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高宗只留阿弦在內殿說話, 牛公公跟伺候高宗的內侍、以及其他的宦官們都在外等候。
鴉雀無聲裡, 那內侍見左右無人, 便低低道:“公公,這是怎麼回事?陛下對這位女官也太過厚愛不同了些吧?女官平日裡也不來,卻偏挑在這深更半夜的時候過來,你說這是不是……”
牛公公不等他把揣測說出口,便捂住了耳朵, 搖頭道:“您可別害我,您不要性命,我還想多活幾天呢。”
內侍詫異笑道:“這是怎麼說, 給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害您老人家呀,怎麼就說生道死的。”
牛公公道:“你要再說下去, 就差不離了。女官已經許配給崔天官了, 這且不說,自古以來你見過哪個女子出將入相, 偏偏咱們大唐就有, 且是個真有能耐的奇女子,皇后那樣厲害, 還拿她如珠當寶呢,你要是敢嚼舌頭,你猜猜看皇后會不會知道?”
那內侍打了個寒噤,忙揮手自打嘴巴, 苦笑道:“我晚上吃多了, 油脂蒙了心, 不知道胡嚼了些什麼,您老聽聽就忘了,千萬別當真。”
牛公公笑道:“只管好好伺候,做好分內事就行了,那些底下不知深淺的小孩子們愛跟風嚼舌,咱們可別跟他們一樣不懂事,管好自己的耳朵嘴巴是正經。”
內侍低頭連連稱是。
牛公公制止了他,側耳往殿內聽了一聽,忽然聽見一陣劇烈暴咳之聲傳來,兩人對視一樣,忙不迭地齊齊衝了進去。
***
將近子時。
先前因高宗就寢,許多燭火已經熄滅,先前重又點燃,小小地火苗簇簇搖曳,像是近在眼前的繁星。
高宗見阿弦不語,忽然指着她身旁的玄影笑道:“這隻狗兒生得全身都黑,黑漆漆地幾乎讓人忘了它還在,它倒是忠心耿耿,一直跟着你進宮來了?”
阿弦回頭一看,見玄影站在自己身旁,正歪着頭打量高宗。
阿弦道:“是呀。”
高宗稱讚道:“它是從豳州開始,一塊兒陪你來長安的?”
阿弦點頭,高宗嘆道:“這狗兒倒是比人還長情有福的呢。”因喚道:“玄影,過來。”
玄影不動,只擡頭看阿弦的意思,阿弦笑笑,摸了摸它的頭:“陛下叫你呢,快過去。”
玄影這才往前走到龍牀旁邊,高宗擡手,也照阿弦的樣子摸了摸它的頭,又揉了揉它的耳朵:“一路都陪着阿弦,辛苦你了。”
玄影似乎察覺這人不錯,鼻子在高宗掌心拱了拱,又舔了一下。
高宗笑道:“它這也是喜歡朕呢。”
阿弦聽到高宗說玄影辛苦,心更軟了。高宗擡頭看她道:“我要不要那些東西給它吃?”
桌上倒也不乏些點心之類,雖然高宗不吃,到底也要擺放幾件兒以備不時之需,阿弦自己去桌上拿了個梅花餅,回來給了高宗。
高宗接過來,便掰開餵給玄影,玄影吃得乾乾淨淨。
高宗道:“我很少吃這些東西了,看它吃的香甜,都覺着餓了。”
阿弦忙又去取了一兩樣,怕他只吃這冷東西對腸胃不好,便道:“我叫人來送些湯水給陛下。”
高宗忙道:“正自在地跟你說兩句話,何必又叫人,不要麻煩,我就吃這個很好。”
他掏出帕子,略擦了擦手,將梅花餅接了過去,掰開一角吃了,慢慢嚼吃,又笑道:“我第一次覺着這個如此可口。倒是託了玄影的福了。”
被高宗用玄影岔開,阿弦先前心裡的不安才又被驅散大半。
高宗道:“你也用一些,嚐嚐看,還是不錯的。”
看着高宗神態閒適自在的模樣,阿弦終於道:“我先前,做了個噩夢,實在睡不着……”
高宗道:“噩夢?是什麼樣的?”
阿弦欲言又止:“很可怕,像是真的一樣。不過……現在我已經知道那不是真的了。”
“傻孩子,”高宗笑,“夢之所以爲夢,從你醒來的那一刻就註定不是真實的了,你如何直到現在才知道呢?”
阿弦笑了笑。
對別人來說當然如此,可是對她而言,正好相反。
那些夢,有時候往往從她醒來的那一刻才變成真的。
阿弦雙手握拳,把心一橫:“陛下,你喜歡皇后嗎?”
高宗沒想到她突然問了這句,嘴裡含着的點心一滑,噎在了喉嚨裡,頓時引發了一疊聲嗆咳。
他伏着身子,咳嗽不停,阿弦忙過去扶着,外間牛公公跟內侍聞聲飛奔了進來,又去倒水給他壓咳嗽。
片刻,高宗平復下來,他揮揮手,示意宦官們退下。
而後,高宗對阿弦道:“你怎麼突然問這個?”
阿弦訥訥道:“我只是,好奇而已,陛下可以不要理會。”
高宗笑了笑:“既然問了,怎麼能不理會呢?可是喜歡……”他蹙眉,彷彿出神。
“難道不喜歡嗎?”阿弦見他打住,呆呆地又問。
高宗道:“並不是,可是……那種喜歡的感覺,好像已經隔世一樣,但是方纔想起來,卻又那樣的……”
“隔世?”
高宗雙眼微微迷濛,他的眼前出現一個明豔的少女模樣,雖然看似是個嬌憨的女孩兒,言談舉止,卻偏透出了一股剛強堅韌的氣息。
像是陽光一樣,明亮,強勢,略微刺眼,叫人無法忽視,那抹影子透入他的雙眼,也印在他的心上。
“我是喜歡皇后的,”像是喟嘆,高宗輕聲說道:“直到現在,曾經的這種喜歡,卻又摻雜了太多的東西。”
“是什麼?”阿弦問。
“像是……像是敬重,又或者……”高宗思忖着,艱於言語。
心底一閃而過的念頭,無法宣之於口讓阿弦知道:“就像是任何一對民間夫婦一樣,相處太久,原先的男女之情中,便摻雜了類似親情之類,牢不可破的東西。”
“牢不可破嗎?”阿弦睜大雙眼,心怦怦亂跳。
“是啊。”不管是對任何人,哪怕是武后也好,高宗從未說起過自己對武后的感情。
但此刻見阿弦似乎十分在意這個,高宗一笑:“比如,皇后替我處理朝政,且處置的井井有條,我也不得不佩服她的能力,毅力……且她很懂我……或者說,我已經離不開皇后了。”
阿弦眨了眨眼,心裡慢慢地升起一絲喜悅,像是一隻風箏,正小心翼翼、搖搖擺擺地迎風而起。
高宗也發現阿弦的神情變了,跟先前來見他時候的憂心忡忡不同,此刻她的雙眼重又有微光閃爍,像是有喜悅的光芒在內搖曳。
高宗笑道:“怎麼,這回答你可滿意?”
阿弦點點頭,本還想繼續問幾句,但高宗也非愚妄之人,再問下去,只怕他就知道自己今夜爲何不安而進宮了。
不料高宗道:“你方纔說做了噩夢,總不成,你的夢跟你問我的話有關吧?”
阿弦猛然一驚!她已經儘量剋制情緒,問的婉轉,誰知仍是給高宗看出蹊蹺。
阿弦之所以不肯把夢境跟武后直說,就是擔心因此引發武后不必要的揣測,如今不肯跟高宗說明,原因自也是異曲同工。
雖然高宗自比尋常百姓家,但這兩個人畢竟並非尋常的民間夫婦,何況還有其他的暗潮洶涌。
阿弦屏息,不敢再說。
高宗雙眸帶笑打量着她,卻並沒有要等她的回答,只說道:“幾個兒女裡,我格外喜歡你一些,你可知道爲什麼?”
阿弦遲疑搖頭,高宗道:“你並非自小就有皇子皇女的光環在身上,可雖然流落民間,遭受磨難,卻仍如此光彩奪目,你有才幹,有正義之心,仁善而不軟弱,果決卻不毒辣,你身上所有的,既有我跟皇后各自缺失的東西,也有我跟皇后各自擁有的秉性。”
阿弦一愣,這時侯,忽然想起武后曾經跟她說過的那句話:我所摒棄的東西,都在你的身上。
如此類似。
高宗打量着神色有些茫然懵懂的阿弦,他驀地想起了當初爲太子的自己,也是那樣,略帶懵懂無措。
回頭想想,他之所以會喜歡上武才人,大概就是因爲看見了她的身上,有他所沒有的那種果決,剛強……令人羨慕。
只是那時候的高宗沒想到,他所喜歡上的武媚,有着超乎他想象的剛硬獨絕。
但是阿弦不同。
就如李治所說的,阿弦身上,有他的仁善,卻沒有他的缺點“軟弱”,有武后的“果決剛強”,卻沒有武后的“狠辣獨絕”。
他有什麼理由,不去格外地欣慰,格外地疼愛這個失而復得的孩子呢。
高宗道:“不管今夜你爲何而來,你總該知道,天底下沒什麼能難得住你的事,因爲你……是我跟她的孩子,是獨一無二的阿弦,也是,安定公主。”
高宗握着阿弦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旁,舉手將她抱了抱,溫聲道:“好了,我就當今晚上你只是來探病的,好麼?”
***
夜更深了,外頭淅淅瀝瀝,隨風有些潮溼的氣息隱隱透進來,彷彿下起了夜雨。
阿弦知道高宗體弱,已經陪着她說了這許久的話,只怕不妥,何況天氣不好,便行告辭。
高宗同她說了半宿,不知怎地精神也安妥了許多,竟有了懶懶地睏意,便道:“這麼晚了,就在宮內歇息吧,你若是不想驚動太平,就到含光殿裡過一夜。”
阿弦不想讓他擔心,就先答應了。
內侍重進來伺候高宗就寢,牛公公則領了阿弦返回。
出了寢殿,才發現果然是下起了夜雨,牛公公道:“女官來的正是時候,這纔是下雨天,留客天,就算客人不想留,可也是天要留啊。”
他嘻嘻笑着,阿弦只得一笑敷衍。
兩人走到半路,忽然遇見一人,竟是陳基,手中還撐着一把油紙傘。
陳基跟牛公公見禮,問道:“公公是陪着女官面聖了麼?”
牛公公道:“可不是麼,將軍可有事?”
陳基一笑,看了眼阿弦道:“有一件小事。”
牛公公會意,當即不再多言,只是叮囑道:“我還要領女官回去覆命呢。不要耽擱太久。”說着就先走開了數步。
阿弦不知陳基有何事,正疑惑,陳基上前悄悄說道:“方纔外頭傳信,說是崔天官在宮門之外。”
低語了一句,阿弦變了臉色:“真的?”
陳基點頭:“我還未曾跟皇后稟報。”
阿弦心裡不安,卻仍是說道:“瞞不過的,不必刻意隱瞞,不然的話……”陳基先前破例爲自己報信,已經是擔了風險,阿弦不想他再因此涉險。
陳基道:“我也知道瞞不過,就先來跟你說聲,好歹你心裡有個準備。”
阿弦聽聞崔曄在宮外等候,即刻就要出宮,又怕牛公公跟陳基在武后面前不好交代,只得先隨着回含元殿。
***
崔曄自然是因爲虞娘子派人傳信,所以才趕來的。
只不過他的身份跟阿弦不一樣,一沒有特賜入宮的令牌,二並非阿弦一樣其實另有一重身份。
之前,虞娘子因不知阿弦出府去哪,自無法跟崔曄說明清楚,所以崔曄第一時間並不是趕來大明宮。
他本是要去袁府的。
只是馬行中途,遇到那些巡城士兵,聽他們說起阿弦要進宮,這才恍然大悟,風馳電掣般趕來,到底晚了一步。
他本來該當機立斷,打道回府,可畢竟也是關心情切,一時遲疑,就給守門的侍衛們發現。
侍衛們因知道兩人的關係,見阿弦先前進宮,崔曄隨後趕來,他們驚詫之餘,不免浮想聯翩,那守門的統領就又派人密報宮內的陳基。
漸漸地,平地風起,把一塊兒雨雲帶了來。
夜雨隨風而至,頃刻已經溼了地面。
正在煎心等候,沉重的宮門終於徐徐又打開了,卻是陳基送了阿弦出來。
Wшw ¸ttκā n ¸¢ 〇
因爲陳基正在宮內當值,不便出宮門,他舉手拉住阿弦,把傘遞了過去,讓阿弦拿着。
等阿弦跟玄影走了出去後,即刻命重新關了宮門。
外間,崔曄正等的焦心,見阿弦出來,幾乎有些失了分寸,他疾走幾步,藉着燈籠之光見傘下阿弦無恙,才勉強按捺那份煎灼難受。
宮門前的侍衛們,紛紛目不轉睛地看着兩人。
阿弦只來得及叫了聲:“阿叔。”
突然發現他鬢髮溼潤,臉頰也似被雨水打溼,忙把傘舉高要給他遮擋。
崔曄卻並不理會,只探臂拉着阿弦手腕,轉身走出幾步。
他不知說了句什麼,阿弦收了雨傘,兩人各自翻身上馬,並轡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背後,那些心思各異等着看戲的侍衛們白白巴望了一場,暗自惆悵。
***
兩匹馬飛快地奔過街頭,後面還跟着玄影,同往懷貞坊返回。
回到府內,其他的下人都已安歇了,獨虞娘子提心吊膽地在門口苦等,因見下雨,那份擔心更像是飽蘸了雨水在內,更加沉甸甸地。
正倚門盼望,見全須全尾地回來了,忙迎上來:“到底去哪裡了?”又看兩個人身上都溼了,一驚。
崔曄卻不等她問明白,直拉着阿弦轉回房中。
虞娘子本想跟着入內,略一遲疑,房門已經在眼前關了起來。
虞娘子驚愕之餘,有三分擔心,又有七分的苦笑,心想:“真是越發能耐了,把個泰山崩而不改色的天官都急慌成了這樣。”
她又怕被底下人看見了不像話,尤其是被那幾個多嘴的掌事娘子看見,於是悄悄叫起了兩個小丫頭,命燒些熱水,自己卻搬了個凳子,在門口坐了守着。
房間裡,崔曄把阿弦拉到裡間兒,阿弦雖知道他必有許多疑問,可因見他身上溼了,就想去拿帕子給他擦拭,誰知才一轉身,就給崔曄生生地又拉了回來,動作竟有幾分粗魯。
阿弦一愣:“阿叔……”
崔曄問道:“這樣深夜,你爲什麼去宮裡?”
阿弦回頭看看巾帕:“我、我有一件急事……”
見她兀自“左顧右盼”,似乎很不以爲然般,崔曄向來沉靜的雙眼中閃出兩簇火苗:“急事?什麼急事竟要夤夜闖宮,你可知道這樣做會有什麼後果?言官彈劾,朝臣非議,這還罷了……”
阿弦知道他着急,便想解釋:“阿叔,我真的是有急事的,原本我也是想……”
阿弦本是要說她原本想找他商議,卻給虞娘子一二三四的大道理給攔住了,這纔不顧一切地想直接入宮。
誰知崔曄並沒沒有聽她繼續說下去,只道:“你知不知道那是皇宮,不要真的當有御賜令牌,就真的能爲所欲爲,——宮門一關,誰知道里頭會發生什麼?你難道想讓我插翅飛到宮裡去,還是直接也跟你一樣闖入宮中?”
這是崔曄第一次如此疾言厲色地訓斥她。
阿弦眨了眨眼,雖知道他一定是因爲擔心自己才如此張皇動怒,可今夜的事畢竟是不得已的,何況她先前也想過去找他……
阿弦紅着眼,眼中浮出淚光。
崔曄雖然看見,仍是狠心低聲道:“之前我不想跟你說,怕傷你的心,可是,你總該知道……他們兩人,並非是尋常普通人家,你明不明白什麼叫做‘君心似海’,什麼叫做‘伴君如伴虎’?”
阿弦先前還是委屈,聽了這句,心裡卻倏忽一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