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愁主回望了一眼那小婢, 又看看阿弦。
他道:“我稍後再來處置你。”
傳了兩名護院, 命把阿弦關入馬廄,無愁主重又返回。
進了裡間,無愁主見面具怪人坐在桌邊, 便道:“你尋我何事?”
面具怪人道:“舅舅,你把那個英客人怎麼樣了?”
“將她拿下了, ”無愁主在他對面落座,“我會好生處理此人。怎麼忽然問起這個?”
面具怪人遲疑了會兒, 道:“舅舅,能不能……不要殺了他?”
無愁主皺眉:“你說什麼?”
他的聲音裡透出一抹不悅, 面具怪人即刻有些噤若寒蟬。
頃刻, 怪人遲疑地小聲他:“舅舅, 就只有這一次……”
“你爲什麼突然爲了她求情?”無愁主眼神暗沉,目光轉動, 瞥向門外, “是因爲, 那個女子?”
面具怪人沉默, 繼而道:“如果那英窺死了, 她也……”
無愁主哼道:“一個女人而已,算什麼?”
“舅舅!”面具怪人叫起來。
無愁主擰眉看着他:“你……喜歡那個女人?”
過了片刻, 怪人才低下頭:“她、她讓我想到了……我母妃。”最後三個字, 微弱不聞。
無愁主卻聽得分明, 一愣之下, 流露怒色:“你說什麼?那種下賤的婦人, 也能跟她相比?”
怪人的手悄然握緊了些:“我只是、這樣感覺……她、很溫柔。”
“住口!”
無愁主站起身來,怪人無所適從地擡頭看他,無愁主道:“你若是隨意玩玩,倒也罷了,你若是有半點被她所迷,我就只能把她也一塊兒殺了!”
“不要!”怪人猛地站起身來,他拽住無愁主的衣袖哀求:“舅舅!”
“你看看你自己是什麼樣了,”無愁主滿面惱色,“你怎麼可以如此軟弱!你若是如此心軟,又怎麼能完成復仇大計?怎麼對得起你死去的母親!”
淚從面具後面滑落,青年無聲。
無愁主卻走到門口:“把她帶進來!”
不多時,一名護院押着虞娘子進內,青年一驚,禁不住往前走了一步。
無愁主看着虞娘子:“是你挑唆少主,要他替你們求情的?”
虞娘子有些慌張,卻仍是回答道:“是我求少主的。”
無愁主道:“你好大的膽子,讓你留在這裡是想你好生伺候他,但是你若是敢在他身旁多嘴,那就休怪我無情了。”
虞娘子只問道:“我夫君呢?”
無愁主冷哼:“夫君?你是說十八子嗎?”
虞娘子一驚。
連面具青年也猛然擡頭,滿懷不信問道:“十八子?那個……那個女扮男裝的女官嗎?”
無愁主道:“不錯,想不到吧,她居然就是武媚跟前最得寵的女官,偏偏撞在我們手中,是不是天理報應?”
青年卻並未做聲,似乎是被這變故驚呆了,面具後的眼珠轉動,看向虞娘子。
虞娘子見無愁主已經知道了阿弦的身份,人卻慢慢鎮定下來:“她怎麼樣了?”
無愁主道:“還沒死,但也不遠了。”
虞娘子舉手在額前一扶,淚毫無預兆地涌了出來,然後她似平靜般低聲道:“好,我知道了。”
無愁主有些意外她的反應,虞娘子卻又正色對青年道:“多謝少主替我求情,這份心意我領受啦。”
青年張了張口:“你……”卻又不知說什麼似的。
無愁主冷哼道:“總之,想活命就不要多嘴。把她帶下去!”
那護院上前,押着虞娘子往外,卻就在轉身的瞬間,虞娘子將他腰間的刀握住,用力拔了出來。
這護院反應雖慢些,但無愁主早在虞娘子意圖初現的時候就知道了,以他的身手,要攔住自是輕而易舉,但他知道虞娘子不過是個不懂武功的柔弱女子,就算拿刀在手也不過徒有聲勢而已。因此竟懶得去理會。
倒是青年嚇得跳起來:“姐姐!”
虞娘子眼中有淚落下,卻仍笑道:“我先前對少主說過,若我夫君出事,我……”
青年卻比無愁主更加知道她的心意:“可、可那不是你夫君,她是女子!”
虞娘子點頭:“是,但我是因她才活着的,若她有個什麼,我也沒有活在這世間的意義了。”
她提刀在手,卻並不是衝着在場任何人。
刀鋒揮動,竟是架在自己頸間。
無愁主這才明白了她的用意。
隨着青年一聲慘呼,無愁主心念極快轉動,就在虞娘子橫刀自刎的瞬間,腳下一踏,同時袍袖揮動!
他的內力何其厲害,頓時捲住了虞娘子的手臂,生生一扯,那刀便斜飛出去,連帶拽的虞娘子也跌倒在地。
可雖然無愁主動作迅速,刀鋒仍是割破了虞娘子的脖頸,血一涌而出。
“虞姐姐!”青年大叫一聲,撲到跟前,將她扶住。
無愁主雖及時出手,但眼睜睜看着這一幕,仍有些動容,想到先前阿弦在外頭跟他交手時候的種種,一時之間,負在身後的雙手暗暗攥緊。
“不要死,不要死!”青年大哭起來,淚沿着面具滴滴答答流了下來,“不要都離開我!”
虞娘子的眼前已有些模糊,她呆呆看着失聲痛哭的青年,忽地伸出手去,撫在他的面具上。
輕輕一動,那猙獰的面具落地。
面具底下,是一張雋秀的過分的臉,雖有些消瘦,眼中的傷悒之色太甚,但仍卻無減那天生的出色容貌。
“原來……你這樣好看。”虞娘子笑笑,“怎麼說自己沒有臉呢,這樣的臉,不該被遮在面具底下。”
聲音漸漸微弱,她的雙眼漸漸閉上。
手一晃,正好跌在青年探出的掌心裡。
青年眼中的淚落如雨。
忽然間他擡起袖子用力擦去眼中的淚水,咬緊牙關,回頭看着無愁主:“救她,舅舅!我不要她死!”
無愁主道:“你是在求我嗎?”
青年搖頭:“不是!我要她活着!”仍是滿含淚的雙眼裡,卻透出一絲不由分說,“我要她活着,不僅如此,我也要十八子活着!”
無愁主對上青年堅持而倔強的眼睛,忽地輕笑出聲:“你可知道,這是你……第一次這樣反抗我。”
***
阿弦被送到“馬廄”。
先前同無愁主周旋那許久,早就精疲力竭,倒在冰冷的地上,動也不想動。
只聽先前送她來的兩名護院道:“這個是做什麼的,做工還是餵食?”
一個道:“莊主並沒有交代,就先放着吧。”
阿弦聽在耳中,所謂“餵食”,她稍微想一想,大概也明白指的是什麼。
但是“做工”,又是何意?
想不明白,索性便不去想了。
阿弦歪在地上,過了會兒,覺着身下有些冰冷潮溼,舉手摸了把,一片黏溼,這才嗅到血腥氣撲鼻而來。
阿弦忙坐起,屏息四看,黑暗中似乎有些東西隱隱涌動,讓她又想起先前才進這宅子的時候,所見的那房間裡的慘狀。
幸而這是冬日,雪地冰天,如果是在夏季……
正胡思亂想,忽然聽到有人道:“幾位大哥,求你們高擡貴手,天底下但凡是你們想要的,我沒有辦不到的……”
居然是武三思。
阿弦挑了挑眉,聽到外頭一團喝罵,那護院道:“這賊徒還在做夢,等莊主抽出空來,當然要好生擺佈你這奸賊,你不如想想是‘豬見愁’好,還是‘挨千刀’……”
另一人笑道:“前面那個我雖不知是做什麼的,但這個賊徒我是知道的,他一定是餵食了。”
“就怕靈貓們嫌這廝的血肉腥臭,還不肯吃呢。”
他們在談笑風生,十分快樂,武三思卻又想起先前那隨從的遭遇,幾乎又要暈死過去。
昔日何等的驕縱跋扈,誰知道今日落在這個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地方,武三思越想越怕,不禁嗚嗚地哭了起來。
那些人聽得他哭,卻又笑道:“趁着還能哭出來的時候只管哭,再過會兒,你連哭是什麼都不知道哩。”
武三思索性嚎啕大哭,涕泗橫流,正在無法剋制,忽然聽到有個熟悉的聲音道:“樑侯,你不是在韶州麼,爲什麼會在這裡?”
武三思幾乎以爲自己是幻聽,猛然收聲之後,叫道:“是誰?是、是十八子嗎?”
阿弦冷冷說道:“不,我是鬼。”
武三思被嚇得失魂落魄,聽到這一聲答,幾乎信以爲真,哆嗦着縮頭問道:“你?你幾時死了?難道也死在這裡?”
外間護院們面面相覷,甚是疑惑,其中一個喝道:“不要說話!”
武三思聽到他們開口,才又道:“十八子?”
阿弦道:“你還未回答我的話。”
武三思口乾心亂:“我、我本來想着趁着大節,回長安……請罪,誰知道……”
阿弦道:“原來你想趁機回長安拍馬,好讓皇后調你回來。”
武三思呆了呆,總算反應過來:“十八子……你、你沒死!你也是被他們捉住了?”
“什麼十八子!”護院們不耐煩,踹了武三思的房中一腳:“閉嘴。”
武三思眼珠轉動,忽然叫道:“你們不知道她是十八子?你們、你們不是想找跟皇后有關的人麼?快去找你們莊主來,我有要緊事告訴!”
阿弦有些意外,聽到武三思高聲叫嚷,即刻也明白他的用意。
然而在這種情形下,武三思仍能一如既往的這樣可惡卑劣,這種一條道兒走到黑的性格倒也是讓人欽佩。
阿弦不由失笑出聲:“好啊,你去告密吧,告訴他們我是誰,然後他們就可以放了你了,樑侯,你覺着可能嗎?”
武三思因駭怕到極至,幾乎狂亂失去理智,自然不能放過這救命稻草,當即跳起來拍門:“快開門,我要見莊主!”
一名護院聽他們旁若無人地對答,又見武三思鬧騰,便將他牢門打開,不由分說當面一拳,又踹翻在地,拳打腳踢痛打了一頓。
另一個因在烤火,此刻便抽出插在其中的鏟子,鏟子的一頭已經燒得通紅,他道:“何必跟他多費力氣,用這個便宜而省力。”
武三思渾身哆嗦,不知從哪裡來了一股力氣,猛地撞翻那人,衝了出來,但那些護院們武功一等,當即反應過來,將武三思攔住,掀翻摁住。
先前那人擎着鏟子走近。
牢房中的阿弦只聽見武三思嚎叫的聲音,不多時,“嗤啦”一聲,空氣裡瀰漫着一股焦臭,而武三思的嚎叫也戛然而至了。
護院道:“這個莊主是留着有大用處的,別弄死他。”
重物曳過地面的聲響,然後“噗通”一聲扔了進去,牢房門重又關上。
***
這牢房內環境本就極爲惡劣,武三思一番鬧騰之後,子時已過,裡外鴉雀無聲,似乎是天地之間被摒棄的與世隔絕的所在。
之前無愁主挾怒出手,導致阿弦受了些內傷,又兼忙了整天半夜,可謂身疲力竭,撐着跟武三思說罷,便也覺着神智昏沉。
不知不覺中,她靠在牆壁上,合眸昏睡過去。
——像是做了一個很好的美夢。
三月三的水邊上,麗人如織,桃花爛漫。
耳畔有琴韻悠悠,還有歌聲此起彼伏。
桃花林中,歡聲笑語,有妙齡少女趁興,翩翩起舞。
夢境中的所有都極至美好,少女豔麗勾魂的容顏,少年明朗動人的笑臉,兩人皆都衣着華貴,相攜而行。
“子綺可有意中人了,要不要姐姐替你尋一戶好人家?”蕭淑妃笑看身旁的少年。
蕭子綺環顧周圍,桃林之下有若干佳麗正向着他含情凝睇,他笑道:“我是不着急的,倒是姐姐,東宮的一切可都好麼?”
“好的很,沒有比這更順心的時候了。”蕭淑妃垂頭,望着微微挺起的腹部,手輕輕撫過,臉上帶着滿意的笑容。
蕭子綺順着她的目光看去,笑道:“可不是麼?如果這一胎是個男孩兒,姐姐就是兒女雙全了。”
蕭淑妃掩口笑道:“我也盼着呢,若是給太子生個男孩兒……”
臉上的笑裡透出躊躇滿志之色。
蕭子綺看着她歡喜無限的模樣,正欲再說,蕭淑妃忽道:“喲,那不是崔家的小公子麼?”
蕭子綺順着看過去,果然見一個七八歲的孩童正在前方,雖然年紀小,且又身處這樣旖旎的景緻之中,他卻並未似其他孩童般四處嬉戲吵鬧,而只是默默地盤膝坐在地上,正在撿拾落在衣襟上的桃花瓣。
蕭子綺對蕭淑妃說了句什麼,便走向那孩子身旁,他俯身笑問道:“玄暐是隨誰來的?”
那小小少年見他來到,先是不慌不忙站起身來,又拱手規規矩矩行了個禮,才仰頭望着他,認認真真回答道:“蕭叔叔,是叔父帶我來的。”
蕭子綺笑道:“我才大你幾歲,就叫叔叔,叫哥哥。”
小少年皺眉想了會兒,終於鄭重道:“蕭哥哥。”
蕭子綺仰頭大笑,雙眼裡有明豔的陽光照入。
實在是……太過如夢幻般美好的景緻了。
就算是夢,那種現世安樂,令人陶醉的感覺卻如此鮮明。
沒有至愛消失的慘痛不愈,沒有長大後的勾心鬥角,百般愁苦。
阿弦“嘿嘿”笑了出聲:她再也想不到,有朝一日會見到這樣幼年的崔曄,這樣……可愛。
“可愛”,——一個完全跟現在的他對不上號的詞。
可愛的讓人想要摸摸他的頭,捏捏他的臉。
“阿叔……”阿弦帶笑喃喃。
一隻手撫上她的額,然後輕輕地將她抱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