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恕己跟狄仁傑雙雙往外, 正遇見崔曄陪着阿弦而來。比起先前, 阿弦顯然已經鎮靜了好些, 只是臉色仍有些不太正常的泛白。
在狄仁傑跟崔曄見禮的時候, 袁恕己不由問道:“怎麼不多休息些時候?”又看崔曄一眼, 奇怪他怎麼不攔着阿弦。
阿弦道:“是我求阿叔送我來的。我、有話要跟少卿說。”
袁恕己定了定神:“裡頭說話。”
狄仁傑則道:“我來了半日, 也該走了。”
因爲他畢竟不是大理寺的人了,知道阿弦這會兒所說的, 一定是有關案子的內情, 所以刻意避開。
袁恕己道:“改日再說話。”
狄仁傑點點頭, 又對崔曄道:“天官也請留步。”
狄仁傑去後,袁恕己領着兩人進了自己書房之中,問道:“想跟我說什麼?”突然心裡頭有一股不安。
阿弦道:“我……”她先看一眼崔曄,低頭道:“少卿,人是我殺的。”
袁恕己早在落座的時候心裡就惶然, 生恐聽到不想聽見的, 卻終究猝不及防而不可避免的來臨了。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袁恕己有些焦慮,忍不住又瞥向崔曄,卻見他只是靜默坐着, 面無表情。
阿弦點頭:“是。少卿你聽我說。”
將經過同袁恕己一一說明, 阿弦道:“我不想瞞着此事,讓你爲難, 我的確殺了周利貞, 但後來……他是怎麼變成了連環兇殺案子一樣, 我就不知道了。”
阿弦只記得自己殺了周利貞, 然後他的陰魂暴怒,然後……再度“醒來”的時候,卻是崔曄來到。
袁恕己沉默。
他在想方纔狄仁傑跟自己說過的話。此刻竟跟阿弦所說的有些契合起來。
然而最難的是如何去證明。
但是在這之前,更出現了另一件至爲爲難之事。
那就是,阿弦已經親口承認殺死了周利貞,不管後來那些七零八碎的手法是否她所爲,殺死周利貞這件事卻是無可否認。
袁恕己覺着頭在一圈一圈地漲大,他將目光投向了崔曄。
至此,崔曄緩緩道:“兇器是周利貞的,他以言語挑釁,性命要挾,阿弦只是自保。”
袁恕己心中閃念,脫口說道:“不錯,這是過失殺!”
按照《唐律》六殺的律法,過失只殺,是“耳目所不及,思慮所不至”犯下的罪罰,准以錢財贖罪,算是最輕的處罰方式了。
看着阿弦怔怔的眼神,袁恕己稍微鬆了口氣。
***
明崇儼看着面前躍動的一點燭火光。
他有些心神不寧。
武后命袁恕己去查連環殺人案,私下裡卻又叫他留意此事動向。
他派出鬼使,叫他們去尋訪真相,他們果然不負所望。
鬼使們很快找到了真兇。
確切的說,並不只是一個真兇。
連環殘殺案子迄今爲止,包括周利貞在內,有四名死者。
第一名死者是坊間一名小商販,極爲尋常的一個人,膝下一子一女,據說這人脾氣有些暴躁,喝醉了酒常常毆打子女。
第二名被害者是個教坊女子,除了水性楊花之外沒什麼特別。
第三人高建。
第四人周利貞。
而問題是,殺死那中年商販的,是他才十一歲的兒子。
殺死教坊女子的,是一個想娶她卻遭到拒絕的浪蕩子弟。
殺死高建的,卻是一個跟他素不相識的人,若說有什麼牽連,僅僅是在路上跟他撞了一下。
明崇儼得到鬼使回報的消息之後,瞠目結舌,幾乎以爲是鬼使跟他開了個不好玩的玩笑。
他提筆寫完最後一行後,這種感覺更令他覺着心情糟透了。
因爲據鬼使所說,殺死第四個周利貞的,竟是阿弦。
明崇儼對着鬼使交代的名姓,枯坐了半宿。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是把這名單呈給武后,還是乾脆一把火燒了。
他甚至想過,把最後一行塗去,或者乾脆說並未查明。
但他又知道,這種欲蓋彌彰的手法是瞞不過武后的。
最終明崇儼還是將這名單遞呈給了武后。
明崇儼以爲武后會大怒,至少會流露不悅之色。
可是讓他意外的是,武后只是從頭到尾掃了一遍,臉上除了略有些疑惑之色外,再無其他。
然後她問:“可知道爲什麼是這些人?”
明崇儼道:“不知,想要天后過目後,再決定要不要給大理寺,叫他們詳細去核實偵辦。”
武后頷首,然後她提筆,飽飽地蘸了墨,把最後一行劃去。
看着墨漬在眼前一點點幹了,武后對牛公公道:“把這個給大理寺袁少卿。讓他去查。”
等牛公公去後,明崇儼才問道:“娘娘這樣做,少卿會不會更加疑心?”
武后淡淡一笑:“他不會,他跟我是一樣的想法。”
明崇儼挑眉,武后道:“不然我爲何要他主持審理此案,就是因爲知道他會如此,他會維護阿弦,不管她是不是兇手,而我要的就是他這樣做。”
明崇儼遲疑:“娘娘這麼維護小弦子?”
“不然呢,”武后這才露出一絲無奈的神情,又笑了笑:“大概是因爲感染了陛下那份心軟的毛病,我不維護她又維護誰去?你是不是覺着我太意氣用事了?”
明崇儼笑着搖頭:“不,我覺着您這樣做,纔是……真正的天后娘娘風範。”
武后哈哈一笑,卻又緩緩地斂了笑容:“我雖不知道那孩子爲什麼要殺周利貞,但是我知道她的品性,能逼得她忍無可忍,一定有非爲不可的理由,只是她太傻了些,竟鬧得如此轟動,先落了人的話柄,唉。”
明崇儼道:“女官畢竟從來不是那種擅長私心謀劃的人。”
武后笑道:“這點兒可真不像我。”
如果武后想除掉一個人,只怕在談笑風生間,那人已經消失無蹤了。
明崇儼見武后毫不諱言,心頭才輕鬆了些。可轉念間卻道:“雖然已經查明瞭真兇,但是這案子仍是處處透着蹊蹺,如今只能先等大理寺再進一步探查。”
武后道:“好。你再繼續追查,看有沒有更多發現。”
明崇儼領命退出來之後,揣手往外。
才走數步,就聽身後有人叫自己,明崇儼止步回頭,見來者是太平公主。
太平道:“明大夫,你去見母后,都說了什麼?”
明崇儼含笑道:“請殿下恕罪,有些話殿下還是不知爲妙。”
太平道:“你不必瞞我,這兩天父皇跟母后都在操心女官殺人的事,你是不是也是因爲此事?是母后交代了你什麼,你是不是查明白了?”
太平倒是機靈非常,這幾個問句連環地扔過來,且正中要害。
明崇儼只得回答道:“殿下不必多問,等大理寺的判定就知道了。”
太平皺眉,有些不高興:“連我都不能說麼?哼……你們可都真齊心呀,都只瞞着我。”
明崇儼知道她畢竟小孩子心性:“畢竟這案子有些太血腥,不是殿下適合接觸的,殿下還是別問了,倘若我擅自跟你透露了什麼,給娘娘知道,卻是會責罰我的。”
“母后纔不會捨得責罰你呢。”太平嘴快地回答。
明崇儼一怔,卻仍泰然自若地笑道:“倒也是,不過……也許娘娘會責罰公主呢?”
太平臉色微變,惱怒地嘟起了嘴。
明崇儼見她終於無聲,纔要告辭,腳步移動:“哦,對了。”
他回頭問道:“殿下,我聽說當初女官給了你一個護身符,你現在可還帶在身上麼?”
太平一愣,繼而道:“連你也都知道了,是誰說的?是女官?哼……”
明崇儼帶笑否認:“不,並不是。殿下該知道,有些事並不需要人告訴我。”
太平臉色緩和了些,她摸摸胸口道:“是呀,我一直帶着呢。”
明崇儼微笑:“好好,那就好了,那我先出宮去了。”
明崇儼別了太平,一路出宮,上馬車之時,心裡又沉甸甸起來。
鬼使能夠查明兇手,卻無法查明更多。這纔是讓明崇儼最爲擔心的。他自覺就像是被蒙在一個巨大的黑色的口袋裡。
明明距離真相一步之遙。
卻偏偏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
大理寺中,袁恕己接到了明崇儼親手書寫的兇嫌名單。
匪夷所思,袁恕己雖然不解,但畢竟知道明崇儼之能,這可是連阿弦也倍加推崇的人。
他忙傳令屬下,命兵分三路,按照吩咐分別去那商販家拿其子,去那妓/女的相好家拿那浪蕩子,以及那個曾經跟高建“撞”了一撞的路人。
很快三人就被捉拿到大理寺。可是三人卻都懵懂恍惚,不知爲何被拿了來。
袁恕己決定一個一個的審問。
頭一個商販的兒子,生得並不高大,反顯得有些瘦弱,明明已經十一歲,看來就像是不到十歲一樣,絕對瞧不出是個能用那樣殘忍手段殺人的。
若非對明崇儼有着跟對阿弦差不多同樣的信任,袁恕己幾乎要大笑荒謬。
但是審問之下,卻發現了端倪。
這小孩子因不知爲何被拿來大堂,卻也不敢隱瞞,袁恕己問什麼他答什麼。
這孩子道:“父親喜歡吃酒,每次吃醉了都會打我們,那一次還拿着刀想要殺死孃親,我去攔着,還給傷了手臂呢。”
袁恕己道:“那你可恨他麼?”
小孩子道:“我、我是有些恨他的。”說到這裡,就嗚嗚地哭了起來,像是受了委屈,又像是害怕。
袁恕己用了十足耐性:“你哭什麼?”
小孩子道:“我想,是我害死了父親。”
袁恕己一驚:“爲何如此說?”
小孩子抽抽噎噎道:“父親被害死的那天,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我夢見我殺死了父親,我把他的頭砍了下來,還有他的手,腳,我玩的好高興,心想他再也不能打我們了。但是……但是當我醒來,才知道父親真的死了!”
他索性大哭起來。
袁恕己悚然無聲,此刻旁邊負責去拿人過來的捕頭靠前,低低對袁恕己道:“我問過那家人,那婦人無知,說發現他死掉的男人那日,這孩子就在那男人身旁,滿身滿臉的血……一聲不吭傻呆呆的,大家都以爲他是受驚過度了。”
袁恕己有些不敢再審,卻仍硬着頭皮叫傳第二人。
那浪蕩子上堂跪了,畢竟是在大理寺,不是尋常等閒地方,先氣虛起來:“是、是爲什麼拿我?”
袁恕己故意道:“你東窗事發了,還問個什麼?”
浪蕩子眼睛直了直,忽然叫道:“不、不關我事,不是我做的!”
袁恕己喝道:“你還敢抵賴?還不把詳細同本官一一說來,但凡有半點隱瞞,讓你嚐嚐大理寺刑訊的厲害。”
那紈絝子弟向來只知道享樂,哪裡能受得了這個,便慌張說道:“大人,當真不關我的事。”
原來,因爲他對那女子動了真心,便一心想讓她恢復良人身份娶之,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這人苦纏幾次不成,反被羞辱,心裡暗恨,那日路過,見女子又接納了新歡,氣上心頭,就悄悄地潛入宅子。
這人哭喪着臉道:“大人,我只是想嚇嚇她而已,誰知道她真的就被人殺死了,我、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居然還在她身旁,滿身的血,還拿着刀……我害怕被人看見誤會是我,所以急忙又偷偷跑了出來。”
提審第三個“路人”的時候,這人聲稱自己不認得高建,只是那日夜間在街頭閒逛,不知爲何迷了路,醒神回來的時候發現身上竟沾着血,還以爲在哪裡跌了一跤而已,卻突然又看見手裡握着一把牛耳剔骨刀,也不知從哪裡弄來的,驚得他把刀扔在水渠裡,一路飛奔離開原地。
雖然知道在那地界發生了殺人案子,卻總不信是跟自己有關。
這三個人,一個是受害者瘦弱的小兒子,一個是秘密潛入的情人,一個更絕,是個根本不相干的路人。
就算是追查兇手,也絕不會找到他們身上去。
袁恕己一連審問了三人,心中有數,這一來,豈非跟狄仁傑的那說法不謀而合?
如果只是阿弦一個也就罷了,現在出來了三人,而崔曄所說的那“過失殺人”,豈不是正相合?
可就在袁恕己終於心頭寬慰,想要把此事告一段落的時候,坊間卻傳出一個更叫人驚心動魄的“流言”。
這流言如此的駭人聽聞,甚至比先前連環殺人案子還轟動。
這流言儼然就是——這位鼎鼎大名的戶部女官、盧家義女、崔家長媳、以及近來連環殺人案的疑犯,其實並不是什麼盧家的義女,而是……當初據說已經身死的安定公主。
這注定轟動於世的流言,就像是藏在炭火堆裡的一點火星,陡然間爆發出來,就是燎原之勢。
在驚駭之餘,朝野跟坊間又醞釀飄出更多的陰謀揣測,比如,安定公主若是沒有死,那當初王皇后豈不是白白地背了黑鍋,王皇后被廢,跟蕭淑妃一起被做成了人彘,落得如此下場,豈不可嘆可恨可憐?
又有說,怪不得女官會是殺人兇手,畢竟生母如此兇殘,女隨其母,性子自然也是兇殘狠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