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阿弦一路飛奔往國公府。
快到之時, 心裡憂慮, 畢竟正是小年兒,連太平跟太子都出來遊逛, 似賀蘭敏之那樣風流成性的人,又怎麼按捺得住?
若不在府上, 卻不知要往哪裡找人去。
誰知她纔在府門前冒頭,還未出口相問, 那眼尖的僕人已經笑着迎了過來,道:“十八哥哥,您總算來了。”
阿弦不知自己何時升了一輩,且被如此“厚待”:“不敢當不敢當,請問周國公在府內嗎?”
“當然,您請。”那僕人親自接着她入內, 送到前廳。
裡頭早轉出兩名妝容精緻的侍女,見了阿弦, 均都抿嘴一笑, 彼此竊竊私語道:“果然是來了。”
阿弦見這門上之人跟侍女們都在談論自己,心頭略沉。隨着兩人往內的時候,阿弦靈機一動:“兩位姐姐,昨晚上週國公可帶了一位姑娘回來?”
一名侍女笑道:“我們爺幾乎隔三岔五就要帶個姑娘回來, 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一個?”
阿弦愣怔。那兩名女子對視一眼,似覺十分有趣,咯咯嬌笑起來。
後廳中,敏之一腿屈起, 一腿垂地,斜踞於胡牀之上,右手搭在屈起的右膝上,手中還擎着一隻金盃,裡頭琥珀色的葡萄酒隨着動作旋轉搖曳。
敏之見侍女帶了阿弦進來,仍是面不改色。
阿弦上前行禮,口稱“賀蘭公子”。
敏之方淡淡道:“小十八,你總算來了,我還以爲你被崔玄暐帶走後,少不得受他妖言蠱惑,就回不來了呢。”
阿弦咳嗽了聲。
敏之道:“怎麼,我說他妖言,你不受用?”
崔曄幾次三番替阿弦開解心結,阿弦只有五體投地的份兒,對敏之的話何止不受用而已?
只是如今有求而來,何必生事。
阿弦道:“賀蘭公子,我、我這樣唐突而來,其實是有個不情之請的。”
敏之嗤了聲,冷笑:“我就覺着你選在這時候急匆匆地跑來……一定不是什麼好事。說罷,你想怎麼樣,你那陳基哥哥,不是在金吾衛做的挺不錯的麼?這次只怕你並非爲他求差使來的吧。”
陳基的事,他果然也知道了。
阿弦躊躇。
敏之卻忽地說道:“陳基倒也不是個一無是處的人,居然有手段搭上許敬宗,是個機變的小子,將來只怕前途無量。”
這種話,竟不知是褒是貶。
阿弦略微定神:“我、我不是爲了這件兒來的……”
敏之這才坐直了些,定睛看着阿弦:“你不是因爲陳基攀上了高枝兒,才跑來跟我反悔之前約定的?”
阿弦忽然覺着這是個機會,乃巧舌如簧道:“我既然答應了周國公,當然不會反悔,但倘若周國公覺着無法應踐允諾之事,主動取消約定,我便要多謝周國公的高義跟胸襟了。”
這一番話也爲難阿弦絞盡腦汁想了出來。
畢竟以賀蘭敏之的脾氣,如果直接跟他說——“你未曾幫我辦事,我便不跟着你,而且還要去跟着阿叔”之類的話……後果是可想而知的糟糕。
唯一叫人猜不到的是,會糟糕到何種地步而已。
阿弦說罷,敏之哈哈笑了起來:“小十八,你能耐了,這是在以退爲進麼?不過要讓你失望了,我從來不知什麼叫高義,更不懂胸襟爲何。再者說……”
阿弦的臉上忍不住浮出失望之色。
敏之看的明白,越發冷笑:“再者說,你若覺着我沒幫你讓陳基升官,那也好辦,我一定有法子讓他離開金吾衛,然後再助他升上去,這樣我就不算沒實踐同你的約定了,你覺着如何?”
隨着這一句話,阿弦心中那一抹僥倖也蕩然無存,忙擺手道:“不必勞煩公子,現在這樣就很好。”
敏之眼神冷冷地,舉手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道:“你可不要想錯了主意,不要以爲崔玄暐會爲陳基的事出頭……實話告訴你,有些事我能做,而他註定不能做。”
阿弦道:“我不太明白?”
敏之把手一擡,一名侍女上前,重給他杯中斟滿酒水。
敏之仰頭喃喃道:“這很簡單。他是君子,而我不是。有些手段,君子向來是不屑用的,我當然沒有這種顧忌。”
他口中的“手段”,料想該是“威逼利誘”一流,總之不會是什麼好的。
阿弦無言以對,原先還想趁機開口求辭,現在看來,賊船已上,再跳無門。
敏之又飲了一口酒,哼道:“你纔多大,跟我玩心機?”
阿弦一愣,舉手挖了挖耳朵。
敏之看着她的動作,不知爲何覺着可樂:“對了,我還沒問你,昨兒晚上崔玄暐帶了你去,幹什麼了?”
阿弦道:“我受了傷,阿叔找人幫我醫治。”
敏之道:“看你行動自如,必然是找了位高人了?”
說到這裡,敏之若有所思地打量阿弦:“我總覺着昨兒晚上的事有些古怪,有些不像是崔曄的作風。”
阿弦不願跟他多談崔曄,免得他又大放厥詞,而她也無法反駁,便道:“賀蘭公子,我的不情之請還沒說呢。”
許是喝多了酒,敏之有些醉眼朦朧:“哦?你說。”
阿弦道:“昨晚上賀蘭公子將許府的一名侍妾帶了回來麼?”
敏之微睜雙眸:“不錯,你想怎麼樣?”
阿弦道:“您想如何處置她?”
敏之道:“處置?我已經收她爲我的新侍妾了。”
阿弦震驚,一時忘了說什麼。
敏之笑道:“你如何似見了鬼,怎麼,不成麼?”
昨日還是許敬宗的妾室,今日便成了周國公的人,這的確讓阿弦有些難以立刻接受。
敏之打量她目瞪口呆的模樣,忽然傾身看她,低低道:“小十八,你昨兒爲什麼無端端跑去許府行刺許敬宗,莫非你看上了這女子,所以爭風吃醋?”
阿弦道:“賀蘭公子多慮了。”
敏之道:“那又是如何?”
阿弦道:“我、我只是受人之託,想要知道這女子是否受苦而已,既然、既然已經是國公的侍妾,那麼……”
敏之笑道:“那麼我自然會萬千寵愛,是不是?你是受誰之託?”
阿弦道:“是個不相干的人。”
敏之道:“我想該不會是崔曄,他應該不至於色急到這個地步。”
阿弦叫道:“周國公!”
敏之橫她一眼。
兩人說到此,那叫“雲綾”的侍妾忽然盈盈地從門外進來,上前在敏之耳畔低低說了一句。
敏之轉頭看她,並不做聲。
雲綾輕聲細語道:“殿下息怒……我自回她就是了。”
敏之卻說:“不必,就如她所願,你叫她即刻過來。”
雲綾驚喜,低頭答應,匆匆而去。
片刻功夫,雲綾去而復返,身後帶着一個人,錦衣繡裙,走起路來有些緩慢,細看臉上還帶着傷,正是許敬宗的小妾虞氏。
阿弦對於昨夜只有零星片段記憶,多半從鬼嫁女口中得知。
而鬼嫁女因昨夜也自傷了,而國公府煞重,她更加無法入內,只從門口鬼靈口中得知虞氏被周國公帶了入內,她惜女心切,才又找上阿弦,求她來一探究竟。
從虞氏現身之時,她的雙眼便已經迫不及待地看向此處,當看見阿弦的那一刻,虞氏驚呼了聲,加快腳步,竟越過前頭的雲綾,直衝過來。
虞氏奔到跟前,緊緊握住了她的手:“孃親!”
阿弦張口結舌。
虞氏的雙眸泛紅,目光急切地在阿弦臉上逡巡:“娘!是你麼?”
侍妾雲綾本要上前阻止,忽然止步,停在廳外。
原來廳內的賀蘭敏之在聽見虞氏如此稱呼阿弦的時候,雙眉揚起,雲綾最懂他的心意,知道這是他興趣正濃之意,不敢打擾。
阿弦從不知事情會是如此的“匪夷所思”,但是看着虞氏急切的神情,眼前忽然出現許府之中的一幕,“她”被許府的家丁押住,對面兒的虞氏大叫:“孃親!”似要撲上來。
阿弦暗自調息,勉強道:“姑娘……我、我不是你娘。”
此刻虞氏細看阿弦的雙眼,面前這雙眼睛,黑白分明,如此清澈,並沒有讓她渴求的溫柔慈愛之色。
又聽阿弦的口吻如此,更不是記憶裡那種滿是疼愛慈憐的口吻。
虞氏的目光一點點地暗淡下去:“不、不錯,你的確不是我娘……她明明早已去了,又怎麼會再出現在我跟前兒,一切都是我的幻覺罷了,我知道,我知道,我……”
她顫聲說着,聲音一寸一寸低了下去,就像是一寸一寸地走向絕望。
最後虞氏慢慢舉手捂住臉,身體也隨着抖了起來,但卻並沒有發出任何哭聲。
可偏偏是這樣的無聲幽咽,卻更叫人心酸。
阿弦望着她失望的樣子,昨夜“母女相見”那種生離死別的場景不住在心底閃現,虞氏大叫“孃親”拼命向着她掙扎……
阿弦鬼使神差道:“並不是幻覺,是真的。”
虞氏一愣,慢慢地撤下雙手:“你說什麼?”
阿弦看着她滿是淚水的雙眸——道:“她還在,她一直都在看護着你。”
虞氏深吸一口氣,無法置信:“你是說……昨夜……是真的?”
阿弦點頭。
虞氏道:“你是在安慰我麼?”
阿弦搖頭。
虞氏雙眼已經通紅,她喃喃道:“娘……”忽然叫道:“她在哪?她在哪?”她徒勞無功地轉身四顧,目光遊移,毫無目的地張望。
阿弦道:“她……她進不來,所以我才替她來看一看。”
虞氏從小兒沒了母親,但是她的“母親”,就算身爲鬼靈,也深深地愛護着她。
也許,正是因爲這點觸動了阿弦,讓她忍不住想要告訴虞氏一些真相,至少……知道她不計所有要維護的人也正在默默地愛護着她。
就好像當初被關押在密室的鬼嫁女,當時還是嬰孩兒的虞氏是她唯一的牽念跟光,現在,冥冥中鬼嫁女的保護,希望也能成爲虞氏的一縷慰藉跟光。
虞氏愣愣地看着阿弦,臉上的表情,想哭又想笑。
阿弦正要安慰她兩句,忽然一怔,轉頭看向門外。
她試着走到門口靜聽,回頭看向虞氏,然後又看向賀蘭敏之。
是夜,爆竹聲四起,周國公府門前的這條街卻十分寧靜,因無人敢在周國公左近鬧擾。
虞氏走出大門,遲疑地回頭看一眼身後的阿弦。
阿弦卻看着國公府門口正前方的一道淡色紅影。
虞氏遲疑地走下臺階,因什麼也看不到,也無人提醒,便又急又迷茫地左右徘徊。
門口臺階之上,賀蘭敏之站在阿弦身後:“小十八,你真的能看見那東西?”
阿弦不答。
敏之道:“你告訴我,她現在在哪裡?”
虞氏跟敏之一樣什麼也看不到,帶着哭腔叫道:“娘?你在嗎?你在哪?”
身後阿弦道:“她就在你身前。”
敏之懷疑地看向阿弦,本想嘲笑,可當看見她凝視的目光之時,卻又無法出口。
那邊兒虞氏卻伸出手去,在阿弦的眼前,虞氏的手掠過鬼嫁女淡紅色的身影,就好像有一陣風掀起了她一直都垂着的紅蓋頭,露出底下一張十分娟秀美好的臉。
阿弦曾見過密室中的這女子,但那時候她的容貌已經憔悴,並不像是現在這般,美好的令人不忍心去破壞,但……
鬼嫁女望着面前的虞氏,極美的眸子裡流露出昨夜一樣溫柔的眼神:“能在最後再看見你,我的心願已了了,也該離開了。”
虞氏無知無聞,仍在徒勞地找尋。
鬼嫁女滿含愛意地望着女孩子,道:“你或許永遠也不知道,母親的心裡是何等的愛你。”
阿弦本靜靜看着這一幕,聽了這句,忽然像是有人在自己的鼻子上打了一拳。
酸澀直衝上雙眼。
然後阿弦垂手,輕輕地拍了拍玄影的脖子:“玄影,你別動。”
玄影自始至終都默默地跟在她身旁,聽了這聲指令,卻忍不住有些躁動地揚首,想叫又未曾叫出聲來。
敏之眼睜睜地看着阿弦走下臺階,她走到虞氏身旁。
阿弦看向虞氏,然後又轉頭望着面前的鬼嫁女,忽然她道:“你過來吧。”
虞氏不解,只回頭看阿弦。
鬼嫁女卻一怔:“十八子……”
阿弦道:“她看不見你,也聽不見你。如果是你最後的心願,那麼……”
鬼嫁女看着阿弦,眸子裡朦朦朧朧彷彿升起了霧,然後她盈盈下拜:“多謝。”
淡色的紅影舞動,就如同繞着花樹下的風,那股異樣的氣息讓敏之也感受到了,他心中震動,也下了兩級臺階。
與此同時,阿弦身子搖晃,眼睛閉了閉。
虞氏不知如何,舉手將她扶住:“你怎麼了,我孃親到底……”
話未問出,就見面前阿弦緩緩地睜開了雙眼。
早已經不似是方纔少年靈動的眼神。
——柔和而寧靜,好似月光般慈和的目色。
虞氏驚得睜大雙眼,喉嚨裡那聲稱呼還未叫出,面前的“人”已溫聲喚道:“我的孩子……”
她張開雙臂,將虞氏輕輕地抱入懷中。
就在被抱住這瞬間,虞氏的心底忽然浮現在她極幼小甚至沒有記憶的襁褓中,便是被人如此小心翼翼地抱在溫暖柔軟的懷中,那人哼唱着催眠曲,無限滿足無限疼愛。
“娘……孃親……”虞氏喃喃地喚了聲,淚從睜大的雙眸中滾落,打在阿弦的胸口。
短暫而又似永久的一抱之下,阿弦的身子一震,有什麼東西從她身上抽離。
就在此刻,隔街一道煙花直衝上空。
在璀璨明亮的煙花火中,敏之擡頭,瞧見一道淡紅色的影子綿綿消失於空際,猶如煙花綻放,終成灰燼。
虞氏察覺阿弦的身體下滑。
她拼命用力將阿弦抱住。
阿弦扶着她,擡頭剎那,同樣看見煙消雲散的鬼嫁女……拼了最後一絲力氣,她得到了一個隔世的擁抱,就算灰飛湮滅……亦在所不惜。
忍着身體上的不適,阿弦攏了攏嘴角,啞聲道:“她想讓你知道,當初在暗無天日的密室裡,你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同時在她死後,你也是她不願離開的唯一不捨。現在……她最後的心願是你……”
——好好活下去。
虞氏眼中淚落如雨,含笑點頭。
阿弦知道自己今晚所做十分冒險,幾乎正跟孫思邈叮囑的背道而馳了。若給崔曄聽說還不知道會怎麼樣。
但是她又覺着這樣做是值得的。
就好像……冥冥中完成了一個極隱秘的小小心願。
是夜,子時已過,外頭的熱鬧喧譁聲也漸漸消散。
國公府中。
阿弦勉強將可說的皆說了一遍:“賀蘭公子,我可否先回家去?”方纔被鬼嫁女附體,雖然只是短暫一瞬,仍讓她精神倦怠,昏昏欲睡,方纔答着敏之問話,幾乎都瞌睡起來。
敏之道:“何必捨近求遠,我這府內房屋數百間,隨便你挑,莫非還不夠你安枕的?”
阿弦道:“梁園雖好,非久戀之家。”
敏之道:“你是嫌棄我這裡不跟着你的姓麼?你姓……朱,不如把這裡改叫朱國公府,你是不是就愛住了?”
阿弦無言以對,“周國公”的爵乃是當今天后親自所賜,他卻用來開這般大逆不道的玩笑,的確非常人也。
忽然敏之又道:“但是你爲何又叫‘十八子’,據我看來,‘十八’合起來爲‘木’,十八子豈非就是個‘李’,你到底是姓朱,還是李?”
阿弦凜然:“是當初算命先生說我命薄福淺,所以要借一個字來擋災,興許便是此意。”
敏之笑道:“這算命先生倒也是偷懶,明知道李是咱們天子之姓,卻用這個來搪塞。”
阿弦本着急回家去,敏之卻毫無放人之意,叫雲綾來領阿弦自去安歇。
若是尋常日子,阿弦自可以再找法子推辭,但今日實在倦累非常,又見時候不早,當即從他之命。
次日一早,玄影叫醒阿弦,才起身整理妥當,幾個侍女送了早飯來。
阿弦也不客氣,撿着喜歡的吃了好些,同時也把玄影餵飽。
吃好了後,侍女便領着她往前,一路道:“國公似要出府,已經命人備好車馬了。”
果然賀蘭敏之是要出府,也已經換了一身簇新的寶藍色的錦袍,金冠玉帶,更跟那華麗的綠孔雀相似了。
見阿弦出來,敏之道:“怎麼這麼晚?”頭也不回邁步往外。
阿弦只得跟上,隨着他門口登車,阿弦道:“賀蘭公子,這是要去哪裡?”
敏之道:“閒着無事,出去逛逛。”
雖然他一副輕描淡寫之態,但阿弦卻瞧出他藏有心事。
既然敏之不提,阿弦便也不再說破,只跟玄影擠在一起,邊打量外頭光景。
車過朱雀大道,玄影忽地叫了起來,阿弦隨口道:“你看見什麼了?”跟着往外探頭。
眼前人來車往,川流不息,撲朔迷離。
玄影向着右手側路上又叫,有些急切。
阿弦順着看去,隱隱看到一些有些眼熟的背影:“那個……”
她略一遲疑,卻竟想不通這有些熟悉的人影是誰。
這一錯神兒間,馬車早已經遠遠地馳開,不知行到了哪裡,外頭傳來孩童的歡叫聲。
稚嫩的童音隨風入耳,阿弦猛然記起:“袁大人……袁大人!是他!”
驚喜交加,不敢相信。
阿弦正要出車廂,敏之擡腳:“幹什麼去?”
阿弦道:“我有一位故友可能回京了,且許我先去找他。”
“做完了今兒這件事,你愛去找什麼故友都使得,現在地方快到了,不必想逃。”
阿弦道:“公子!我不是逃走。”
賀蘭敏之思忖道:“你方纔說什麼袁大人,總不會是那個原先在豳州當刺史後來又代領了豳州軍之軍/權的袁恕己吧?”
阿弦道:“你也聽說過袁大人?”
敏之失笑:“如雷貫耳,雖然還未照面兒,但覺着很適合我的脾胃。聽說他最近獲罪上京,還不知福禍如何呢,自求平安吧。”
阿弦聽見“獲罪”二字,通身一涼:“什麼?袁大人獲罪上京,爲什麼?”
敏之道:“若要處置他,罪名多不盛數,據說你當初在他手底下當差,你難道不知道?”
阿弦噤口。
阿弦由此沉默,心中憂思亂舞,連馬車停了下來都未察覺。
玄影拱了阿弦一嘴,阿弦才也跟着敏之跳了下來。
擡頭看時,卻見是個陌生的府門,並不似李義府、許敬宗或者周國公府那樣雄偉巍峨,也不似崔府那樣古雅莊嚴,卻透出幾分家常普通來。
阿弦打量之時,早有僕人出來迎着,向賀蘭敏之畢恭畢敬行禮:“周國公駕到,快請。”
敏之道:“司衛大人可在家麼?”
僕人道:“我們老爺正在東宮,尚未回來,倒是少公子在家裡。”
敏之道:“好的很,我正要找他。”
原來此刻敏之帶着阿弦來的地方,正是當朝司衛少卿楊思儉的府上,楊思儉是榮國夫人楊氏的眷親,卻是個頗具文采之人,曾同許敬宗、上官儀等人編集古今詩文選錄,名爲《瑤山玉彩》。
楊思儉膝下有一子一女,長子楊立,女名楊尚,皆有名聲於世,尤其楊尚,品貌端莊,德才兼備。
又因楊思儉在親族中輩分頗高,故而算起來,楊立跟楊尚卻是武后的表弟表妹。
既然有了這樣一重關係,敏之跟楊思儉家裡的關係就也有些微妙了。
雖然按照規矩,敏之該以長輩稱呼楊立楊尚兩位,可敏之的年紀比兩人還大許多,且又因爲朝中的身份尊貴,因此便免了那些繁文縟節,平日裡只以平輩相稱而已。
且說敏之一徑往內而行,阿弦滿頭霧水,不知他爲何要帶自己來這陌生府邸。
將到書房,忽然間“啪”地一聲,像是什麼被摔碎,繼而有人求饒:“長公子饒命!”
換來的卻是一聲慘呼。
阿弦正皺眉,就見從前方的書房門口,連滾帶爬跑出一個侍女來,滿臉痛色,手捂着腰側。因見敏之迎面而來,侍女便忍痛側身行禮。
敏之目不斜視,徑直進了房中,阿弦看一眼那侍女,忍不住扶了她一把:“姐姐怎麼樣?”
侍女萬沒想到,順勢站起身來,苦笑道:“多謝小哥哥,我沒什麼……”
阿弦正目送這侍女的背影,忽然門內敏之叫道:“小十八!”
進門之時,卻見敏之坐在左手窗戶下,而正前方,卻有一人立在書櫃之前,見阿弦進來,便擡起雙眼看來。
兩人目光相對的剎那,阿弦心裡忽然有種很不適的感覺,就彷彿這雙眼睛裡有什麼芒刺一樣,還偏直勾勾地盯着人看。
敏之在旁:“這是楊公子。”楊立如今在門下省爲錄事,乃是低級官職,近來因病在家休養。
阿弦行禮,楊立卻只冷冷地瞥着她,對敏之道:“你帶他來做什麼?”
敏之一笑,眼睛卻望着阿弦:“這是我新收的得力跟班,當然要帶在身旁了,你覺着怎麼樣?”
楊立道:“什麼怎麼樣,你不是一貫如此麼?喜歡了就多玩兩天,不喜歡了就隨時宰殺了,有何稀奇?”
敏之道:“這種事我做起來當然沒什麼稀奇,但要是個從來手不捏刀的人忽然如此……你說稀不稀奇?”
楊立遽然道:“你是說我?”
敏之道:“既然你自己承認了,那不如告訴我,你這幾天是怎麼了,如何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
阿弦不由擡眼。
正巧楊立也看向她,四目相對,楊立目露兇光:“你是故意帶了一個小跟班過來羞辱我的?”
敏之見話不投機,便站起身來:“既然如此,我且告辭了。”
楊立咬牙切齒,渾然無禮。
敏之邁步走到門口,身後嘩啦啦一聲響,原來是楊立將書架上的整整一排書都推落在地。
敏之回頭,喃喃道:“瘋了,瘋了。”邁步出門。
阿弦跟在身後,正也要隨着出門,就聽見身後一聲女子的厲聲慘呼:“不要!”
阿弦驚而回望,卻見楊立正自顧自在撕扯地上一本書,他周圍卻空空如也,並無人影。
敏之帶着阿弦沿廊而行:“你說奇不奇怪,原先他可是個有名的謙謙君子,對人連重話也不肯說一句,忽然間沒來由就暴戾起來,所以楊少卿纔將他困在家中不許出門,不然定要鬧得滿城風雨。”
正說間,阿弦忽然聽見“咯吱咯吱”地響動,像是什麼東西抓在窗扇上,聲音十分嘈雜難以入耳,且他們一路行,那聲音就隨着在旁邊響起。
阿弦忍無可忍,舉手捂住耳朵,那聲音卻仍在右邊兒如影隨形。
敏之道:“怎麼?”
阿弦道:“公子沒聽見那抓門扇的聲響嗎?”
敏之道:“哪裡有什麼聲響?”他打量阿弦一眼,又轉頭看着身側的門扇,忽然眼神微變,舉手握住一面窗戶的窗櫺用力。
窗扇紋絲不動,原來是從裡拴住了。
敏之手按着窗扇,往前而行,停在一扇門前,他舉手按在門上。
阿弦正被那聲音攪擾的辛苦,卻就在敏之按着門扇的時候,聲音忽然消失不見。
就在阿弦略鬆了口氣的時候,敏之手掌吐力,將那兩扇門給推了開。
阿弦無意掃向裡頭,只一眼,渾身的血都似凝固了般。毛骨悚然。
敏之也極快地瞄了一遍——見乃是一座空屋,屋裡頭空空蕩蕩,青磚鋪地,垂着一面帳子,除此之外別無雜物。
但當他回頭看見阿弦的臉……敏之道:“你在看什麼?”
阿弦手捂着嘴,退開,一直退到欄杆邊兒上,心還在狂跳。
敏之正要過去相問,前方的月洞門外響起說笑聲響,敏之一愣,不由自主往前走了幾步。
等阿弦回過神來,卻見敏之站在月洞門口,往外打量,眼神居然……並不似平日那樣漫不經心,反而透出幾分悵惘感傷似的。
阿弦走過去,跟着往外看了一眼,卻見面前是一座偌大的花園,亭子裡坐着兩個人。
驚鴻一瞥,只瞧見兩人皆都是妙齡的美貌少女,其中一位尤其秀美動人,又生得十分雍容。
阿弦看看那少年,又看敏之。
心中有一個突如其來的想法。
阿弦問道:“賀蘭公子,這兩位姑娘是何人?”
敏之轉開視線:“一位是楊少卿之女楊尚,另一個是他家的親戚。”
阿弦道:“那穿灰藍色的一位,大概就是楊小姐了?”
敏之嗤之以鼻:“什麼灰藍色,那叫月白。”
阿弦道:“不是都一樣麼?”
敏之竟有些氣惱:“不一樣!你這小傻子!”
兩人在這邊兒說話聲音略高,便驚動了對面的人,楊小姐起身,遙遙地往這邊兒張望,看她的表情,明明該是看見了賀蘭敏之跟阿弦,卻偏並未過來,反而拉了拉另外那少女,兩人一塊兒去了。
敏之冷笑了聲:“咱們也走。”
楊府並不大,頃刻出府上車,敏之似覺不快,自己倒了杯酒一飲而盡。
阿弦道:“賀蘭公子,方纔楊小姐怎麼一看見我們就走了?你們不是親戚麼?”
賀蘭敏之道:“親戚?哪門子的親戚,我的名聲不好,清白人家的女孩兒見了我當然是要躲得遠遠的。”
阿弦不敢多言。
楊府一行,敏之喝的半醉,雲綾等扶了入內伺候。
阿弦趁機出府,心中略一合計,先去吏部。
因爲大街上那一瞥,阿弦覺着袁恕己回京來了,既然回京,自要來吏部報到,因此到此處打探消息是最快的。
不料因爲年下,吏部多半的人都已經休班,雖有人輪值,卻因不認得阿弦,哪裡會容她打探。
阿弦本想擡出崔曄,又怕另生糾葛,只怏怏地先帶玄影回家。
偌大長安,海海人羣。
要找一個人,何其艱難。
想當初找陳基的時候還當面不得見……何況如今她還不確信袁恕己已經回了長安。
一想到陳基,仍覺呼吸困難。
阿弦忽然想:崔玄暐跟孫老神仙說的都對,她一相情願的好,對陳基而言興許卻是毒。
要不然的話,爲什麼當初她在府衙大牢裡,拜託那些獄卒等四處尋他,他明明知道,卻遲遲而來。
而且她若不強求,他也不會因此重傷幾乎殞命。
或許真的……該爲了他如今的選擇而高興。
夜空飄雪。
不多時地上又白了一層。
阿弦一個人獨坐堂屋,擺弄着蘇奇送來的一包過年的煙火,聽外頭風吹着雪,靜靜悄悄地飄掠。
她隨手抽了一根短短地滴滴金出來點燃。
小小地焰火燃燒,噴出了細碎的星星。
阿弦燃了一根又一根,微弱的火光照亮她跟玄影的臉,兩個面面相覷。
後來阿弦握了一把,在屋檐下排坐一排,用火點燃。
於是眼前便有了無數璀璨星星閃爍。
直到敲門聲響起。
阿弦幾乎以爲自己幻聽,她猛地站起身來,受驚似地回眸。
敲門聲仍堅定地響起。
阿弦踏雪而行,來到門口,深吸一口氣才猛地將門打開。
她心裡還想着那個人。
但……
雪地裡默默地站着一人,身上披着連帽的大氅,已落了極厚的一層雪,從頭頂到肩膀都是素白一片。
玄影早跳出去,繞着他歡悅地蹭動。
阿弦一怔,又見在這人身側,還有一匹馬兒靠牆立着。
此人正垂頭看玄影,阿弦看不清他的臉,心裡那名字卻忽然跳出且呼之欲出。
正屏息中,他擡起頭來,向着阿弦笑了笑:“哼……纔多久不見,就不認得我了?”朗聲如昔,笑影依然。
阿弦無法相信,失聲叫道:“袁大人?”
她擎着手,忘了手中還攢着點燃的幾支滴滴金,那煙火滴溜溜地也都灑落下來,如同一串小小地星雨。
袁恕己道:“小心。”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
也順勢將她手中的滴滴金接了過來。
阿弦醒悟,低頭握了握手,她不覺着手燙,卻只是被這突如其來的驚喜弄得不知所措:“我找過你沒找到,你……你又是怎麼找到我的?”
袁恕己看着手中兀自不停滴落的小小煙火,眼前阿弦被火光照亮的臉,顯得紅撲撲地,多麼可愛,之前的他爲何竟沒看出來,她居然是……
袁恕己一笑:“有心想找,自然就找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小夥伴們(づ ̄3 ̄)づ╭?~
上章書記只出現一角,幾乎把我們阿弦的風頭都搶光了
現在讓他正式露個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