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習室之外的小小騷動還沒有來得及涌動就已經平復了下去,根本沒有影響到內部的拍攝。
達米恩站在攝像機旁邊,又是興奮又是緊張,又是雀躍又是焦灼,所有注意力都全神貫注地投入到鏡頭之中,腦海裡天馬行空地開始構思電影成品的剪輯方式,現在這場戲已經完全脫離了劇本的束縛,朝着積極的方向發展。
劇本之中,這場戲只有一個框架而沒有具體劇情,因爲達米恩需要捕捉的是一種狀態一種情緒,他沒有完全構思好應該如何呈現,希望在拍攝之中與演員展開不同的嘗試與磨合,尋找到一種最爲恰當的表現方式。
“安德魯前往浴室準備了一桶碎冰,重新回到練習室,坐在架子鼓後面,開始練習’大篷車’;但受制於手掌傷勢,雙跳節奏始終無法提升,安德魯情緒失控,宣泄過後,依舊持續練習。”
上述就是全部了。
正式開拍之前,達米恩與藍禮溝通了一下基本情緒脈絡,而後就把表演主動權交給藍禮了。
現在,藍禮的表演已經脫離了劇本的框架,但達米恩卻絲毫不介意,親眼目睹藍禮的表演,他的腦海之中可謂是火花四射,靈感如同泉涌,那些清晰碎片漸漸融會貫通起來,本來不夠清晰的畫面自然而然就變得明確起來。
只是,達米恩有些不太確定,到底應該什麼時候中斷拍攝——還是缺少足夠的經驗,他決定繼續給予藍禮表演空間,看看後續表演到底如何,等到大腦出現“卡”的提示之後,再結束這場戲的拍攝。
安德魯重新坐在了凳子之上,攤開右手手掌,看着血肉模糊的傷口,然後緩緩地、緩緩地收攏手掌,緊握成拳,那一抹暗紅色的血漬就染紅了指尖,如同豆蔻一般,驚心動魄,手掌和小臂肌肉慢慢地蠕動着,看起來就像是魔鬼的面容。
緊接着——
他就緩緩地、緩緩地將右拳伸進了冰桶之中,嘩啦啦,冰塊攪動的輕微聲響開始撞擊着正在蠕動的肌肉,如同無數繡花針同時鑽入毛孔之中一般,手臂的肌肉瞬間就緊繃僵硬起來,但隨後就鬆弛了開來,彷彿可以真切地感受到那種滋味:
所有痛楚瞬間爆發瞬間釋放,但緊接着就在冰水之中凍結,全部都被封存了起來。目前來說是如此,在這之後,伴隨着冰封消散的過程,全部都會一點一點釋放出來,並且成倍成倍地撕扯着每一寸肌肉。
暗紅色的血液在冰水之中緩緩氤氳開來,殷紅的色彩如同顏料一般,鮮豔而刺眼,濃郁的血腥氣息似乎就這樣瀰漫了開來,帶着一股死亡的陰暗氣息。
“嘩啦!”
安德魯再次將右拳拿了起來,重新抓住了鼓槌,稀釋過後的血水順着鼓槌滑落下來,他卻毫不在意,只是隨意地甩了甩右手,水珠頓時就四處散落開來,滴落在吊嚓、大鼓、軍鼓之上,淡淡的玫紅色如同晶瑩透亮的琥珀一般,匍匐在了樂器表面。
隨後,安德魯的視線就落在了吊嚓之上。
雖然爵士鼓在剛剛已經被徹底打爛,但他還是可以持續練習吊嚓的雙跳技巧,尤其是自己的右手。
安德魯上半身微微前傾——這不是標準動作,真正的標準動作應該保持背部挺拔,儘量讓雙肩放鬆,但他現在卻已經顧不上了,眼神之中迸發出了一股狠辣的戾氣,如同鷹隼一般,死死地盯着那個吊嚓,彷彿可以將它生吞活剝一般,不知不覺中,上半身就前傾了些許。
鄭重其事地擡起右手,指尖在細細地調整着把握的方式,儘可能地讓自己的手指放鬆下來,然後瞬間發力,沒有過度也沒有緩衝,從零到四百擊,全力提速到極致——
但顯然,這樣的方法是錯誤的。
且不說他是否具備這樣的能力,單說在肌肉的緊繃狀況下,剎那間釋放出所有能量,擊打出最高頻率的鼓點,這就對於鼓手提出了無比嚴苛的要求,幾乎可以說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哪怕是最爲頂尖的鼓手都十分困難。
結局是顯而易見的。
安德魯的擊打現在沒有框架而言,不是四百擊,也不是任何其他擊打,所有的節奏已經徹底亂成一團,僅僅只是在提速,單純地提速,就好像小孩子正在竭盡全力地嘗試看看,自己到底能夠擊打出多高的頻率,這就是全部了。不要說韻律了,就連基礎樂理都感受不到。
但他卻沒有立刻分崩離析,眼神慢慢地凝聚起來,隱藏着一股邪勁,說不清道不明,彷彿親眼目睹一個衝動暴力殺人現場一般——只用拳頭,一拳一拳地將一條生命扼殺,血液崩裂、腦漿滿地的血腥場面讓人胃部翻滾。
眼神越來越犀利,擊打也越來越兇狠。
練習室裡的昏暗燈光投射在光可鑑人的吊嚓之上,金黃色的光暈在晃晃悠悠地涌動着,全部都亂做了一團,沒有章法也沒有規律,令人眼花繚亂,將暴力擊打的能量折射出來,在整個練習室之中激盪着。
安德魯知道,自己的擊打根本就是一坨廢物。
眼神漸漸開始泛紅起來,似乎殺紅了眼一般,那種戾氣毫無保留地全部釋放了出來,他緊緊地咬住牙齒,咒罵聲一字一頓地從牙縫之中擠了出來:
“你就是一個廢物!你就是一坨/屎!你就是一個軟蛋!一點用處都沒有!就應該被淘汰就應該被取代!你就連最基礎的技術都練習不好,還想着成爲巴迪-瑞奇!狂妄!愚蠢!垃圾!醜陋!無恥!廢物!該死的!草!草草草草草!草!”
咬牙切齒,彷彿脣齒之間都可以啃噬出血腥味道,那種刻骨銘心的仇恨,由內而外地爆發出來,滔滔不絕地宣泄而下。
這不是安德魯,這是弗萊徹。
那一個瞬間,安德魯就是弗萊徹附體,雙目赤紅地破口大罵,口沫飛濺之中,絲毫沒有嘴下留情,以最醜陋也最骯髒的方式,將最後一層遮羞布也徹底扯掉,但他卻完完全全沒有停頓下來的意思,咒罵之中,腎上腺素的爆發讓面部表情開始變得扭曲起來——
隱隱地,嘴角就浮現出了一抹笑容,似乎正在嘲諷着自己的自不量力,似乎正在吐槽着自己的癡心妄想,似乎正在擊潰着自己的最後防守,那種殘忍的快/感,從雙眼之中一點一點迸發出來,就好像……就好像他正在折磨的不是自己,而是弗萊徹所鄙夷的那個自己。
浩浩蕩蕩。轟轟烈烈。
恍惚之間,安德魯和弗萊徹的形象就這樣重疊了起來,然後再次回到了安德魯第一次加入樂隊排練的那一天,在弗萊徹疾風驟雨的壓迫之下,安德魯完全束手就擒,一點一點土崩瓦解,就連最後一點點殘存的尊嚴和驕傲都已經被徹底碾壓得粉碎。
但此時才明白,安德魯內心深處依舊殘留着最後一絲驕傲,今天,他自己卻親手碾碎,毫不留情地完全碾碎,徹底成爲粉末,正當所有人都以爲安德魯將就此崩潰的時候,那雙眼睛,那雙清澈見底的眼睛——
沒有任何神采也沒有任何光芒的眼睛,如同行屍走肉的黑色瞳孔一般,尋找不到任何生機,似乎就連靈魂都已經完全被擊潰消散;然後,一點點光芒重新聚集起來,就如同正在聚焦一般,瞳孔漸漸變得清晰起來,沒有溫度、沒有色彩、沒有情感,卻迸發出了一股冷血而殘忍的狂暴,彷彿正在緩緩醞釀的颶風。
啪。
毫無預警地,那股狂暴又消失了,徹徹底底地消失了,然後那雙眼睛就恢復了常態,波瀾不驚的平靜,沒有憤怒、沒有暴戾、沒有癲狂,就好像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過一般,甚至比無風的湖面還要更加平穩,就連一絲漣漪都沒有。
如果要準確形容的話,就是剛剛摁下了路燈的開關,但路燈光芒才明亮起來,隨後就熄滅了,整個世界就遁入了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徹頭徹尾的黑暗。
但恰恰是這種風平浪靜,卻讓脊樑骨冒出了一片冷汗,冷颼颼得連連打起冷顫,隱隱地可以感受到一場風暴正在醞釀,因爲着實平靜得太過不正常了。
然後,安德魯就這樣停止了擊打。
沒有多餘的動作,安靜而坦然地坐在原地,喘息着。
緩緩地,血液緩緩地順着鼓槌滑落下來,即使面無表情,即使水靜無波,即使碧波浩渺,那股不寒而慄的驚悚感還是緩緩蔓延了開來,這甚至比“蝙蝠俠:黑暗騎士”裡小丑的笑容還要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整個練習室裡鴉雀無聲,沒有人在乎梅麗莎,相較於眼前的藍禮來說,那小小的插曲根本微不足道,甚至就連一粒塵埃都比不上,每個人都只能靜靜地注視着藍禮,眼底深處的驚恐和慌亂正在一點一點地攀升起來,以至於掌心都開始冒汗了,但現在卻連擦汗的動作都不敢,耳邊似乎可以捕捉到汗水正在滑落的細微聲響。
“卡!”
達米恩站直了身體,大聲喊到,然後就立刻轉過身去,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就好像剛剛從溺水之中拯救上岸的落湯雞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