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彥範爲人機警變通, 只是天生地懼怕那些鬼狐妖怪等物,先前聽見內宅傳出女子尖利可怖的笑聲, 已經渾身都冷颼颼地,偷眼看阿弦,卻見她面不改色, 倒是陳基惶惶然。
桓彥範心中越發好奇,心想:“難道狄仁傑所想的那個法子,居然跟今夜這事情有關嗎?”
這會兒陳基因聽見武懿宗的喝罵, 急忙快跑數步,往內室衝去, 阿弦跟桓彥範在後, 只聽見丫頭們驚喜交加地叫聲:“姑爺回來了!”
桓彥範趁機上前低聲對阿弦道:“你早說跟這種事相關, 看看我還敢不敢在懷貞坊‘留宿’。”
阿弦一笑不語。
不多時,兩個人循聲到了侯府臥房,正武懿宗問陳基:“先前你不顧一切跑到哪裡去了!”又喝罵:“怎麼這隻狗又來了?他媽.的, 自尋死路!”
玄影汪汪吠叫幾聲。
陳基道:“岳父莫急。我是找人幫手。”
“找人幫手?你找的……莫非是……”武懿宗狐疑。
兩人問答之時, 武馨兒帶着詭異的笑容望着陳基, 道:“姑爺你回來了,我還以爲你又扔下我不管了呢。”
之前發現武馨兒的不妥, 陳基驚急之下忙去請阿弦, 武懿宗聞訊趕來,正見幾個丫頭攔着武馨兒, 她的頭髮散亂, 鮮血淋漓, 臉上也血漬斑斑。
兩個丫頭叫道:“小姐快住手。”
武馨兒卻不知哪裡來的巨大的力氣,將兩人推開,道:“別碰我,都給我滾!”
雖然看見武懿宗來到,卻並不如往日般稱“爹”,而是叫“老爺”,眼神也十分異樣。
武懿宗正要問她怎麼了,她卻忽然抓起桌上的釵子,猛地向着武懿宗身上刺來,幸而武懿宗躲閃及時,只給釵子把衣裳劃破了一道。
武懿宗本想叫人去請大夫,可是看武馨兒這樣,卻不像是個得病的,又見她狂態大發似有自殘勢頭,只得催促底下的丫鬟婆子們來攔住她,但任憑十數人圍在房間內外,忙的團團轉,卻仍是無法控制住武馨兒。
直到先前……
武懿宗的目光掠過站在武馨兒身旁的黑狗身上,略覺悚然。
然後他擡眼看向陳基,卻見陳基正望着房門口處。
武懿宗回頭看時,正瞧見阿弦跟桓彥範,一前一後地出現。
震驚,意外,同時又“正如所料。”
也正因如此,那份怒不可遏才變本加厲,武懿宗暴跳如雷:“你說找人幫手,就是她?你是找她來看熱鬧,來氣死我的麼?”
陳基道:“岳丈,稍安勿躁,我這樣做也是爲了馨兒好!”
武懿宗道:“放屁!馨兒可不會喜歡這種不男不女的……”
他口不擇言,竟出侮辱之語,阿弦還未做聲,桓彥範帶笑道:“河內侯是在指桑罵槐麼?如果是說女官的話,同爲朝臣,這樣可是有失官體,給二聖知道了只怕也不會高興。”
“你少拿二聖來壓我,”武懿宗氣急,臉色怒漲,“這裡是我的府內,這是我的家事,我請你們了麼?都給我滾出去!”
桓彥範皺眉,阿弦卻淡淡說道:“河內侯以爲我很願意來這種地方嗎?如果不是陳郎官救妻心切,我懶得理,何況你們這也算是咎由自取才禍及家人!”
阿弦說完,故意對桓彥範道:“咱們還是回去喝酒,這是別人的家事,管他們是死了老子娘還是妻子女兒,橫豎以後哭的不是咱們。”
雖然不是時候,桓彥範仍是忍不住一笑。
阿弦轉身之時,想到一件事,回頭招呼:“玄影。走了。”
卻見在房間中,“武馨兒”蹲在地上,手輕輕地撫摸着玄影的頭頸,玄影也分毫不覺着她可怖,昂頭望着她,狗兒亮晶晶的眼睛裡不知是何情緒。
聽見阿弦呼喚自己,玄影回頭看了一眼,遲疑着要隨着阿弦走,武馨兒喃喃道:“小狗小狗,這個世上除了你,沒有人對我好……他們、他們都不是人,是畜生,只有你……卻比人更像是人!”
***
阿絃動容。
桓彥範也覺震驚。
但最爲震驚的卻是武懿宗。
武懿宗從方纔就發現不對了,在陳基之前,是這隻黑狗跑了進來,他驚訝之下本來想叫人拉出去打死,誰知狂暴的“女兒”見了這狗,居然奇異地平靜下來,她看着這狗兒露出了喜悅的笑。
武馨兒明明最爲討厭玄影,先前因爲喝罵玄影,被玄影呲牙威脅恫嚇,更加受驚匪淺,按理說是死也不會接近這狗兒,但是現在,卻如此寵溺的撫摸着它。
武懿宗回想今夜女兒的種種奇異舉動,又看着“武馨兒”此刻撫摸玄影、對它低語的口吻,不得不重新考慮先前那個不敢深思的可能。
渾身一震,武懿宗斷續說道:“你、你不是……”他指着面前的“武馨兒”,又驚又怕。
那一句話卻像是在喉嚨跟嘴裡被凍住了,無法吐出來也不敢說出口。
武馨兒手按着玄影的脖子,擡頭看向武懿宗:“你這畜生不如的東西!怎麼,你居然才認得我是誰麼?”
武懿宗後退了一步,原本極小的雙目竭力瞪大,看起來就像是受驚的蛇。
陳基把求救的目光投向阿弦:“弦子,弦子……”
“武馨兒”卻又對陳基道:“你請十八子來又怎麼樣?她當然能看見我,但她未必懂得除掉我的法子。”
阿弦卻道:“你錯了。”
衆人一怔,阿弦淡淡道:“我就算懂得除掉你的法子,也未必會這樣做。”
“哈哈哈,果然不愧是十八子,不愧是玄影的主人。”“武馨兒”大笑起來。
武懿宗渾身發抖,駭然之餘,他目光復雜地看着女兒,道:“你當真是那個……賤婢?”
陳基見他仍是如此強橫,放低聲音道:“岳丈……”
武懿宗罵道:“怕什麼!”他不耐煩一揮袖子,回頭看陳基:“難道長安城只她一個會這些旁門左道法子?我一聲令下,自然有千有能耐的僧道術士,來滅了這賤婢!”
陳基憂心忡忡。
“武馨兒”卻並不懼怕,反道:“好啊,你一個個地請來,試試看有沒有用。不過你可要儘快,如果在那些只會招搖撞騙的江湖術士身上浪費太多時間,小姐的命就保不住了。”
她慢慢地擡手,在臉上抹了一把,血頓時塗滿了一張臉,只露出一雙極爲幽魅可怖的眼睛,突然她說:“是了,我可以給你指一條明路,你去尋諫議大夫來,如今長安城裡他是個最會驅鬼的。”
武懿宗卻絲毫囂張得意的神情都沒有。
武馨兒瞭然地又笑道:“哦……對了,我怎麼忘了?諫議大夫看不上老爺這種畜/生,就算你往曲池跑一萬次,他也未必肯正眼看你一眼,哈哈哈……”她昂頭大笑,一縷沾血的頭髮從肩頭滑落。
陳基忍不住道:“原本是我的錯,你就算報復,也只衝着我來,不要再折磨馨兒了!”
武懿宗轉頭看向他,若有所思。
“武馨兒”則道:“姑爺你不必着急,她完了,自然就輪到你跟侯爺。”
她咬牙切齒地說着,血紅的眼睛兇戾地看向陳基跟武懿宗,頭髮無風而動,房間裡也隨之更冷了幾分。
陳基正在急促的喘息,此刻突然發現自己呵出的氣都變成了白色的霜霧。
武懿宗弓着腰,緩緩轉身,正在陳基擔心他又出言不遜的時候,武懿宗望着阿弦,竟問道:“你有法子救救我的女兒嗎?”
話一出口,河內侯就知道自己問出了一句蠢話。
陳基跟阿弦交情非同一般,當然比別人更深知她的能耐,武馨兒出事,陳基第一時間去請了阿弦來,他明知道武家不喜歡阿弦卻仍如此,可見他十分信任女官一定能勝任。
這會兒因玄影察覺“武馨兒”身上氣息變冷,就擔憂地發出嗚鳴聲,武馨兒對人不理不睬,卻又去撫摸玄影,顯得十分疼愛。
武懿宗看在眼裡,兇殘的眼神幾度閃爍,他不等阿弦回答,便道:“之前是我無禮得罪了,還請女官救救小女,不論如何小女是無辜的,不該受這種折磨。”
前一刻還鄙夷仇視,如今卻已變臉好言相對,果然是個能屈能伸的人物。
阿弦道:“那麼,被你虐殺的‘她’,難道就該受那種折磨?”
武懿宗陪笑:“女官……”
阿弦道:“其實她說的對,我並沒有驅鬼的能力,但我知道鬼魂之所以如此怨怒,是因爲被害之後怨氣不散,想要讓小姐無事,先要化解她的怨氣。”
“這是什麼意思?”武懿宗問。
阿弦道:“如今狄御史正在查此案,你何不把你的所作所爲向他供認?”
武懿宗雙眼越發陰沉:“你、這是讓我向狄仁傑認罪?”
阿弦道:“如果這能救小姐,你肯不肯呢?”
武懿宗盯着阿弦,思忖道:“原來如此。”
回頭看一眼陳基,武懿宗對阿弦道:“你先在皇后面前告我,然後唆使這賤婢來折磨馨兒,又藉此要挾,來讓我認罪,你做的好一場連環計。不過,是不是有些太狠毒了?”
陳基眼中透出驚異之色:“岳丈?”又忙看向阿弦:“不,這不可能!”
***
阿弦在意外之餘,忍不住有些佩服武懿宗了。
也不知他是天生這樣狡獪多計,還是他是天生的惡毒小人,所以以那種小人之心來看待所有人,認定了“所有人”也同他一樣存着惡毒之心,揣摩他們的行事。
所以他很快認定了武馨兒被鬼附身,乃是阿弦的指使。
只是他未免太小人了,所以他再也猜不到,這其實跟阿弦無關,這根本是狄仁傑“冒險”的計策。
之前,阿弦因爲看見了那丫頭被虐待而死,憤怒之下進宮“告御狀”。
狄仁傑跟她打聽,阿弦把自己所知都告訴了他,希望有助破案。
其中,就也包括了阿弦看見那女鬼曾經緊緊地跟在陳基和武懿宗的身旁這件事。
因爲狄仁傑看不見鬼魂,所以阿弦也只是說說而已。誰知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因爲現有的證據缺失,唯一的證人又被滅口,奈何不了武懿宗,狄仁傑怒極之下,想到了一個不成法的法子。
他在傳喚陳基跟武懿宗的時候,故意暗中禱唸,道:“十八弟說起過你陰魂不散,如今案情膠着不前,希望你能夠助我一臂之力,我常聽人說鬼有附身之法,如果你附以武懿宗……或者侯府中的家眷身上訴冤,那倒是一個轉機,或許還能讓武懿宗因此認罪。”
狄仁傑其實並不知道這樣做有沒有用,所以他對阿弦說起此事的時候,也說是並無把握,只是死馬當作活馬醫地試試而已。
沒想到,其實在他禱唸的時候,女鬼的確正在旁邊,也聽見了他所說。
可是武懿宗是男子,身上畢竟陽氣極盛,而她已在塵世徘徊了一段時日,陰力衰減,無法上他的身。
因此倒黴的就成了武馨兒。
可是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武懿宗一下子就想到女鬼俯身跟破案有關,卻跟他心虛膽怯、品性狡獪齷齪脫不了關係。
阿弦道:“河內侯,你聽沒聽過一句話?爲人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心不驚。”
武懿宗哼道:“你如果想用這件事來讓我招供,那就太低估我了。”
“那麼,你是不想管小姐的生死了?”
武懿宗把心一橫:“她是我的女兒,就算爲我而死又能怎麼樣?”
讓人匪夷所思的一句話。
陳基睜大雙眼,直直地看着武懿宗。武懿宗卻弓着身子,只冷覷阿弦。
阿弦點頭:“原來如此,你的女兒,就跟你嘴裡的‘賤婢’是一樣的,都是活活該死的。”
“住嘴,那賤婢怎能跟馨兒相提並論!”
阿弦道:“你看看小姐的樣子,跟那被你虐殺的丫頭有什麼不同?這纔剛剛開始,你對那丫頭所做的一切,都會出現在小姐的身上,他們兩個,到底爲什麼不能相提並論?”
陳基忍無可忍:“岳丈!”
“你閉嘴!”武懿宗回頭,小小地眼睛裡射出怒火,“過了今夜,我自會找高明之人來,必會讓那賤婢付出代價。”
阿弦道:“她已經死了,是被你害死的,她還能有什麼代價?現在該付出代價的是河內侯你!武馨兒如果死了,沒有別的原因,只是因爲你所犯下的不可饒恕的罪行!”
她說到這裡,忽然把武懿宗上下打量了一眼:“我本來以爲長的難看的人,心未必會不好,所以之前在戶部聽到有人背後說你的壞話,我還會爲你主持公道斥責那些人,現在才知道他們說的原本是金玉良言,河內侯你不僅生的殘缺不全,心更是蛇蠍一樣令人作嘔。”
武懿宗身子微微起伏,這是因爲呼吸急促所致,一口參差不齊的牙齒廝磨,發出令人難受的咯吱聲響。
武懿宗咆哮道:“來人,把這賤貨拉下去!”
阿弦道:“誰敢?你以爲我是任由你宰割的你府內丫頭麼?”
武懿宗因爲生的異樣,所以生平最恨人驚異的眼光,以及那些詆譭自己的言語。這會兒看着阿弦的臉,恨意驅使着他情不自禁地走前幾步。
武懿宗道:“你不用得意,遲早你會跟那賤婢一樣下場,當我把你這雙眼睛挖出來的時候,你會哭着向我求饒……”
也許是因爲鍋背的原因,他的低聲似乎直接從胸口冒上來,有些含糊不清,聽起來就像是一隻可怖的食人怪獸、藏在深深地地穴裡發出陰森的低聲咆哮。
隨着他陰測測的說出這句話,阿弦眼前又出現曾經所見的那丫頭被虐待的場景,雙眼幾乎也隨着刺痛而模糊。
身後桓彥範早閃身上前,一邊不動聲色地扶着她,一邊淡淡地看着武懿宗。
武懿宗緩緩地後退一步。
方纔武懿宗那一句聲音雖低而模糊,但桓彥範跟陳基卻都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