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之南五六十里,有河流蜿蜒向東,與黃河並行入海,此爲濟水。
在李誠中穿越來的那個時空,濟水早已乾涸消失,但這條古河卻在史書中佔據着顯赫地位。歷代皇帝祭祀名山大川,一般都指五嶽四瀆,在《爾雅》中,四瀆即是黃河、長江、淮河、濟水,這是四條有獨立源頭前獨自流向大海的水脈,故稱“四瀆”。
濟水源自鄆州大野澤,經浩蕩梁山、過東平湖水泊而東下,水清而高潔,綿綿不絕。
黃河自古改道多次,曾數番奪濟水水道,貞觀年間一次、元和年間一次、大中年間一次,然而每次重回故道,濟水總能恢復清澈,故爲世人稱道“有君子之風”。
正因爲與黃河的糾纏不休,黃河之南、濟水之北的數十里地段形成了河道縱橫、水泊密佈的形貌,與淮南水鄉也差相彷彿,道路極其不好走。
厭次之南,濟水之畔,矗立着緇青軍事重鎮博昌,牢牢擋住了宣武軍北上救援劉重霸的道路。
護城河早已爲沙土填平,城牆上的十多處拍杆也早就散了架,或是單繩吊墜在城牆外,或是落在城牆下摔成幾段。
數架雲梯靠在城牆邊上,一隊隊紅襟士卒沿着木梯攀上雲梯頂端,然後撲進城牆之上與緇青兵廝殺。還有更多的簡易木梯搭靠在牆邊,許多紅襟士卒口銜橫刀,雙臂飛快使力,爬到木梯頂端。與城頭守軍交鋒。
偶爾會有一架木梯被叉杆推了出來,趴在木梯上的士卒合着木梯仰面栽倒。但用不了多久,木梯又會再次被宣武軍士卒扶起,搭靠上前,新的生力軍再次爬上木梯。
吊橋已經被燒燬,只剩半截木板伸出河面,橋墩旁又新搭了幾塊板子,下面以沙袋支撐,鋪平了過河的通道。南門外正有數十名宣武軍士卒奮力推着一門衝車。車上的巨木來回撞擊着包裹着鐵皮的大門,發出一聲聲沉悶的鐘響,震得人五臟六腑都要被攪翻了一般。
城門樓子上又灌下一鍋沸騰的油汁,推車的宣武軍士卒頭上頂着又厚又溼的被褥,油汁澆在被褥上,發出一陣茲茲般的爆鍋響,聽得人牙根發酸。城上射下一蓬火箭。霎時點燃了少許滾油,泛藍的火花四濺,但是因爲缺乏火油,最終沒有燃起火勢,只有邊緣的幾名宣武軍衣襟上被點燃,翻滾在地上滅火。後續的宣武軍士卒又衝到被褥下彌補空缺。
城上城下廝殺聲、吶喊聲響徹天地,吵得人頭暈腦脹。
建武節度使兼寧遠節度使朱友寧緊鎖眉頭,看了半天之後忍不住大聲對身旁的劉捍道:“劉刺史,緇青兵悍勇,王師悅、王師克守衛甚嚴。這麼打不行,損失太大!今日已經摺了三百多人了!”
戰場上喧鬧太大。劉捍聽不清,撥攏馬頭靠近幾步,大喊道:“朱節度,你剛纔說什麼?”
朱友寧加大了聲音道:“劉刺史,這麼打不行!損失太大——”
劉捍是樑王元從親軍馬軍虞侯,屬樑王心腹,來之前受樑王加封登州刺史,故朱友寧稱呼他爲“劉刺史”。實際上登州還在緇青手上,劉捍掛的只是虛名,他這次來是監督朱友寧作戰的。
劉重霸被盧龍軍和平盧軍南北夾擊,軍報早已由厭次水軍發往葛從周。葛從周正揮兵攻擊兗州劉鄩,抽不出人來支援劉重霸,便將軍報急遞樑王。樑王此刻正在沂州坐鎮,得報後坐不住了,親統廳子都和元從親軍趕赴青州城下,接過中路軍指揮權,令朱友寧統建武軍向北,打通博昌,以便援救劉重霸。
可惜守衛博昌的王師悅和王師克是節度使王師範的親兄弟,兄弟一體,上下連心,都知道厭次的重要性,於是在博昌奮力抵擋,指望盧龍軍能夠攻下厭次,好揮軍過河。一連十數日,朱友寧的建武軍始終無法攻下博昌,至今已經傷亡了兩千多人。
劉重霸被圍在厭次城中,隔三差五派快船報信求援,催得樑王心頭焦急。厭次這個北渡黃河的橋頭堡眼看要丟,他也顧不得體諒自己侄兒朱友寧的體面了,派了劉捍前來監軍,拼命催促朱永寧攻打博昌。
今日一戰相當慘烈,劉捍親眼目睹了建武軍的攻城經過,忍不住嘆息道:“不行就退吧,回頭某與王爺分說此中情委,諒王爺不至於責怪節度。”
朱友寧鬆了口氣,連忙下令後撤。建武軍三萬餘人,是朱友寧起家的老本,是他擠身宣武的實力保障,若是建武軍拚光了,他可不知道自己將來還能不能繼續獨擋一面了。
守軍回營,朱友寧和劉捍相對而坐,繼續商量攻城之法。
身邊有監軍和沒有監軍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樣的,沒有監軍的時候,朱友寧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來打,籌劃起來比較輕鬆;如今劉捍來了,朱友寧就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他焦躁在帳中踱來踱去,各種主意涌上心頭,又被一一否決。
劉捍是樑王牙軍——元從親軍的軍將,元從親軍和廳子都在宣武體系內編制都不大,元從親軍萬人,廳子都更少,只有五千,兩支軍隊衛護樑王,很少用於方面之上。更何況劉捍不是主將,只是元從親軍中的馬軍虞侯,所以面對堅城博昌,他比朱友寧更沒主意。此刻他也只能在朱友寧面前保證說,他是樑王派來給朱節度幫忙的,只要朱節度用得上,哪怕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但劉捍的保證無益於眼前的戰事,究竟如何攻下王氏兄弟嚴守的博昌,朱友寧還得靠自己。
一時之間拿不定主意,朱友寧便問起其他方向的戰局。
劉捍是樑王牙軍的高級軍官,對各方面的進展都相當熟悉,當下就對朱友寧解說一番。
首先是緇青方面,這裡如今共有三處戰場,其一是樑王率主力圍困青州,其二是葛從周率重兵攻打兗州,其三便是博昌此處。緇青兵是塊硬骨頭,自古以來戰鬥力就很強悍,所以三處戰場都沒能取得什麼太大的戰果。
緇青的軍報每日裡都會從樑王中軍發向各方,但往往只有梗要,沒有詳細的敘述。劉捍便將各處戰事的詳細緊張,結合上他得到的消息講給朱友寧聽。
比如王師範在青州城內守得很堅決,宣武軍攻不進去,樑王準備長期圍困;又比如氏叔琮提議,以偏師向東,攻取登萊,徹底掃平王師範的輜重來源;又比如有軍報,說淮南大將王茂章駐兵海州,向北方虎視眈眈,王爺之所以還沒決定派偏師掃平登萊,就是因爲怕被王茂章從後面偷襲;而王茂章之所以在海州按兵不動,據衆將們分析,卻是怕駐兵淮泗的己方楊師厚……真是一環套一環,黃雀後面有黃雀。
除了緇青戰場之外,鄂州方向,樑王以天子詔書聚合起來的山南、江南聯軍們卻戰況不利,被淮南大將李神福打得稀里嘩啦。劉捍言辭間十分鄙夷那幾個節度使,包括武昌軍節度使杜洪、忠義軍節度使趙匡凝、武安軍節度使馬殷、武貞軍節度使雷彥威,兵勢重於李神福數倍,卻連還手之力都沒有!杜洪發來求援書信,請樑王發兵相助,劉捍說樑王當時氣得將求援書信給撕了個粉碎。
朱友寧頗感興趣,問劉捍,山南、江南那幾個節度使怎會如此不堪?樑王有沒有發兵?
劉捍說具體戰情他也不知,故此也不清楚那幾個節度使怎麼敗的,樑王本來不想理那幾個節度使,但觀察判官李振苦苦勸說,樑王這才答允向鄂州發兵,但人選還沒定好。
另外劉捍還談到了河東,劉捍離開青州之前得了最新的軍報,河東北部吐谷渾人發難,契讓和王敬暉先後在振武和雲州起兵,晉王已經派了李嗣昭出兵平叛。
聽到這個消息,朱友寧不禁概嘆,這是多好的機會啊,可惜大軍要平滅緇青,無法趁機攻略河東,實在是件很遺憾的事情。
話題轉了半天,又轉回到緇青,劉捍饒有興味的說起了兗州方向的戰事。
葛從周麾下泰寧軍、滑州兵、洺州兵等共計五萬人,守城的劉鄩只有五千緇青兵,雙方實力對比差距太大。按說以葛從周的能耐,早就應該一鼓而下兗州城了,可事實上卻並非如此。兗州被圍一個多月快兩個月了,葛從周卻始終無法寸進。
是劉鄩很能打麼?是!但並不全是。劉鄩帶的是王師範牙兵,戰力頗強,這一點毋庸置疑,葛從周攻打兗州城的戰事一開始也相當艱難。但葛大節度歷經無數場戰事,勝多敗少,經驗異常豐富,過的橋比劉鄩走的路還多,再加上手上有賀德倫、張歸厚這等老辣的宣武大將相助,不管劉鄩怎麼能打,葛大節度咬死一點,就是以兵多欺負兵少,穩紮穩打,一步步磨下去,劉鄩最終還是堅持不住了——實在是衆寡懸殊。
聽到這裡,朱友寧奇怪了,問劉捍,說那怎麼還沒攻下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