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紐約總是躁動的、喧鬧的、繁華的,翻滾的殘陽和熱鬧的華燈投射在遲遲不願降臨的夜幕之上,渲染出大片大片的絳紫色,瑰麗而神秘,彷彿亞特蘭蒂斯的穹頂一般,隱藏着一片未知的國度,演繹着令人嚮往卻又令人恐懼的故事。
但,沒有人會擡起頭仰望這片蒼穹,沒有人會靜下心打量這片天幕,沒有人會停下腳步欣賞這片美景。繁忙的節奏催促着行色匆匆的腳步,快點,再快點;沉重的壓力全力地壓在脆弱的肩膀上,頭顱幾乎擡不起來……那一張張臉孔之上的神色麻木而茫然,間或捕捉到了一抹眼神,空洞而冷漠。
這裡是布朗克斯區。不是曼哈頓,不是布魯克林,甚至不是皇后,同樣隸屬於紐約,這裡卻更像是被世界遺棄的角落,成爲世界第一都這個人人都想要啃上一口的大蘋果身上,抹不掉的一個污點,猶如蛀蟲一般,根深蒂固地將紐約與美國本土連接起來。
這裡是美國犯罪率最高的區域之一,這裡是非裔美國人、拉丁裔美國人以及非法移民最密集的區域之一,這裡是/毒/品交易、最頻繁的區域之一,這裡是治安警力最糟糕的區域之一……這裡還是被紐約人民遺忘、被上帝拋棄的區域之一。
殘破的街道、老舊的建築、骯髒的路面、頹敗的植被,閃爍的路燈,荒廢的店面,整片區域一片荒蕪。和曼哈頓同處於同一片天空之下,卻涇渭分明地成爲了兩個世界,似乎只要跨過那一座橋樑,就從天堂來到了地獄。
此時,一個約莫十三、四歲的黑人少女站在街頭,她揹着一個粉紅色的書包,身上穿着一件廉價的白色塗鴉短袖t恤,高高地將下襬繫了起來,搭配一條水粉色的亮片短褲,褲擺下方還點綴了一圈亮粉色的絨毛,腳上踩着一雙厚跟運動鞋,搭配了一雙粉紅色的腳套,一頭長長的黑色頭髮綁成兩根大大的麻花辮。
她正在對着一個黑人中年男子破口大罵,原因是,剛纔對方似乎偷瞄了她,她強烈懷疑對方在跟蹤自己,對自己有企圖,於是在大庭廣衆之下戳破了對方的伎倆。
只見她理直氣壯地支撐着腰部,咒罵一聲高過一聲,不堪入耳的粗話變着花樣來,足足罵了五分鐘,愣是不重樣。那個中年男子試圖離開,她卻依舊不依不撓地抓住了對方的公事包,似乎打定了主意,這件事絕對不輕易善罷甘休。
此時還不到九點,有人剛剛結束晚餐,有人正準備享用晚餐,有人剛剛下班回家,街道上人來人往,說不上洶涌,卻也着實熱鬧。但來來往往的人羣卻都見怪不怪,就連看熱鬧的心思都沒有,更不要說停下來路見不平了,直接繞過了這兩個糾纏不清的人,徑直離開,街道之上形成了一股獨特的景象。
黑人少女佔盡了上風,中年男子節節敗退。事情似乎就將如此發展下去,最終以男子破財消災收尾,但隨即事情就出現了意外,那名少女突然就攔住了擦肩而過的一個路人,然後嚷嚷着,對方瞥了自己一眼,隨即就快速移開,這是不是種族歧視?
那個路人是一個約莫四十歲的白人。
這名白人着實無辜,被攔下了之後,一臉無可奈何地看着眼前的少女,辯解了幾句,沒有想到,這一舉動卻徹底激怒了她,她沒有再理會剛纔的中年男子,氣勢洶洶地嚷嚷着,要報警,要上法庭,狀告對方種族歧視,節節敗退的白人頓時就陷入了退無可退的窘迫境地。
街對面的行人停下了腳步,看着眼前的景象,然後紛紛開始起鬨起來,“好好教訓一下這個狗/娘/養的,吼吼吼!”粗話一句接着一句,街頭俚語更是毫無間斷,即使是在紐約這裡生活多年的當地土著,也不見得能夠聽懂。
得到了鼓勵,少女氣勢更上一層樓,直到那名白人掏出了警徽以及手槍,證明了自己的身份,現場的情況這纔得到了扭轉。
那名少女念念叨叨地咒罵着,表示警/察在欺負普通老百姓,而且她還是未成年人,她絕對不會妥協的。但,說歸說,少女終究還是往後退了下來,放棄了這名白人,轉過身抓住了剛纔那個還沒有離開的中年男子,敲詐了一筆錢之後,這場熱鬧纔算是結束了。
那名白人警官腳步根本沒有停留,徑直轉身離開,將這一堆爛攤子丟到了身後。
二十美元。那名中年男子給了少女二十美元,然後事情就一筆勾銷了,沒有人追究中年男子是真的犯罪了,還是被冤枉了;也沒有人追究少女是真的身處危險,還是在惡意敲詐;準確來說,沒有人在乎這場熱鬧。
除了藍禮。
安安靜靜地,藍禮盤腿坐在街對面的廢棄倉庫門口,工裝外套掩飾着右手裡的相機,記錄下剛纔的整個過程。不是爲了伸張正義,僅僅只是爲了記錄,記錄下最真實的布朗克斯,粗糲而原始、暴躁而沉悶、壓抑而冰冷。
那一張張鮮活的臉龐底下,卻看不到靈魂的輪廓,就好像行屍走肉一般,生命似乎早就已經終結,卻依舊在行走着,只是那雙眸子裡卻再也沒有了光彩和神韻。那名白人警官是如此,那名黑人中年男子是如此,那名未成年的少女也是如此。
藍禮認認真真地打量着這名未成年少女。收穫了二十美元之後,她卻是覺得理所當然,沒有興高采烈,也沒有情緒波動,只是將綠色鈔票塞進口袋裡,靠着紅綠燈的燈柱,站在原地用力地咀嚼着嘴裡的口香糖,吊兒郎當地甩着自己的書包帶。
那稚嫩的臉龐帶着一股倔強的桀驁不馴,迎着夕陽灑落下來的光芒,可以看到眼瞼之上塗抹的廉價眼影,大片大片的紫色不均勻地暈了開來,嘴脣之上的鮮豔口紅脫離了年齡的稚嫩,沾染了風塵的滄桑。隱藏在陰影之中的眸子看不清楚,只能捕捉到眉宇之間的滿不在乎,一片頹敗。
少女的眼睛大膽而肆意地打量着四周的行人,似乎在尋找下一個替罪羊,那嬌小而瘦弱的身影,映襯在身後那斑駁破敗的灰色建築之下,看起來就像是站在巨獸嘴巴前面的羔羊,卻依舊沒有察覺到危險的來臨;又或者是,明知道危險來臨,卻還是毫不在意。
這就是布朗克斯,而眼前就是生活在布朗克斯的年輕一代,應該承載着未來希望的年輕一代,卻已經喪失了朝氣蓬勃、銳意進度的生機,麻木不讓的眼神和臉孔,猶如雜草一般,不屈不撓地生長着,卻也僅僅只是生長着,肆意而雜亂地順着牆根連成一片。
藍禮輕輕嘆了一口氣,卻沒有了此前的大驚小怪。這是他在布朗克斯生活的第十天,這不是他第一次見到這樣的青少年,同樣,這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第一次見到的時候,他感覺到了微微的胸悶,想到了海瑟,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西奈山醫院的那羣孩子們,他們是如此頑強地生活着,對抗着病魔的糾纏,只希望能夠在生命的道路上,再多堅持一會,靠近夢想一點,再靠近一點;但眼前這些青少年,卻如此輕而易舉地選擇了放棄,彷彿所有一切都失去了意義,他憤怒,他痛恨,他感慨,他迫切,他恨鐵不成鋼……
但漸漸地,那種心痛的感覺化作了無奈,還有唏噓。
在這個少女滿不在乎的身後,卻是一個無法擺脫的泥沼。也許,她的父親是一個癮君子,揹負着無數債務,揮霍着家裡的一切,甚至逼迫自己的孩子出去/*,如果僅僅如此,這還是好的,更糟糕的是,可能她的父親還會/強/奸/自己的孩子。她試圖反抗過,卻被打得頭破血流,她試圖報警過,卻不了了之,她試圖逃跑過,卻無處可逃。
也許,她的故事還要更加糟糕。又或者,比她更加糟糕的故事無處不在。
前天,街頭髮生了一場意外車禍,一輛摩托車因爲緊急剎車撞上了大貨車,摩托車的車主直接飛了出去,血肉模糊、腦漿迸裂。藍禮剛好路過了現場,見到了救護車抵達現場的時刻,站在路邊的幾名少年,看起來十五、十六歲的模樣,他們嘻嘻哈哈地指着那具已經失去生命的屍體,討論着如何清理路面、如何處理屍體之類的瑣事。
藍禮不想要深入想象,他不知道他們經歷了什麼,使得他們如此冷漠地面對死亡。也許,死亡對於他們來說,已經是生活中的一部分;又或者,他們的雙手就沾滿了鮮血。
僅僅只是在布朗克斯生活了十天時間還不到十天,藍禮就見證到了這片區域的滄桑和絕望,猶如墜入一個無底深淵,持續地、緩慢地、安靜地下落,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落地。也許,永遠都不能。
綠燈變成了紅燈,車輛再次開始開動起來,少女卻彷彿看到了自己的信號,邁開了腳步,猶如模特經過伸展臺一般,走過了斑馬線,司機們焦躁而瘋狂地摁着喇叭,少女反而越來越享受這樣的時刻,走過了馬路,然後走過了藍禮。
低頭瞥了一眼,然後施施然地走了過去,嘴裡嘟囔着,“看什麼看,沒有看過如此漂亮的女人嗎?擦一擦你嘴邊的口水吧!”翻了一個白眼,繼續搖曳着身姿,漸行漸遠。
歡迎來到布朗克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