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說話間,外頭更鼓聲響。
阿弦朦朧聽了聽, 竟是子時三刻, 阿弦驚道:“今晚上我沒有回去,姐姐一定放心不下。”
崔曄笑道:“如何還操心這個, 我早派人去告知她了。”
阿弦知道他辦事妥當,向來滴水不漏, 總不會叫人失望。放心之餘:“姐姐本來就很惦記這件事,我今晚上還不回去, 她不知又要怎麼猜了。”
崔曄道:“惦記的哪件事?”
阿弦拉拉衣裳,不語。
“原來,”崔曄故意又道:“你這樣怕人猜, 所以先前連日都不理我。”
阿弦聽到這裡, 才忙擡頭道:“我不是因爲這個不理阿叔。”
“那就是承認了有不理我了?”崔曄挑眉。
阿弦語塞,繼而低頭訥訥道:“我不是不理, 只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阿叔而已。”
崔曄問道:“那麼,要是我一早就跟你坦白知道你的身世, 你會對我好一些嗎?”
阿弦搖頭:“我不知道。”
夜深人寂,這院內的僕人也早睡了,只要兩人不說話, 裡外便顯得異常寂靜。
崔曄先前進來的時候已經將門關了,這會兒面面相對,雖沉默相對,心情各有不同,但難得如此寧靜安謐地相處, 滋味非常。
爐火溫暖如春,龍涎香細細,燭影搖晃,羅帳款擺,面對的又是心上念念之人,豈不叫人黯然**。
百轉千回,阿弦問道:“今天在沛王府裡,阿叔爲何要那樣說……是因爲,怕我說出真相來麼?”
“嗯,”崔曄道:“一則是阻止你說出真相,二來,這樣做也出自我的心意。”
對上她的目光,崔曄道:“上次你匆匆跑去吏部,是不是就要對我說沛王殿下對你……有意之事?我早就猜到幾分了,殿下這人性情淳和,但又有些天生的執拗,只要他暗中認定的,絕不會輕易放棄,所以除了你的身世那個原因之外,只有這樣做纔是最有用的。”
阿弦黯然道:“但願如此,其實我知道,就算是我告訴殿下真相,他也未必會相信……我只是不想看他傷心,所以……”
“你總是這樣爲人着想,”崔曄輕聲一嘆,“可惜卻差點因此害了自己。”
阿弦楞道:“怎麼這樣說?”
崔曄道:“你可知今日引你入圈套,對你下毒手的幕後指使是誰?”
因中了迷藥後神智昏沉,阿弦對事情發生的記憶一片混亂,竭力想了片刻:“我雖不知是誰,但是那小猴子原本是在沛王府裡的,阿叔又這樣說,難道是跟殿下有關?”
她也算是腦筋轉動甚快,只不過想到跟李賢有關,未免又難過而已。
崔曄冷道:“是他的那個戶奴所爲。”
阿弦睜大雙眼:“是趙道生?”
崔曄道:“不錯,康伯趕到的時候,他跑的快些自去了,康伯又着急帶你走,便只殺了……那些行兇之人。”
“意圖不軌”四個字臨出口,又生生換成了“行兇”,只是怕阿弦多心不安。
“我知道了,”阿弦失望且惱怒,道:“大概是因爲那天在集市上我削了他的顏面,後來又跟殿下說要殿下遠離此人,他大概不知從哪裡知曉,所以記恨在心,不然只因集市上的口角,不至於如深仇大恨似的。”
崔曄道:“多半就是如此了。”
阿弦咬脣:“這個人不是好的,可爲什麼殿下竟不捨得把他打發了呢?”
崔曄笑了笑,道:“這人雖天性便壞,但是……也許他懂殿下的心意,倒也算是個伴兒,所以殿下暫且不捨得罷了,可出了這件事,他不捨得也得捨得了。”
最後一句,卻是斂了笑說的,神情肅然,凜冽如刀。
阿弦竭力回想,隱隱驚怒:“我記得有人罵我……什麼拋頭露面,什麼害他之類的,莫非就是趙道生?”
崔曄則不願她再想那些不堪,便安撫道:“這件事你不必理會,我已經交給康伯去處置了。”
***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了足有半個時辰,不知不覺到了寅時。
阿弦打了個哈欠,忽然警醒:“阿叔,我聽說你近來身子不好,怎麼還不睡?快些休息養神。”
崔曄道:“你才醒我哪裡能放心?”
阿弦眨眨眼:“我已經沒事了,你快也安歇是正經,如果再因爲耗神而病倒了,豈不是我的大不是?”
“你哪裡學來的這些客套話。”
阿弦道:“是二哥說你身子不好……自然要多注意些。”
崔曄不答,只仍沉靜地坐在桌邊兒。
阿弦一急,本要下地,但看自己穿的如此……又忙抱了抱被褥。
這一動,又發覺不妥,愣愣道:“我佔了阿叔的牀?”
崔曄笑了笑:“多話。”
阿弦忐忑,想道:“怪不得他一直不睡,我佔了這裡,倒是讓阿叔睡客房麼?”
阿弦訕訕道:“我、我換個地方。”她抱着被子跳下地,不料底下的道袍着實寬大又長,阿弦一腳踩到上頭,頓時往前栽了出去!
幸而崔曄眼疾手快,忙閃身過去,俯身探臂,抱了個正着。
這一來,就像是阿弦一下子鑽進他懷中一樣。
阿弦懵懵呆呆地探出頭來,手卻無法動彈,原來雙臂都困在那極長的衣袖裡去了,且因爲她衝的急,這原本就鬆寬的道袍被踩的下滑,頓時露出了大半個肩頭。
四目略略一碰,各自在對方面上逡巡片刻,然後便都不由自主地下滑……
阿弦面如滴血,羞愧無地之餘擡頭,卻見崔曄目光定住了似的。
嘴脣哆嗦,阿弦叫道:“阿叔……”
崔曄這才若有所覺,忙轉頭看向別處,目光微亂,那雪一般的臉上也染了一層薄紅。
***
次日一早,外頭門上輕輕被叩響三聲。
崔曄翻身而起,他一夜和衣而臥,只略整理了一下衣襟。
開門時,卻見是康伯,目光往屋內瞥了一眼,卻不動聲色也不追問,只在崔曄耳畔低語了幾句。
崔曄點了點頭:“好,其他的我來做就是了。”康伯才自去了。
而在康伯出院門離開之時,正崔升前來,兩人錯身而過。
崔升徑直來尋崔曄,因見房門虛掩,他輕輕一叩進門,道:“哥哥……”
見外間無人,崔升拐往裡頭,走了兩步,一擡頭,整個人像是被雷擊中,渾身外焦裡嫩。
崔二爺立在原地,頭頂似冒出輕煙。
原來崔曄是個好潔之人,送走康伯後,便入內換衣裳去了。
阿弦被叩門聲驚醒,正爬起身來,揉着腦袋猜測是什麼人來到,又打量自己這一身兒,考慮該怎麼回家去。
正在這時侯,偏偏崔升走了進來。
兩個人一照面,崔升聽見“咕咚”,是自己嚥了很大一口口水的聲音,又幾乎把自己噎死。
其實在第一眼的時候,崔升幾乎沒認出這“放肆大膽”半躺在崔曄榻上的人,竟是阿弦。
在他眼前的這這人,雖身着寬大的道袍——自是崔曄的,但因衣裳寬大導致香肩微露,天鵝般的頸項優雅玲瓏,一頭烏髮鬆鬆散散地披在肩頭,因是側面,只看見微紅的桃花般的腮頰,跟微微翹起的朱脣。
一時崔升竟不知道……崔府裡幾時有這樣一位絕代佳人,而且看這幅慵懶初醒的姿態,竟像是在這榻上舒舒服服地過了一夜。
這世間竟有女子能夠安安穩穩地在崔曄的牀上睡過了一夜,這簡直超乎崔升的想象。
他幾乎要懷疑這是神仙狐鬼之類,能用魘媚之術的了……
直到阿弦轉頭,崔升心道:“好青嫩出色的容貌,咦,這樣眼熟……”腦中急轉,下一刻,便魂不附體起來。
“小弦子?”崔升的兩隻眼珠子都要彈出來,幾乎飛過去緊緊地黏在了阿弦的臉上,好看個真真切切。
雖然室內無風,崔升卻早已身心凌亂。
也許是因昨日過於勞累,又或者是因爲崔曄睡在旁邊房中,所以這一覺竟格外甜美安穩,臉色自也是很溫潤的微紅。
萬萬沒想到會是在這種情形下,跟同崔升撞見。
阿弦臉上更紅的如塗胭脂。
***
兩人尷尬凝視,各自心驚魂動之時,門口傳來崔曄的聲音:“出來。”
原先像是被施了定身咒的崔升,這才如得了解脫的咒語,他有些僵硬地回身,出了臥房。
崔曄已換了一件新袍子,楚楚齊整,臉色皎然:“這樣早來找我做什麼?”
崔升自覺一顆心仍在嗓子眼裡懸着,耳旁嗡嗡作響,身不由己。
被崔曄擰眉看了眼後,症狀才減輕了些:“我、我是來告訴哥哥,老太太昨兒半夜受了風,想去請沈御醫來瞧。”
“去請就是了。”崔曄淡淡地。
“好,”崔升答應,本能地後退了兩步,戛然止住,“哥哥,剛纔……”
他指着裡屋,訥訥不知如何表達。
崔曄道:“怎麼了?”
崔升看着他淡然無事的臉色,瞬間,竟不知是要懷疑自己的眼界跟思維都有些污濁不堪呢,還是要相信兄長的定力跟胸懷都堅定清明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沒、沒什麼……”崔二爺還未交鋒,已經敗下陣來。
在他將後退的時候,崔曄道:“以後,不許再在阿弦面前說些其他的話了。”
崔升而耳畔又“嗡”地響起:“哥哥、指的是……”
崔曄掃了他一眼:“我指的是什麼韋表妹趙姑娘之類。”
——這下子,崔二爺徹底懂了。
***
昨日康伯把阿弦包在大氅裡抱了進府,他的武功高強,府內衆人又是認得的,自然暢通無阻。
讓崔升找了幾件兒他的舊衣裳過來,阿弦替換妥當,雖仍是挽袖子擄褲腿,卻比先前穿崔曄的要好許多。
崔曄本想送阿弦回懷貞坊,阿弦道:“不用阿叔送,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崔曄道:“經過昨兒的事,你叫我放心呢?我送你回去,然後還要去見沛王殿下一趟。”
正商量,外間有人來報說:“大理寺袁少卿來見。”
崔曄略一思忖,對阿弦道:“少卿必然是知道了什麼。”
不多時袁恕己來到,進門見阿弦果然在側,劈面先問道:“昨兒你怎麼沒回懷貞坊?”
原來袁恕己昨天跟桓彥範離開沛王府,到底放心不下阿弦,一路往回,就聽人說街頭上死了幾個人。
大節下,居然出現這種大事,兩個忙趕去瞧。
到了巷中,卻見官兵攔着巷口,前方地上果然躺着幾具屍首,南衙的人已經先來查看過了,據說是兩夥人吃醉了酒互相毆鬥,不甚雙雙致死,無一倖免。
這消息傳出,百姓們議論紛紛,又有人認出其中死了的幾個,乃是平康坊裡暗/娼館裡的打手,平日爲非作歹的事做了不少,沒想到跟地痞毆鬥身亡,也算是報應不爽了。
袁恕己跟桓彥範亮了身份上前,他們兩個一個是經驗豐富的刑官,一個是少年縝密,即刻雙雙看出端倪。
兩人並未立刻說破,只是走出來後,袁恕己道:“你覺着怎麼樣?”
桓彥範道:“有古怪,按理說這兩派人的武功都不算最好,又是醉酒之人,爲何打起來竟能做到無一倖免均都殞命這樣乾淨利落?”
袁恕己道:“現場有被拖曳過的痕跡,而且這些人的死因也有可疑,像是有人故意僞造了他們兩下拼命的現場,且他們身上的傷……”
說到這,袁恕己一震:“先前小弦子自己一個人回懷貞坊,這條路……距離她必經之路差不多遠……”
桓彥範本要笑他多心,可是目光一動,望着前方地上的一處血痕——像是很小一朵梅花痕跡,桓彥範深深呼吸,身子繃緊。
兩人顧不得在此研究命案,先奔去懷貞坊一問,果然阿弦並未返回,幸而在這個節骨眼上,崔府來人,報說阿弦留在府中。
桓彥範先鬆了口氣。
可按照袁恕己的脾氣,要先去崔府一探究竟,但是……想到如今今時不同往日,他又何必這樣“多管閒事”般地去打擾人家,於是作罷。
只是一大早兒,聽說阿弦還未回來,這才又情不自禁地憂心,忙尋來。
崔曄看向阿弦,阿弦猶豫道:“我昨天……因有件事要請教,所以來找阿叔,不知不覺耽擱了時間纔沒有回去。”
原來阿弦因知道袁恕己甚是關心她,如果對他說了沛王的寵奴趙道生用那種下作手段對付她……指不定袁恕己會做出什麼來,何況阿弦雖對趙道生沒什麼好感,但事情若鬧出去,自然會連累到李賢的名聲,因此阿弦不願張揚此事。
而崔曄不言語,也正是隱隱地猜到她會有所決定。
袁恕己卻到底跟她交情不同,阿弦說謊,袁恕己如何能看不出來。
他看看阿弦,見她衣不合體,心中不由微微生冷,竟說道:“你如果真的喜歡他,喜歡到要夜不歸宿的地步……那就跟陛下跟皇后說明,乾脆嫁了過來,豈不比這樣偷偷摸摸地要好的多?畢竟是女孩子,難道真的半點也不把自己的名聲當回事麼?”
阿弦沒想到袁恕己竟會這樣誤會,一時驚呆:“少卿,我、我沒有……”她向來當袁恕己是知己、兄長,如今被他誤解且以冷言相對,竟有些受不住,眼睛立刻紅了。
阿弦忍淚分辯:“不是這樣的。”
袁恕己在氣頭上,無法按捺怒火道:“不是這樣,那又是怎麼樣?你看看你自己的模樣,若是說出去,誰會信你跟他沒有事?!”
崔曄皺眉,正欲出言,目光一動間,陡然色變。
他起身看向門口處。
這會兒阿弦也看見了,不禁後退了步。
袁恕己心頭一沉,忙回身看時,頓時後悔起自己的嘴快來。
此刻在門口處,盧夫人站在彼處,身後跟着兩名丫鬟,三人均呆若木雞。
盧夫人滿面震驚,怔怔盯着阿弦看了會兒,又看向崔曄,顫聲問道:“曄兒……你……這是真的嗎?”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撒蹄狂奔而來的你們~~麼麼噠(╯3╰)
小桓:一時沒看住,你就出來搞事情
書記:我要端正他們兩個的風氣!
小桓:噗哈哈哈,這是來自單身汪的怨念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