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狄仁傑的吩咐, 袁恕己並未插手此事, 然到底放心不下。
大夫將玄影的傷料理妥當,袁恕己見無礙, 便想去周國公府看看情勢。
不料纔出大理寺,就遇見崔曄乘轎而來。
他也並未下轎, 只掀起轎簾,道:“知道少卿是個按不住的性子, 只是這會兒就不必去周國公府了。”
袁恕己嘖嘖道:“你這模樣,若是再配一個四輪車,持一把羽毛扇,活脫脫就是再世諸葛孔明瞭。”
崔曄不言語,將簾子輕輕撂了。
袁恕己笑道:“不要惱,這是贊你, 可不是說你行動不便。”
兩人來至平康坊,正撞見阿弦同陳基坦白這一幕。
袁恕己愕然看向崔曄, 後者卻道:“我們不如……回去吧。”
“什麼?”袁恕己一怔, 忘了先前要問的話,“小弦子正傷心,這會兒你回去?”
崔曄擡眸:“倘若你正遭遇這種情形,你想讓我們都看見麼?”
“我……”袁恕己張了張嘴, 又後知後覺:“呸呸,你可不要咒我。”
崔曄默然無語,轉身欲去。
袁恕己卻驀地說道:“我大概不會想讓人圍觀。但是小弦子是小弦子,她不是我, 更不是你。”
崔曄腳步一停。
袁恕己已經邁步往內,將邁過門檻的時候,他回頭道:“至少在這時候,我不想她一個人。”
崔曄看着袁恕己毅然快步入內,眼中罕見地露出些許遲疑。
且說袁恕己進門,先故意在院子裡咳嗽了兩聲:“不是說已經回來了麼,怎麼也沒有聲響。”
他進了屋門,心情還有些忐忑,左顧右盼,並沒看見阿弦。
到裡頭看了眼,榻上是虞娘子躺着,臉色微白,不省人事。
正端量時,身後阿弦道:“少卿。”
袁恕己回頭,見阿弦左手握着一塊兒汗巾,低頭擦着臉走了進來,頭臉上全是水。
袁恕己一怔:“你……”
阿弦頭也不擡道:“天有些熱,方纔去洗了把臉。”
袁恕己聽她的聲音還是沙啞的,低頭細看她雙眼跟鼻頭也是紅的……他本來是想裝作什麼也沒發生,可是一看她這幅模樣,那滿心的言語竟蕩然無存了。
阿弦攥着汗巾,走到榻前先看了看虞娘子,才問道:“少卿怎麼來了?”
袁恕己走到她身旁,舉手把汗巾子拿了過來。
又見她的整張臉都溼漉漉地,額頭上貼着幾縷溼發,他便替阿弦往後抿了抿:“我不放心。”
阿弦吸吸鼻子:“沒事啦,多虧了狄大人,那個番僧也被拿入大理寺了。”
袁恕己道:“我不放心的並非這個。”
阿弦道:“還有什麼?”
袁恕己望着她通紅的雙眼,裡頭水盈盈地,不知道是水還是淚,無端他的心也有些酸楚:“小弦子,我方纔……”
才說到這裡,就聽得身後有人淡聲道:“少卿是問你有沒有傷着。”
袁恕己回身,卻見是崔曄走了進來。
他仍是這般雲淡風輕不染凡塵的冷清自若模樣,就好像並沒看出阿弦滿臉藏也藏不住的傷心。
崔曄道:“手上的傷怎麼樣了?有沒有沾水?”
阿弦“哦”了聲,擡手看了看:“沒有。”
崔曄吩咐道:“外頭都溼了,去換一換。”
袁恕己驚歎欽佩崔天官的“深不可測的修爲”,卻也因此反應過來,忙攥住阿弦手腕:“你總是粗手笨腳,只怕傷了都不知道,過來給我看看。”
阿弦茫然之際,被他牽着在桌邊坐了。
袁恕己爲她將外頭紗布取下,崔曄則問道:“虞娘子怎麼樣?”
阿弦凝神想了想,答道:“方纔大夫來看過,說是傷了元氣,氣血不調,對了,我還要熬藥。”說着就要起身。
“別動,”袁恕己制止了她,“別隻顧着別人。我叫他們幫你熬就行。”
阿弦擡頭,看看袁恕己,又看崔曄。終於澀聲問道:“阿叔怎麼也來了?”
崔曄道:“我是陪着少卿來的。”
袁恕己意外,卻也沒說什麼。
阿弦自顧自想了會兒,忽然問道:“阿叔,你跟狄仁傑狄大人是相識嗎?”
崔曄仍是不動聲色道:“是,我們同爲明經出身,狄大人早我兩科,是我的前輩。”
“那阿叔跟狄大人交情很好?”
袁恕己起初聽阿弦問起狄仁傑,只當隨口而已,又聽了這句,才聽出異樣味道,忙看崔曄如何回答。
崔曄的眼中透出些許笑意,不答反問:“你怎會這樣問?”
阿弦道:“狄大人到大理寺去的倉促,而且我其實並沒有跟他說過周國公爲難之事,他卻對此一清二楚。我想來想去,只有阿叔知道內情,也只有你可能跟狄大人相識。”
崔曄不由輕笑出聲:“看樣子不能再小看阿弦了,這樣危急險要的情勢下,還能判析的這樣明白。”
袁恕己心驚,忍不住歪頭看去:“果然是你讓狄仁傑接手此案的?”
崔曄道:“我只是知道狄公正好回京,而且他是皇后看中的人,爲人剛正不阿,冷靜睿智,這件事讓他出頭最好,你畢竟是當事者,不如他局外人妥當,而且他這樣一鬧,消息也傳的更快。”
阿弦道:“那麼樑侯又怎麼忽然插手?”
崔曄見她又問此事,眼中笑意更勝,道:“樑侯向來跟周國公對頭,番僧入長安的時候,他也早就留意了,加上狄仁傑親自帶人前往,樑侯當然要不失時機地踩一腳。”
阿弦怔怔然:“阿叔都算到這些了嗎?”
崔曄微微仰首輕笑:“我難道真是諸葛孔明,會算無遺策麼?不過一件事發生後會引發何種變故,參事各人的反應如何,大略是推的到的。”
阿弦看着他眼帶微光,笑的微暖,一瞬間竟又想到窺基法師之事,本還想問,但既然他這樣說了,只怕也早有所預計。
只不過就算推想到所有,但要讓所有都分毫不差地向着自己所想的方向而行,這其中所付出的周密安排,卻難以預料想象了。
袁恕己在旁聽着也十分震動,先前他還打趣說崔曄只需要多一個四輪車跟羽扇就是諸葛亮,現在看來,倒也不是打趣,而是歪打正着。
也許從昨夜在這裡相遇的時候他就開始計算這所有,一步步地讓他跟阿弦隨着他的計劃而行,袁恕己起初還想爲什麼崔曄竟不露面了,難道他就這樣放心阿弦跟着狄仁傑去周國公府?豈料後面還有伏招。
原來這所有的步驟之後,都有他的影子,怪道他如此端然穩坐,原來是因胸有成竹。
袁恕己不禁笑道:“我今日才服了你了。”
兩個人陪着阿弦,一直說到這裡,阿弦心有所思,原本那滾滾的難過之意才緩緩消退。
袁恕己替阿弦又將手上的傷略微料理,便出外叫了個跟隨進來熬藥,又讓另一個出去買些吃食。
原來他還記得阿弦從昨夜到今日,都未曾進食。何況又遭遇那些可怖經歷,如今又被陳基傷了心,精神身體雙重打擊,若再飲食不調的話,就算是鐵石之人也扛不住。
崔曄本是來看一眼就要走的,眼見如此,只得陪着坐在桌邊。
在他兩人的勸哄之下,阿弦才勉強吃了些東西。
正那小兵熬好了湯藥,阿弦立刻起身,捧着入內餵給虞娘子吃。
袁恕己便也放下筷子,自忖度心事。
崔曄瞥他一眼,忽地問道:“少卿在想什麼?”
袁恕己忖度道:“我覺着小弦子一個人住在這裡,未免悽惶,雖然有個虞娘子照料,可若有個頭疼腦熱,卻是照看不過來,何況這平康坊龍蛇混雜,着實叫人不放心。”
崔曄聽他說了這許多,已經猜到他的用意,卻問:“那麼少卿的意思是?”
袁恕己道:“我在崇仁坊有所宅子,但因大理寺的這個差事,我不常回去,十天裡倒有七八天是空置的。那裡的境況總要比平康坊這裡好些,所以我想……不如讓小弦子過去住,我那邊還另有兩個小廝,好歹有個照應。”
崔曄沉默。
袁恕己道:“你怎麼不說了?”
崔曄道:“這件事你同阿弦說就是了,只看她的意思。”
袁恕己道:“那你沒有意見麼?”
崔曄道:“只要阿弦答應便可。橫豎少卿也是好意。”
袁恕己先是鬆了口氣,繼而又想到一件:“萬一小弦子固執不肯呢?”
崔曄一笑,袁恕己隱約有些瞧破:“你總不會就算到她是不肯答應的?你……”
他忙又道:“我把實話告訴你,待會兒我出口的時候,你勸着她些,我看小弦子最聽你的話,只要你幫兩句,她一定不會推辭。”
崔曄道:“我不會勉強她做任何事。少卿是知道的。”
袁恕己道:“你這口吻像是要推她進火坑,方纔明明說我是好意的。”
崔曄垂眸看着桌上菜碟,道:“我覺着這樣藿葉羹很不錯,少卿請吃。”
“我不愛吃藿葉。”袁恕己隨口答道。
崔曄道:“但我覺着甚喜,請少卿吃自是好意。”
“可是我……”袁恕己本要說不對自己的口味,但轉念一想,猛擡頭看向崔曄,“你……”
四目相對,崔曄道:“這明明也是我的好意,少卿爲何會拒人千里?”
袁恕己張了張口,心想他這個比方十分荒謬,心裡有一萬句能反駁他,但……
正在彼此對視,各懷心思,忽然聽到門外有人叫道:“十八,十八!”
兩人並未立刻就動,那聲音叫了一會兒,大概是因並無動靜,索性便走了進來:“你今日怎地又不去戶部,還去大理寺打什麼官司,你……”
這人竟有些氣急敗壞似的。嚷嚷間將到屋門。
不防袁恕己因崔曄那句話心頭正惱火,聽此人如此無禮,便一拍桌子喝道:“什麼人大呼小叫!”
那人正遙遙地看見堂下有人對坐吃酒,本還以爲其中一個是阿弦,猛然被袁恕己一聲怒喝,嚇得一個哆嗦。
定睛再看,才臉色大變地垂首,哆哆嗦嗦道:“原來是崔侍郎,袁少卿……我、我不知兩位在此……”
袁恕己喝道:“你不要管我們在不在,你又是誰,這樣無禮吵嚷什麼?”
“我、下官……”更加語無倫次。
來者六神無主中,阿弦聞聲趕了出來,見狀忙迎出來:“主事。”
原來這來人竟是王主事,他本就有些體胖,一路趕來又被袁恕己呵斥,嚇得滿頭出汗。
這會兒見了阿弦,才如見了親人般道:“我以爲我找錯地方了……十八,你在怎麼也不……”
還未說完,袁恕己起身走了過來,王主事瞥見他的冷臉,想到種種有關他的傳說,不敢做聲。
何況背後還坐着個更不敢招惹的人呢,想到自己方纔的“造次”,也不知有沒有衝撞到……那汗流的更急了。
阿弦見王主事站戰戰兢兢,忙解釋道:“主事,是我疏忽了,因爲一件公案纏身,方纔才得閒回來,故而不曾去戶部。”
當着那兩個人的面,王主事就算是沖天的氣焰都消散無蹤,胖臉抖動:“我、我就是擔心有什麼事,所以跑來看看。”
舉起袖子擦擦臉上的汗,不敢擡頭,生恐跟袁恕己兇狠的眼神對上。
阿弦察覺,忙回頭道:“少卿,你且先回坐。”
袁恕己不動:“你們說什麼,我也聽聽無妨。難道還避着人的?”
“少卿。”阿弦只得推了他一把。
袁恕己這才哼了聲,轉身回座。
這邊兒王主事發現他去了,偷偷地鬆了口氣。
阿弦道:“還讓您特意跑來,實在對不住。可是有事?”
王主事口乾舌燥,不敢再說,只想速速離開:“沒、沒事……”
阿弦卻想到一件,忙問道:“是了,塗家的那案子,主事打算如何處理?”
王主事來此其實也正有這件案子的原因,本不敢提,見阿弦提起,才道:“原本聽你說了石龍嘴的事,我思來想去,今日特又跑了一趟兵部,然而兵部的大人堅稱無事,我看他們不耐煩的模樣,倒像是覺着我在無事生非。”
阿弦想到崔升的點撥,因道:“您勞累了。我有個法子不知可不可行,我想將此事如實稟告許侍郎,讓許侍郎跟兵部的人交涉,不知道您覺着如何?”
若是在之前,王主事一定要呵斥她越級胡爲,可是如今看見袁恕己跟崔曄都在裡頭坐着,越級的恐是自己……忙道:“此計甚妙!就這麼辦!”
阿弦見他鬆口,便忙行禮:“多謝主事。”
王主事幹笑兩聲:“不必多禮,有了妥帖解決的法子最好,我心裡也想着水落石出、不冤屈一個人的。好了,既然你忙,我就不打擾先回去了。”
阿弦知道崔曄跟袁恕己在,所以王主事很不自在,當即並未挽留,送出院門。
仍回堂下,袁恕己問道:“方纔你說什麼法子,什麼找許侍郎?”
阿弦便把塗明之事說了,道:“我聽崔二爺說許侍郎爲人隨和交際有廣,所以想求請侍郎出面兒。”想到今日在周國公府跟武三思狹路相逢,若武三思知道此事跟她有關,必然難爲。
袁恕己道:“你纔到戶部多久,便又接手這樣棘手的案子。”
說着看一眼崔曄,袁恕己心中轉念,便把提議去崇仁坊的話先壓下,只是勸阿弦多吃些東西而已。
眼見時候不早,袁恕己叫了個官差駐留,兩人告辭。
出來院中,袁恕己上馬崔曄入轎,眼看走了一段兒,袁恕己才道:“照你的意思,難道就不管她了?”
轎中毫無聲息,這一句話似泥牛入海不見波瀾。
袁恕己探臂敲了敲轎頂,催促道:“天官,崔侍郎,我跟您說話呢,不是算無遺策孔明再生麼?麻煩您給我指一條明路如何?”
轎中崔曄才道:“我並非不答,只是不敢作答。”
袁恕己奇道:“這是從何說起?難道這世間還有什麼是天官懼怕的?”
“有。”
“是什麼?”
轎子裡似傳來一聲很淡的笑聲,然後崔曄輕聲道:“子之湯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無望兮。”
袁恕己微怔。他聽出這是《詩經》裡的句子,也明白這其中是何意思,不明白的是,崔曄爲何要對自己說這句。
詩經《宛丘》這一篇,意爲詩人戀慕一名巫女的祭祀之舞蹈,這乃是第一句。
但第一句就點明這份熾熱的戀慕其實“無望”。
“你莫非是說……我……”他的心忽然怦怦急跳。
崔曄道:“我所不能揣測者便是。所以我不能告訴少卿你該怎麼去做。”
袁恕己聽了這句答覆,心頭那不祥的躁跳才爲之稍安。
也許……他心中琢磨着《宛丘》的那一句,也許崔曄念這句,並不是在說他,而是有感而發地在說阿弦。
是,一定如此。
來至岔路口,袁恕己告別自回大理寺。
轎子依舊緩慢往前,崔曄雙眸微閉,心中所想,卻是之前在院門外所聽見的阿弦跟陳基的對話。
直到耳畔聽到熟悉的聲響,崔曄道:“停轎。”
轎子落定,崔曄撩起簾子,擡眸看時,卻見一隊禁軍正沿街而過,最前的青年武官身在馬上,身姿挺拔,面容周正,大約是有所感知,這人回過頭來。
目光遙遙相對剎那,這人便翻身下馬,來至崔曄轎前。
他躬身行禮:“天官。”
崔曄望着他,看出青年看似平靜的神情底下一絲緊張,以及一抹無法形容的鬱郁。
崔曄道:“你做的很好。”
陳基微驚,擡頭看向崔曄。
作者有話要說:
書記:這一次不是要治癒了吧?
阿弦:不錯,是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