
“出來?”敏之道,“我有什麼出路?”
“當然有,”楊尚俯身過來,靜靜地打量着他的臉,“只要你肯向皇后服軟,得皇后歡心,區區一個樑侯又何足道。”
敏之目光轉動,終於看向夫人:“你的意思,莫非是……”
楊尚不憚同他對視:“我雖是女流,但現在朝中的這種態勢,讓人不得不多心思忖,若太子無法登基,將來登基的會是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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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之道:“終究是李家的人,不是麼?”
“萬事並沒有絕對,倘若不是李家的人呢?”
帳內寂靜非常,半晌,敏之道:“我勸你不要錯想了主意,大概武三思也存着一樣的猥瑣念頭,然而我這位姨母卻是個最厲害的角色,你知道她爲何偏愛我麼?因爲我從不癡心妄想,我很清楚自己是誰。”
楊尚道:“殿下當真清楚自己是誰?”
呵呵一笑,敏之道:“我是賀蘭敏之,不姓李也不姓武的賀蘭敏之。你們癡心妄想之物,我絲毫不放在眼裡,而我要的東西,你們永遠也給不了!”
含元殿外,天風浩蕩,將人的袍袖鼓起,似將隨風而去。
聽阿弦說罷那句,崔曄道:“周國公性情奇特而複雜,且又身處如此境地,若用愛與不愛來限定,只怕太單純了,這本是無法一言蔽之的事。”
阿弦道:“愛或者不愛,又跟人的性情和處境有什麼關係?”
崔曄卻忽然道:“聽說陳基跟戶部武給事家小姐的婚期已經定了,就在下個月。”
就像是會心一擊,阿弦無法出聲,她雖然早有聞聽,此刻被崔曄當面提起,仍覺着秋風裡有一條鞭子,“啪”地甩在臉上,讓她不知該以何種神情面對。
崔曄把她的臉色看了個明白:“你不如仔細想想,跟這些有沒有關係。”
說話間已經到了殿門口,宦官入內稟報。
將進殿的時候,崔曄停了停,終於回身。
崔曄道:“何爲‘喜歡’?兩情相悅而又能佳偶天成,自古罕見。同樣對有的人而言,所謂‘喜歡’,其實是一件至爲奢侈之事。”
阿弦還不太懂崔曄這句話的意思,他已經轉身進殿去了。
含元殿外同樣有書名宦官,宮女,侍衛兩側林立。
阿弦垂手站在旁側,因自顧自想事情,反顧不得在意他們的眼神了。
她想着崔曄的這句話,又想起他口中的陳基,不知不覺中,是敏之跟楊尚。
身後有宦官從殿內走出,刺繡的袍擺輕輕一晃。
身不由己望着那道熟悉的紋路——
“娘娘,”耳畔忽然響起楊尚的聲音。
赫然身處含元殿內,而在她前方,是坐在書案後面的武后,她眼皮不擡地問道:“何事?”
楊尚道:“周國公從來並無任何反逆之心,這點娘娘請放心。”
武后正執筆落字,聞言一停:“是嗎?”
楊尚道:“是,他意不在此。”
“那他意在那兒?”
楊尚道:“依我看來,他依舊爲魏國夫人之死無法釋懷。”
“這也是人之常情。”武后一派淡然。
見她波瀾不驚,楊尚索性緩緩跪地,道:“娘娘,臣妾還有一件事相求。”
武后道:“何事?”
楊尚道:“臣妾想求娘娘允許,讓臣妾跟周國公和離。”
殿門處,阿弦一個激靈,擡起頭來。
已轉深秋,高天雲淡,大明宮的殿閣在洶涌雲濤之中,彷彿是在九天之上的神仙殿宇。
凝望眼前如畫一幕,阿弦驀地想起之前老朱頭的叮囑。
朱伯伯曾想讓她來到長安,看一看大明宮的偉壯風采,如今她果然就站在這裡,在大明宮最中心的地方,默默地打量着昔日朱伯曾經生存,喜愛,穿梭其中的地方。
但是,這裡的人……
“十八……弟。”有些輕的呼喚從旁響起。
阿弦驀然驚醒,卻見站在身旁的,赫然正是沛王李賢,兩隻溫和的眼睛看着她,表情略有些複雜。
見阿弦拱手作揖,李賢道:“不必多禮。你……向來可好?”
阿弦道:“多謝殿下,一向很好,殿下安泰?”
李賢道:“有勞記掛,也好的很。”
阿弦從崔曄口中得知是李賢照看着太平,如今見他在此,便先問道:“敢問公主殿下呢,可也好麼?”
李賢道:“先前說頭疼,想必昨夜受了涼,已經服了藥睡了。”
阿弦聽他口吻平和,心中感念:“殿下有心了。”
李賢一笑:“我是回長安後才聽說你的事……你果然是個……”他到底是皇子之尊,並未問出口來,只道,“你以後,可有什麼打算?”
阿弦道:“還在等候二聖旨意發落。”
李賢笑道:“怎麼你還不知道麼?父皇對你很是讚賞,大概不日就會下詔,嘉獎你呢。”
阿弦微睜雙眸,忽地問道:“那……那皇后娘娘是何意思?”
李賢道:“母后自然跟陛下是一個心意。今日召崔師傅,只怕還會同他說起你呢。”
“說我?”
李賢看此處距離殿門很近,且耳目衆多,便慢慢走開兩步。
阿弦會意,也隨他往左手側而行,走過十數步遠,李賢道:“先前羣臣都在爲你議論紛紛,等詔命出來後,只怕又有一場軒然大波。”
阿弦道:“嘉獎我的詔命嗎?可知我只求無罪,不求有功。”
“說的好,”李賢不由笑道:“我豈不知你的性子?當初你才進長安就跟李洋衝突,從那一刻起我就知道這長安城一定不會寂寞了,果然給我猜中。我倒是希望能下一道詔命,就算不是從公而論,從我私心來說,也是想讓你扶搖直上的。”
阿弦笑道:“殿下,你是否太高看我了?”
“這是我真心誠意的想法,”李賢止步回頭,凝視着阿弦的雙眼道:“先前是這樣想,現在還是這樣想。”
阿弦見李賢言語懇切神情堅定,心中感激,李賢正要再說,就見一個內侍匆匆而來,左右張望,看見他在此,便雞飛狗跳地跑了過來道:“殿下,公主殿下出宮去了!”
李賢凜然:“你說什麼?好端端出宮做什麼?”
阿弦愣怔間,那宦官道:“好像是公主不慎聽見說楊夫人進宮來了,想跟她說說話,不料她竟走了,公主情急之下便親自追了去。”
阿弦腦中轟然,忙拉住李賢衣袖道:“殿下,快把公主追回來。”
李賢看她扯着自己袖子的手:“放心,我即刻就去。”
說罷後,李賢領着幾個侍從,如風雲乍起般奔往宮門外。
阿弦立在欄杆之後,等了半天不見回來。
耳畔卻不時響起敏之那刺耳的尖叫聲,小小地身子彷彿被怪獸般巨大的陰影吞噬,向着她伸出無助的手。
阿弦不再遲疑,縱身就要下臺階,轉念間卻又停下腳步,“阿叔……”她想也不想,回身衝向殿門口。
誰知兩側侍衛見狀,忙出手拔刀,將她攔住。
因上次周國公之事,含元殿外戒備更森嚴數倍,侍衛們見阿弦有所異動,紛紛戒備。
來不及猶豫,阿弦倒退一步,對旁側宦官道:“若崔天官出來,勞煩轉告他我去了國公府。”
不等宦官詢問,阿弦已飛身掠開。
幾個起落,人飄然從上掠到地面,果真是如鴻雁過庭,輕靈曼妙,將一干宮女太監們都看呆了。
作者有話要說: 熱身~下章應該會比較激烈,希望會寫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