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后望着阿弦, 終於徐徐地又露出笑容。
“你是個不會說謊的孩子, 阿弦, ”眼底生冷的猜忌之色煙消雲散,武后道:“其實我也知道以崔卿的品性是不會做這種事的, 放心, 我當然信你。”
阿弦的心,就像是一條誤吞了毒餌的魚, 正吊在魚線上掙扎扭動, 上下翻騰。
但隨着武后的這句話說完,那魚兒也就像是被人從魚鉤上摘下, 扔進了旁邊的水桶內,有了暫時的平和安靜。
武后又說:“至於那件事,我會命人詳查的, 究竟如何,等真相出來再說不遲,在此之前咱們先不提可好?”
這個……總比她一口否認要好的多了。
阿弦道:“是。”
武后道:“對了,你爲什麼忽然冒出這樣的想法?”
阿弦的心又猛跳了兩下:爲什麼?
也許, 是從當初第一次在宮內看見蕭淑妃的鬼魂起,心裡就種了一個因,到後來的無愁山莊同蕭子綺的相處……那‘因’開始成形。
深宮的厲鬼,吞食人彘的貓, 以及那個在背後若隱若現的不繫舟,這些種種,若論起源, 應該都是從那件事開始。
如果查明真相後證明王皇后跟此事無關,興許,武后可以寬宏大度地赦免加在她們身上的罪責,以及那“蟒氏”“梟氏”的可怕的“詛咒”。
一來,對阿弦而言,真相昭告天下是理所當然。二來,如果真的能夠從源頭糾正其,也許,就不會有那許多切齒痛恨武后的人,不繫舟,蕭子綺,至少,也許他們心中的仇恨會淡化些許,事情有所緩和。
然而另一方面,阿弦卻又隱隱地知道,現在要求武后如此,是不可能的,同時另一方面,要求蕭子綺等放下那如海深般的刻骨仇恨,也是極艱難甚至不可能的。
但就算知道如此,她仍是想把心中的這想法說出來。
至少,這是她覺着自己應該做的、正確的事。
***
但是,在向武后進言的時候,自然是義無反顧。
可在離開含元殿,回想方纔武后反應等種種後,阿弦不由地開始擔心。
她先前也曾想到武后可能因此不悅,或許還會因此而遷怒自己。但她卻無論如何都沒料到,武后第一個反應,竟是疑心到了崔曄身上。
“該不會給阿叔惹禍吧……”
雖然武后說過,以崔曄的品性不會做這種事,但阿弦心裡仍有些惴惴。
這連日一則忙碌一則避嫌,竟極少跟崔曄見面,也不知上回送了“信”過去,他看過是什麼反應。
走着走着,忽然想起後日就是朝參日子,倒是可以正大光明在上早朝的時候見上一面而不怕別人猜測嘲笑……想想有些可憐,還不如之前並未賜婚時候自在呢。
阿弦且想且行,不由自主嗐嘆了聲,正在憂慮之時,一個身着太監服色的內侍低着頭走過來,不偏不倚攔在了她的面前。
阿弦心不在焉,只當他沒留心,就往旁邊閃開一步,誰知對方竟也隨着往旁邊挪開,重擋着她的去路。
阿弦垂眸,纔要發問,這小太監卻擡起頭來,露出一張清秀美麗的臉,滿面促狹的笑意,居然正是太平公主。
驚訝之餘,阿弦失笑:“殿下,您這是做什麼?”
太平挽住她的手臂:“我在宮內悶得都要發黴了,實在是羨慕你的自在,你帶我出去透透氣好麼?”
阿弦忙制止:“這個使不得。”
太平道:“有什麼使不得,你是怕母后知道會怪罪你麼?實話跟你說,我偷偷地告訴過父皇,父皇都沒說什麼呢,反而叮囑我要小心謹慎,還要聽你的話呢。怎麼樣,你可吃了定心丸了?”
阿弦詫異:“陛下真是這麼說的?”
太平笑道:“難道我還敢假傳聖旨不成?其實我聽了父皇這樣說,也很是意外呢,不過近來你在他們兩個人面前甚是得寵,父皇因此許我跟着你多見識見識也是有的,快快,咱們走吧?”她又搖晃着阿弦的手臂催促起來。
***
阿弦怕會節外生枝,很想把太平踢回去,奈何太平的性子很是執拗,又像是牛皮糖,黏在她身上甩不脫似的。
兩人你推我求,正在阿弦有些心軟想答應的時候,武攸寧武攸暨兩兄弟風一般尋來。
太平回頭瞧見,便嘆道:“晦氣,晦氣,這下走不掉了。”
武氏兄弟來到跟前,武攸寧望着太平笑道:“殿下這又是在玩什麼?我們找了你許久。”
武攸暨卻冷着臉道:“殿下又想要偷偷跑出宮去?”說着便又看一眼阿弦,道:“這次還想連累女官嗎?”
太平原本正對武攸寧的話嗤之以鼻,聽了武攸暨所說,才急道:“你說什麼,誰連累小弦子了?”
武攸寧暗中對武攸暨使眼色,武攸暨卻仍是說道:“上次你想偷跑出宮,那被你脅迫想帶你出宮的宦官被打了個半死,如果給皇后知道是女官幫你,你說皇后會怎麼責罰女官?這不是要連累她嗎?”
太平漲紅了臉,卻分辯道:“小弦子怎麼能跟別人相比,母后那樣喜歡她,怎麼會責罰她?”
“本來喜歡,知道了她幫你出宮,就未必喜歡了。”武攸暨冷冷地回答。
太平又窘又氣,阿弦見太平如此,心裡不忍,忙安撫道:“殿下,我明白你的心情,只不過,你若真想出宮,最好跟娘娘說明,娘娘其實是因爲疼愛你,怕你出宮會遇到什麼危險,所以才嚴加看管,你若好生央求,娘娘未必不會答應,如果你偷偷跑出去了,娘娘也會擔心的。”
太平咕嘟着嘴道:“我難道不知道這個道理?但我哪裡敢跟母后說,她忙的不可開交,一旦我說起這個,就說我小孩子任性……不理我。”竟委屈地掉下淚來。
阿弦不知要如何安撫她,武攸寧道:“公主別傷心,我陪你去御花園裡玩好麼?方纔去找你的時候,看見那獅子犬汪汪亂叫,想必是想公主了。”
太平聽見這個,心頭微動。
武攸寧又勸了兩句好話,太平終於被說動,回頭對阿弦道:“小弦子,我就先回去了,改日跟母后求一求,再光明正大地跟你出去玩,現在免得別人說閒話。”橫了武攸暨一眼,便同武攸寧去了。
武攸暨卻並不跟着兩人離開,只是對阿弦道:“女官以後不要縱容公主了。”
阿弦道:“我並沒有縱容。”
武攸暨道:“若我跟哥哥不曾來的及時,這會兒女官大概就帶了公主出宮了。說的不好聽些,如果公主在宮外有個三長兩短,皇后會放過你嗎?”
阿弦凜然,默然無語。
武攸暨見她毫無反駁抗辯,臉色和緩:“也許是我多慮了,話說的難聽,抱歉。”
阿弦一笑搖頭:“並不是,句句都是金玉良言,我該多謝你。”
武攸暨見她笑了,微怔之下,也微微一笑,同她告辭轉身去了。
阿弦往宮外去之時,心裡又開始惦記太平,想到她雖是從小錦衣玉食,但因是公主,身份多有不便,出入都有人緊緊跟着,的確有許多事無法自在去做,的確有些愁悶,但她身份尊貴,衣食無憂,可謂天之驕女,又的確比世間絕大多數的人還要幸運。
纔出宮門,就有一個隨侍打扮的人上前行禮道:“女官,我們大人讓我請您過去。”
阿弦道:“請問是哪位大人?”
那人道:“我們大人是諫議大夫。”
“明先生?”阿弦意外,忙道:“好,不知在哪裡相見?”
***
明崇儼住在曲池,此地距離皇城太遠,此刻駕車而去,曲曲折折也要近一個時辰。
幸而今日明崇儼相請阿弦之處並非在曲池,而是在東市一家酒館內。
阿弦在巷口下車,跟着那侍從往內,半刻鐘左右已到了地方。
掀開簾子入內瞬間,阿弦怔了怔,原來這會兒在屋內的不僅是明崇儼,竟還有崔曄。
先前還在心裡想着他,沒想到不期然便在此地相見,陡然驚喜。
阿弦雙眸盯着崔曄,想知道爲什麼他也在此,而明崇儼叫她來是爲了什麼。
當然,她照例無法從崔曄平靜若水的臉上得到任何答案。
行禮落座,對面明崇儼揣着手笑道:“要不要讓我猜一猜,皇后叫你入宮是爲了什麼?”
阿弦挑眉,繼而心頭一跳,警惕地看着明崇儼。
果然,明崇儼目光轉動又掃了眼旁邊的崔曄,意味深長笑道:“這可是一件好事。”
是明崇儼給算的“黃道吉日”,他既然開口如此說,自料到皇后叫阿弦進宮也是說了此事,而當着崔曄的面兒,阿弦不願提及。
崔曄擡眸看了阿弦一眼,彷彿也一眼就看出了她內心的窘迫,便道:“先生,不如說正事。”
“哪一件兒都是正事,”明崇儼悠悠然,方說道:“既然小弦來了,天官告訴她就是了,橫豎我不過是個……”
阿弦便問崔曄:“是有什麼事?”
崔曄道:“前日你傳的那消息,是爲什麼?”
阿弦知道是說韋洛之事,便把陳基請吃酒之事看見的異狀說明,又道:“當時我……”本來要說“吃了杯酒”,話到嘴邊,掃一眼崔曄便又剎住,只道:“我也拿不準是不是真的看見,所以想讓你警醒些,橫豎你自有判斷。”
崔曄不答,只看嚮明崇儼。
明崇儼不疾不徐道:“我可以告訴你,你看見的無誤。”
阿弦大惑不解,忙問道:“那是什麼?”
明崇儼道:“這東西你曾經見過的,就是牽絲白蛛。”
阿弦心頭一震:“什麼?”
明崇儼道:“白蛛種在心裡,雖在凡人眼中是無形的看不到,但對鬼魂而言,白蛛的絲卻是可見的,就像是蜘蛛羅網捕捉蟲豸,白蛛的絲對於那些遊離的鬼魂也有吸食捕捉的效用,若是不那麼強悍的魂魄,便會被白蛛吸附,成了白蛛的給養之物。”
阿弦激靈靈打了個寒噤,想起那天所見,那鬼魂的確彷彿被什麼陡然吸了入內消失不見的情形。
阿弦問道:“但我所見是韋洛,難道牽絲白蛛跟她有關?”
明崇儼嘆了聲:“何止有關,就是她用了的。”
阿弦睜大雙眼,忽然想起上次明崇儼曾講解過的牽絲白蛛的用法,忙道:“另一個種下的是誰?”
話問這,眼睛不由自主看向崔曄,眼中有無法隱藏的憂慮。
崔曄對上她的眼神,雙眸略一合又睜開,示意她不必擔心。
明崇儼道:“若無差錯,是崔府的二公子了。”
“二哥?”阿弦雙眸陡然睜大,纔有些放鬆的心陡然又懸了起來。
***
崔曄先前在得了阿弦報信之後,雖不知究竟如何,但跟阿弦有關的,多半牽扯那些玄虛之事。
正想要面見阿弦再問詳細,明崇儼卻找上門來。
明崇儼笑對阿弦道:“我的鬼使告訴我,有遊魂被牽絲吸走,我懷疑是上次牡丹花事的遺留,便去崔府查看詳細。”
崔曄見他自己找上門來,正合意思。
“這麼說,是韋洛……跟二哥?”阿弦仍是不敢相信。
明崇儼道:“看樣子是如此無錯。”
阿弦忙問:“那可拔除了沒有?”
“還沒有。”明崇儼皺眉,流露爲難神情。
阿弦又問緣故,明崇儼道:“白蛛吃了不少魂魄,效用大增,已深入人心,最爲難的是這回是男女之情,這種糾葛最難辦,如果拿捏不好擅自將牽絲拔除,只怕會傷到當事人的身心。所以投鼠忌器,還未下手。”
“先生快快想個好法子,”阿弦焦急,崔升明朗的笑臉在眼前浮現,一想到他被邪惡的牽絲控制,渾簡直身不適,“可有什麼我能幫得上的?”
“放心,我正在想,已有了眉目,”明崇儼笑道:“有你這句話就好了,一定會讓你幫得上。”
說到這裡,明崇儼道:“你們先坐會兒,我還要去見一個人。”
崔曄跟阿弦起身送別。
明崇儼出門,阿弦才又問崔曄:“韋洛爲什麼要這樣做?”
崔曄道:“她大概是想控制阿升。”
“我仍是不懂。”
崔曄道:“或許她想嫁給府裡,自然要控制阿升了。而且根據明先生說,這種牽絲對男女之間最爲有用,阿升自是最好的人選。”
阿弦雙眼發直,忽然叫道:“那爲什麼沒有用在阿叔的身上?”
崔曄道:“我先前也問過明先生。”
崔曄對明崇儼這般說:“這種東西若直接用在我身上,豈不更可隨他們心願?”
明崇儼道:“你?你當人家不想用在你身上麼?”
“既然如此,爲何不用?”
“因爲用不了,”明崇儼無奈地搖頭,苦笑道:“我曾跟小弦說過,你跟她的體質正好是兩個最極端的,我的鬼使十分喜歡親近她,但卻最受不了你,你可知道,我跟你碰面一次,鬼使們至少半日都不願再出現在我的跟前,這樣的你,像是牽絲白蛛那種邪道之物,更加無法沾染奏效。”
阿弦恍然大悟,苦中作樂笑道:“原來如此,所以我也喜歡跟阿叔在一起。”
忽然崔曄的手一動,自桌上探了過來,將她的手握在掌心。
“若這是真心話,爲什麼這幾日連你的人都不見?”崔曄溫聲問。
阿弦眨了眨眼,不好說那些“避嫌”之類的話,只搪塞:“我……有些忙。”
他笑了笑:“忙的跟陳基他們吃了半天酒?”
被這雙眼睛注視,阿弦有些無所遁形:“我、是因爲高建來了所以纔去的……”
崔曄將她的五指扣住,手指交纏,有些說不出的纏綿。
他尚未足,便把阿弦輕輕地往自己跟前拉了拉。
阿弦情不自禁傾身過來,崔曄也傾身往前,四目相對,他道:“有時候,真的想把你……”
“怎麼?”阿弦問。
“我不能告訴你。”他緩聲回答。
“我知道。”阿弦笑。
崔曄有些意外,微微挑眉:“你……”未曾說完,長睫一眨。
原來是阿弦欠身跪起,主動吻住了他的雙脣。
作者有話要說: 嗯嗯,阿弦你要控制你寄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