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香院所在的巷子幽且深遠,縱橫交錯,藉着銀月之輝,放眼望去,既看不到街頭,也不見巷尾。
秦舒玉搖搖晃晃在街道上走着,就拿起酒囊正打算喝一口,哪知,一個不小心踩到一顆石子,腳腕一崴,便跌倒在地。
手中的酒囊也隨之飛了出去,掉落在旁邊不遠處,酒撒出來不少,並且還在往外漏。
眼下,酒可是秦舒玉唯一能證明自己還活着的存在,若是漏光了,那還了得。
秦舒玉頓時急紅了眼,立馬轉身雙手撐地,一雙腳胡亂蹬着,想爬起來,走過去將酒囊撿起。可嘗試了好幾次,都失敗了,因爲每次都是腹中傳來的陣痛讓他四肢瞬間脫力,身體又趴了下去。
最後,他靈機一動,翻身就地滾了過去,旋即連忙伸手拿起地上酒囊,撐起上半身,仰頭猛灌了一口酒。
熟悉的灼燒感遁入喉間,他頓覺心滿意足。
可不一會,秦舒玉的面容突然猙獰扭曲起來。
或許,剛纔幾次的強行撐起又摔倒,牽動了腹中傷勢,也有可能是在雲香院內赤焰喂他吃的止疼神藥失去了效力。
這一口酒就像一團火焰,在秦舒玉的腹內熊熊燃燒,暴漲的、火辣辣的劇痛如潮水一般衝進他的腦海。
此刻,他的牙根都快咬碎了,連手中的酒囊也無力再揣着被扔了出去。他的雙手在死死摁着腹部,身體在地上翻來滾去。
“哈哈!我的心跳得好快……我還活着!”
滾着滾着,秦舒玉竟毫無徵兆地狂笑起來,一邊翻滾,一邊大聲亂喊。他雙目充血,面色慘白,笑起來簡直比哭還難看。
“誰在外面鬼吼鬼叫什麼?發酒瘋啊!”
“大半夜的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秦舒玉癲狂的舉動立刻招致附近居民的不滿,好在,赤焰藍風及時趕過來捂住了他的嘴,並將他架了起來。
旋即,藍風摁住秦舒玉讓他不能亂動,赤焰又自懷中摸出黑色玉瓶,倒出幾顆白色藥丸,再強行撬開自家少爺的嘴,把藥丸丟進去讓其吞下,旋即說道:“少爺,夜深了,跟我們回秦家莊吧。”
這藥丸不愧是療傷止痛的神藥,秦舒玉只覺得腹中一陣清涼,很快就不痛了,而且酒也醒了,腦子裡一片清明。
不過,他的眼睛裡沒有半點感激之情,反而無比冷漠的說道:“我是不會跟你們這兩個惡魔回去的。”
說罷,他便甩開藍風的手,晃盪着身體朝前方走去,順帶着撿起酒囊。
秦舒玉抗拒服用那白色藥丸,是因爲腹中火辣的痛能讓他感覺到自己心還在跳,而且很激烈,這樣他能知道自己還活着。
如今,這種痛消失了,他也就很快會感覺不到心跳,很快會死。
酒囊中的酒已撒去大半。
而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在秦舒玉看來,就是赤焰和藍風。
赤焰藍風連忙跟過去,齊齊喊道:“少爺……”
秦舒玉冷哼道:““不要再跟着我,否則,你們就真的只能擡着我的屍體去見我爹孃了。”
他這極寒刺骨的話,讓赤焰藍風雙腳頓覺灌了鉛似的,再也邁不開。
秦舒玉拖着沉重、疲憊的身體在這滿世界灰白的巷子裡,晃了整整半個時辰之後,眼前才覺得豁然開朗。
原來,他已經走到有着十數丈寬的夕河邊上。
夕河水面頗爲平靜,清晰地倒映着兩岸的楊柳,天上的園月,一片波光粼粼。
秦舒玉心血來潮,忽然想見識見一番此刻的自己究竟便成了什麼鬼樣子,便將手中酒囊內僅剩的一口酒一飲而盡,總算續了口心氣。
他來到夕河岸邊,趴在石堤上,伸長脖子一瞧,一張有點眼熟的面孔便出現在他眼中。
披頭散髮,像個孤魂野鬼,傷痕累累的臉上和雙脣毫無血色,雙目蒙塵,佈滿血絲,劍眉凌亂,早已失了銳氣。
只有鼻子是挺的,勉強能看得過去。
“哈哈,這個人實在太難看了,長了一張死人臉,嘔!”秦舒玉只覺着一陣反胃,低頭吐了出來,彷彿真的被水中倒影噁心到了。
待吐到肚中實在無物可吐,秦舒玉又撐起脖子看着水面。
剛纔的畫面竟是換了。
此時出現在水中的,是一個剛及束髮之年的少年,他頭束紫金玉綸,面色紅潤,青眉似劍,一雙星眸之中,總是閃爍着奇異光芒,整個人恍如初生之太陽,英氣蓬勃。
他的身後左邊站着一位面容剛毅的中年男子,右邊則是一位時常掛着淺笑的溫柔女子陪着。
無一例外,兩人看向他的眼神,都充滿了無限欣慰與期待,圍在他身前的人亦是滿懷希冀地看着他。
當少年走在街上,街上的人羣也總會頻頻側目,或欣賞,或豔羨,或嫉妒。
忽然,畫面再次轉換。
少年頭上的紫金玉綸斷了,頭髮一束束散落,面上的紅潤逐漸褪去,星眸之中也遮上了一層又一層灰濛。
他身後的中年男子剛毅不再,爲他到處奔波,軟語相求。溫柔女子依舊溫柔,淺笑也還在,只不過,在深夜之際,常常會以淚洗面。
他身前的人一個一個離開,眼裡全是失望。
當他再次踏上那條街道時,人羣還是會把目光放過來,這時,他們眼中不會再有各種不同的情感,盡是幸災樂禍和嘲笑。
“不要!不要!”
秦舒玉嘴脣顫抖着,雙手不斷亂劃,試圖將水中畫面打散,可惜他撐直的指尖一直夠不到。
他終於急哭了,一滴淚水從眼中流出,滴落在了水面上。
咚!
漣漪輕綻,神奇的一幕再度發生,令秦舒玉發慌的畫面竟然消失了,又回到最初那張死人臉。
秦舒玉茫然坐起,伸手觸摸着淚痕,那裡還有着溫~溼之感。
他徹底呆住了,不是因爲水中畫面消散,而是那一滴眼淚,他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自己竟然還會哭,還會流淚,這東西,原本在四年前就應該已經消失殆盡的。
“會流淚,就說明你的心還未完全麻痹!”一道如黃鶯出谷般的少女聲突然自秦舒玉左耳傳入。
“胡說,我的心早已……”
秦舒玉下意識地偏過頭,剛欲反駁,卻是悚然一驚,喝道:“誰?快出來。”
他的左邊一片空寂,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少女聲又是悠悠傳來,道:“別亂喊亂叫,你看看自己的左手。”
秦舒玉愣了一下,旋即擡起左手,郝然發現,不知何時,自己左手中指上竟多了一枚灰色戒指。
那散發古樸氣息的灰戒周圍,還瀰漫着氤氳雪色光芒,如同今夜的月光一樣純白。
他挑着眉,驚呼道:“你在這枚戒指裡?”
戒指上的雪色光芒忽然亮了些,清脆的少女聲果然從裡面傳出來道:“不錯。”
此時,秦舒玉好像是找到了比酒色更刺激,更有趣的東西,臉上竟出現了一絲血色,他連忙把雙腿盤起來,右手撐着膝蓋,有些興奮問道:“你是這枚戒指的元魂?我在書籍裡面翻到過,一些品級頗高的靈器在經歷一定的歲月沉澱之後,會蘊育出特有的元魂。”
他自記事起,便對修行之事頗爲上心,所以很多時候,都是整日待在秦家莊的書樓內,蒐集一些跟修煉有關的東西。
少女聲讚賞道:“你倒是有些見識,本姑娘的確是處於元魂狀態,不過不是這枚戒指的,只是暫時寄居在這裡。”
秦舒玉並沒有絲毫失望,反而越聽興致越濃,籠罩在眼中厚厚的灰濛似乎逐漸被削薄,有着一縷精光劃過。
他追問道:“聽你自稱本姑娘,莫非你是一道人的元魂?”
少女聲頓時不滿道:“誰告訴你只有你們人類才能自稱姑娘的?聖人常道,世間萬物皆分陰陽,本姑娘是一株曇花花魂,名爲九衍釋心曇,你可以叫本姑娘釋心。”
秦舒玉此時眼中已是精光暴閃,連說話也帶着一絲顫音,道:“釋心姑娘,你既然凝鍊出了花魂,那豈非很厲害?我聽說,元魂境的修者,舉手投足之間便能翻江倒海。”
他還聽聞,像釋心姑娘這類花妖,想煉出花魂口吐人言,所需條件極爲苛刻,天時地利人和,一樣不能缺,還需耐得住上千年的等待。
不過,一旦成功,實力會比人類元魂境修者強上數倍。
在修行一事上,付出與收穫往往是相等的。
“若是本姑娘的本體在,的確很厲害,只可惜,如今只剩下花魂,空有一身本事,卻發揮不出來。”釋心的聲音中有遺憾,更多是仇恨。
秦舒玉聽得清清楚楚,他眉頭一皺,問道:“是誰害得你?”
釋心告誡道:“本姑娘的事你不必多問,知道太多,對你沒有任何益處。”
見釋心不願說自己的事,秦舒玉也不強求,他又想到另外一件事,道:“對了,這枚戒指爲何會出現在我手上?”
釋心道:“是本姑娘帶着它來找你的。”
秦舒玉愣神道:“找我?”
釋心道:“對,準確來說是找你這類人。”
秦舒玉怔道:“我這類人?我是什麼樣的人?”
釋心道:“六識通透,修煉天賦異稟。”
修煉天賦異稟?
秦舒玉聽得此言,臉色立馬陰沉下來,冷笑道:“釋心姑娘這是在取笑我嗎?”
他抓住膝蓋的右手越握越緊。
六識通透,秦舒玉很認同。
他的眼睛能觀六路,在特別安靜的環境中。耳朵甚至能聽到花草樹木的呼吸聲。
他的鼻子、舌頭同樣出色,一聞一嘗,便可準確判別出一副藥中,用了那幾樣藥材。
他的身體能第一時間感覺出這裡的靈氣是稀薄還是濃郁。
最讓他滿意的還是意識,他有着過目不忘的本事。
可惜,他體內的穴道盡數堵塞,根本無法修行,又何談修煉天賦異稟?
也正因如此,讓他覺得這六識通透也成了雞肋,只因他一心只在意修行。
釋心不理會秦舒玉突然的暴躁,自顧自地說道:“因爲你身負渾淪厄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