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和現實已經徹底混淆成一團,所謂的界限已經失去了意義,藍禮的人生、楚嘉樹的人生,宇宙的浩瀚,病牀的狹窄,夢想的美好,現實的殘酷……所有的所有都已經變成了一團混沌,現在,他沒有辦法思考和區分:
生存,還是死亡。這就是靈魂之中唯一的掙扎,沒有了夢想,沒有了自由,沒有了希望,那麼,生存和死亡的區別在哪裡呢?
他甚至就連說話都口齒不清、口水直流,他甚至就連搖頭和拒絕的權利都被剝奪了。他拒絕,他不想要這樣繼續苟活下去。
所以,即使看着支離破碎的丁雅南,他知道自己是如此殘忍,但話語還是滔滔不絕地說下去,哪怕一個完整的音節都沒有。
“是的,所以我是一個自私自利的混蛋,我選擇了放棄,不是你,我放棄了你,我也放棄了自己,讓我走,請讓我走,好嗎?我已經在這裡困住瞭如此之久,我不想要困在這裡一輩子,我也不想要困住你一輩子。不應該是這樣的,事情不應該是這樣的。”
說着說着,他就再次淚流滿面,懇切地真切地注視着母親,“求求你,放手,抱歉,真的抱歉。”淚水順着牙套流入了口腔之中,苦澀地泛起了酸澀,然後他就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彷彿就連肺部都要吐出來了一般。
朦朧的視線之中,他注視着那張熟悉而陌生的臉孔,那些曾經以爲漸漸淡忘的回憶畫面,在角落之中再次一一喚醒。
許久不見了,但那張面容似乎不曾衰老過,依舊是記憶之中的模樣,額頭之上的每一道皺紋,都是因爲自己而出現的;那血肉模糊的手指更是刺痛了他的心臟,真實地提醒着他,她爲他付出了一生的代價。
“媽。”話語說出口的那一剎那,他就淚流不止,真的真的好久了,“讓我解脫,好嗎?”
同時,也讓你解脫。
他可以擁抱自由,而她也可以擁抱自由,死亡總是痛苦的,但終有一天會來臨,只有他離開了,她才能重新開始生活。
戴上牙套之後,第一次地,他的聲音準確無誤地傳遞了出來,卻猶如一把匕首般,狠狠地插在了丁雅南的胸膛之上。朦朧的視線裡,他只看到丁雅南一臉錯愕、滿眼哀傷地站在原地,淚水徹底決堤,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兩個人就這樣安靜地看着彼此,卻互相拒絕退讓,沉默在緩緩蔓延,終究還是丁雅南敗下陣來,她搖着頭,拼命地搖着頭,卻又說不出一句話來,最後只能快步地離開了病房,落荒而逃。
但他卻什麼都不能做,依舊死死地困在這張病牀之上,只能目送着母親的背影徹底消失,身體一點反應都沒有,猶如牽線木偶一般,一動不動。然後,就連視線也變得模糊,所有景色似乎都消失在了淚光之中。
如此生活,生不如死。
“你是一個懦夫。”
耳邊傳來了一個清脆軟糯的聲音,條件反射地,他就轉過頭去,然後就看到了站在病牀旁邊的那個身影,穿着一套熟悉的病號服,寬大的服裝空蕩蕩地掛在消瘦的肩膀之上,就好像一個麻布袋一般。
這是因爲她的身體肌肉正在一點一點萎縮,原本就消瘦的身體漸漸地就只剩下一個骨架子,原本合身的衣服,慢慢地變得寬大起來,時時刻刻提醒着旁觀者,她正在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每個人都知道這一點,但每個人都避而不談。只有他們總是故作輕鬆地調侃着,將那些悲傷的事情演變成爲打趣的玩笑,甚至開懷大笑。他們,那是他和海瑟-克羅斯。
“……”海瑟,海瑟居然就這樣站在病牀旁邊,只是,他們的角色卻調換了過來,躺在病牀之上的那個人,變成了他;而站在牀邊的那個人,則變成了海瑟。他不由瞪大着眼睛,大腦已經徹底失去了思考能力。
角色的調換之間,現實與虛幻的界限開始變得模糊起來,他已經徹底失去了判斷,那一團混沌正在變得越來越洶涌,他到底是楚嘉樹還是藍禮?這到底是幻想還是現實?到底什麼纔是夢境,又什麼纔是真實?更重要的是,海瑟不是已經去世了嗎?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亂了,徹底亂了,難道他已經開始產生了幻想?
瞠目結舌之間,他不由微微張開了嘴巴,注視着眼前的海瑟,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他試圖伸出右手,觸碰一下海瑟那紅潤的臉頰,隨後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動彈,那種挫敗感瞬間演變成爲了憤怒。
海瑟的眼底也不由閃過了一絲淚光,緩緩地在牀尾邊上坐了下來,“而且,你自己應該清楚地知道,那些都是藉口,你選擇了放棄,卻把所有過錯都推到其他人身上,表面說是爲了解脫你的家人,但實際上,只是你拒絕再繼續抗爭下去,你不想要再繼續堅持下去了。你是一個懦夫。”
海瑟的眼睛是如此明亮又如此生動,點點淚光熠熠生輝,彷彿承載了漫天星辰一般,那一抹光暈,迸發着勃勃生機,鮮活而靈動。
不由自主地,他的視線就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淚水,窘迫而堂皇。
下意識地,他想要擡起右手擦拭掉眼角的狼狽和窘迫,但隨即就發現,自己的身體依舊沒有任何知覺,於是,他只能閉上眼睛,放任淚水滑落下來,然後緊緊地、緊緊地閉着眼睛,死死地咬住牙關,不讓情緒泄露出來。
在這一刻,他是如此脆弱,猶如初生嬰兒一般,所有的防線、所有的面具、所有的裝備都徹底被收繳,赤果果地將自己最爲脆弱最爲真實的一面展現出來。
臉頰之上傳來了淡淡的溫度,一隻小手輕輕地擦拭掉他臉頰之上的淚痕,然後就可以聽到海瑟輕笑的聲音,“這是我第二次看到你的脆弱。”
他緩緩睜開了眼睛,流露出了不解的神色。
海瑟似乎頓時就明白了,解釋到,“第一次是在醫院的花園裡,你創作了’野獸’那首歌。還記得嗎?”海瑟收回了指尖,微笑地說道,“在你的旋律和歌詞之中,流露出了你的脆弱,一直到那一刻,你才變得真實起來。”
“在那之前,你看起來只是一個完美的白馬王子,每一個小女生內心深處都不由自主暗戀的對象,但長大之後,轉眼就忘記了;可是那一天之後,一切就都變了,變得不一樣起來。”海瑟的眼底流露出了一絲懷念,似乎進入了回憶的碎片之中。
他卻不由愣了愣,眼底滑過一絲錯愕。
海瑟羞澀地抿了抿嘴角,而後落落大方地笑了起來,“怎麼,女孩兒面對自己暗戀的對象,難道就不能大膽一些嗎?更何況,你已經窺見了我的秘密,不是嗎?現在再繼續遮遮掩掩的話,那纔可笑呢。我不是一朵白蓮花。”
“噗嗤。”他沒有忍住,就這樣輕笑了起來。稍稍停頓了片刻,然後就看到了海瑟眼底的促狹,兩個人同時歡快地大笑了起來。
不知不覺,兩個人就漸漸安靜了下來,注視着彼此,沒有說話,只是放任空氣在緩緩地涌動,然後,那股悲傷和絕望、那股無助和痛苦,猶如漲潮一般,再次重新將沉默的空間完全填充。
“我知道,這不容易。”海瑟開口打破了沉默。
“相信我,我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我知道,清清楚楚看到了自己的終點和宿命,無論如何抗爭,都無濟於事,那是一種什麼滋味;我也知道,追逐夢想、擁抱自由,說起來已經無比困難,執行起來就更加艱難,甚至看不到方向,那又是一種什麼滋味。”
稍稍停頓了片刻,海瑟的聲音低沉了下來,“我還知道,選擇放棄是多麼的輕鬆簡單,選擇堅持是多麼的困難痛苦。那些沒有經歷過的人,他們所想象的困難,比起真實來說,不到萬分之一,他們永遠無法明白。”
“我們都是一樣的。”海瑟輕聲說道,露出了一抹悽美而孤單的笑容,“現在,我終於知道了。我們都是一樣的。”
兩個人交換了一個視線,眼底都閃過了一絲隱忍,微微掙扎過後卻悄然陷入平靜之中的隱忍。
就好像站在宇宙的高度之上,視線之中只看到了一片塵埃,所有一切都風平浪靜、波瀾不驚;但顯微鏡之下的塵埃世界裡,卻在天崩地裂、山呼海嘯,那種痛苦,只有塵埃自己才能體會,其他人,終究只是旁觀者,終究只是另外一個世界。
穿過夢境,穿過現實,也穿過……生死。他和她終於再次重逢,見到了彼此最真實的面貌,他們不是什麼特別的追夢者,僅僅只是在生死線上苦苦掙扎的普通人,試圖掙脫命運的束縛,在自己的生命之中擁有剎那芳華。
即使轉瞬即逝,也無怨無悔。
海瑟沒有再繼續說下去,那些道理,曾經是他傳授給她的,現在則是她來點醒他。他和她,就好像鏡子的兩面,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投影。
“還記得嗎,一切都是怎麼開始的?”海瑟露出了一個大大的微笑,“我是說,所有的所有,不僅僅是’太平洋戰爭’,也不僅僅是擺脫家族的束縛和壓力,而是這裡,所有一切都是從這裡開始的,還記得,種子第一次開始萌芽的時候,那是什麼場景嗎?”
“楚門的世界”。
他記得,他都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