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輕手輕腳地走進屋子裡,以悄悄話的方式輕聲說道,“她睡覺時間早,所以我儘量不要製造噪音,你要喝點什麼?”
雅各布腳步生澀地跟在安娜的身後,他自己沒有注意到,因爲過於緊張,他現在有些同手同腳,僵硬的動作看起來就像是企鵝挪步,視線根本不敢打量周圍的情況,目不斜視地跟隨着安娜的身影,唯恐自己太過孟浪。
突然之間,安娜就轉過身來,輕聲問道,“我只有威士忌。”
雅各布猝不及防地就撞進了安娜那雙眼睛裡,房間裡只有牀頭櫃和書桌兩盞檯燈亮起,燈光略微有些昏暗,可是那雙眸子卻熠熠生輝,猶如凌晨五點時折射出初亮晨曦的露珠一般,流動着汩汩的溫泉水。
雅各布愣愣地點了點頭,嘴角的笑容一點、一點地上揚起來,條件反射地說道,“好。”可是安娜卻沒有發現,她將小揹包丟到了牀/上,轉過身去拿威士忌了。此時,雅各布才意識到自己的眼神始終落在安娜身上,這讓他有些不太自在,垂下眼簾,看着撲在地板上的深米色地毯,掩飾着自己的慌亂。
視線餘光捕捉到了安娜的動作,他的大腦這才反應過來,尷尬地說道,“我不太喝酒,其實。”他歪了歪頭,輕輕挑起眉宇,擡起手摸了摸眉骨的位置,似乎有些發癢,但又意識到這個動作不太雅觀,於是又生澀地放了下來,雙手有些無所適從,最後慌亂地塞進了牛仔褲口袋裡。
安娜的屋子裡沒有準備酒杯,一個是喝日本清酒的陶瓷杯,一個是平時喝白開水的玻璃杯,兩個人一人一杯。雅各布看着自己手中的玻璃杯,心裡莫名有些想法:難道他是這個房間裡的第一個訪客?
雅各布擡起眼睛來,偷偷地打量着安娜的眼睛,卻發現安娜也正在看着他,嘴角的笑容不由就輕輕上揚,而後又趕快抿了抿嘴角,掩飾着自己的喜悅,雅各布僵硬地端起了酒杯,“乾杯。”
一不小心,聲音就太大了,在臥室裡迴盪着,頓時雅各布和安娜都變成了木頭人,兩個人身體肌肉完全僵硬,只有眼珠子在轉動着,屏住呼吸,等待了好一會,沒有發現傳來抱怨的聲音,兩個人這才同時鬆了一口氣,隨即,一股子喜感就襲上心頭,讓人不由莞爾。
安娜輕輕咬住了自己的下脣內側,這才抑制住了勾勒起的嘴角,可是垂下的眼簾還是忍不住偷偷看着雅各布嘴角那羞澀而緊張的笑容,少女心的粉紅泡泡就忍不住泛了起來,她連忙端起了手中的杯子,喝了一口威士忌。
可沒有想到,因爲太過緊張,一口居然就是一大口,轉眼就去了三分之二。放下杯子,安娜這才注意到雅各布就真的是隻喝了一口,安娜忽然就想起來:雅各布剛纔說,他不太喝酒。這讓她的臉頰開始燃燒起來,擡起視線打量着雅各布臉上的神色,然後就看到了淡淡的紅暈在眼底氤氳出一層如雲似霧的薄紗。
她第一次看到如此不擅長喝酒的男人。所以說,他是爲了自己,這才選擇用威士忌當飲料的;又或者說……難道這纔是他第一次喝威士忌?
“呵呵。”安娜只覺得整顆心都輕輕跳躍了起來,她就看到雅各布不知所措地擡了擡右手,然後這才發現右手裡端着杯子,那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木訥和生澀,讓安娜的笑容不由就輕輕上揚,她聽到雅各布尷尬地感嘆了一句,“這很強烈。”
安娜低下頭看着自己的腳尖,隱藏着嘴角高高揚起的笑容,用力點點頭,簡單地應了一聲“嗯”。此時,安娜才發現,他們兩個居然一直站着,尷尬而僵硬地站着,雅各布更像是好好學生一般,原地立正,她連忙在牀位坐了下來,試圖讓氣氛緩和一些,也讓雅各布自在一些。
雅各布偷偷地瞄了瞄坐下來的安娜,情緒稍稍放鬆了一些,但視線還是不敢大膽地打量四周,只能看着房間裡最不女生的一個角落——書桌,“這就是你坐着寫作的椅子嗎?”他小心翼翼地端着酒杯走了過去,拘謹地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但肌肉還是不敢輕易放鬆,他撇了撇嘴角,半開玩笑地抱怨到,“這坐着不是太舒服。”
“噗嗤。”安娜直接就笑出聲來,她從來沒有聽過如此憋足的話題技巧,她強忍着笑容,一本正經地點點頭,“能坐就行。”
雅各布也感受到了自己的笨拙,他再次擡起左手,摸了摸眉骨,掩飾着自己的眼神,藉機轉移視線,好奇地打量起了書桌上的東西,一眼就看到了擺放在旁邊的一疊唱片光盤,“你喜歡保羅-西蒙(paul-simon)?”
“是啊,你呢?”安娜看着雅各布那孩子般探究未知的表情,就這樣靜靜地看着。
雅各布翹起了嘴角,情緒不知不覺就放鬆了下來,“是的,我熱愛保羅-西蒙。”他小心翼翼地將光盤從一疊東西里抽了出來,結果卻導致上面散落的明信片掉了下來,他不由瞪圓了眼睛,轉頭看向了安娜,那眼神清晰地表示着自己的歉意。
安娜擺了擺手,表示不用擔心,神情飛揚了起來,“真的嗎?”
雅各布成功地將唱片拿到手,將酒杯小心翼翼地放在旁邊,“是的,我喜歡那張’恩賜之地(graceland)’。”然後打開了專輯,細細地瀏覽專輯曲目列表。“真的很好聽。”
“呵呵。”安娜歡喜地笑出了聲來,“那是我最喜歡的專輯。”
雅各布舉起了專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安娜一下就明白了過來,連連點頭,“當然沒問題。”
安娜將“恩賜之地”這張專輯放到了唱片機裡,在柔和的音樂之中,兩個人總算是放鬆了一些,雅各布脫掉了外套,在安娜的邀請下,在牀鋪的左側找到了位置——屋子太小了,除了那一張坐着不舒服的椅子之外,就只有牀鋪可以坐了,就連想要坐在地板上都沒有足夠的空間。
雅各布盤腿坐在旁邊,挺直了腰桿,彷彿正在參加某位佛學大師的講座一般;安娜墊着枕頭,靠着牀頭,淑女地斜坐着,細細地看着眼前的雅各布,就只是這樣安靜地坐着,放任靜謐和沉默在空氣中緩緩蔓延,她也可以享受其中。
雅各布可以捕捉到安娜嘴角淺淺的笑意,視線餘光總是忍不住去捕捉安娜眼底的光芒,卻又擔心自己的小算盤被識破,於是他生硬地轉移了話題,“可以爲我朗讀一些什麼嗎?”
“你想讓我朗讀什麼?”安娜擔心自己的眼光太過灼熱,不得不垂下眼簾,視線落在了雅各布那穿着黑色襪子的腳掌,她喜歡他今天的裝扮,淺灰色襯衫搭配黑色牛仔褲,腳底下則是一雙黑色的低幫匡威,簡潔的裝扮卻透露着一股乾淨,甚至比白襯衫還要更加清爽。
安娜擡起視線,然後就和雅各布的眼神撞在了一起,看到了彼此眼底的淡淡笑意,“你寫的某些東西。”雅各布輕聲說道,嘴角的弧度忍不住微微地勾勒起來。
安娜頓了頓,她想要說“不”,可是話語到了嘴邊就變成了,“好。”她怎麼能夠拒絕這個笑容呢?
安娜走下牀鋪,在書桌上找到了自己的筆記本,轉過身一臉嚴肅地說道,“你不允許笑話我。”
笑,輕輕地笑了起來,猶如春風拂面,帶來了海水的腥味和陽光的乾爽,雅各布笑着搖了搖頭,用近乎氣音的聲音說道,“當然不會。”
安娜也忍不住跟隨着雅各布笑了起來,重新坐了下來,深呼吸一口氣,試圖尋找勇氣,“我從來沒有大聲朗讀出來過。”擡起頭,注視着雅各布那雙深褐色的眼眸,“所以,你會是第一個聽衆。你確定你想要聽嗎?”安娜看着雅各布的笑容裡摻雜了一絲寵溺,沒有說話,只是輕輕點了點頭,她不由咬了咬脣瓣,也跟着點點頭,下定了決心。
“我以爲我理解,能夠領會,其實不然。一點都不懂。”安娜忐忑不安地朗讀着,“看到的只有表面,其內在壓抑的、寶貴的渴望……”她可以感受到那灼熱的目光,不由停頓了片刻,擡起視線來,然後就撞進了那一汪深邃的湖水裡,平靜而專注地落在自己身上,帶着一絲貪婪、一絲渴望和一絲寵溺,目不轉睛,彷彿整個世界在這一刻都停止了轉動,只剩下那雙盈盈目光,就連耳邊那柔和的音樂都徹底消失。
噗通,噗通,噗通。
安娜可以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跳動撞擊的聲音,那種難以抑制的悸動就好像一團溫暖的光暈,將她團團包圍。
菲麗希緹的大腦陷入了一片空白之中,就這樣在那雙明媚而燦爛的目光之中,緩緩墜落,那輕輕下落的溫柔和美好,讓她失去了所有的感知;那雙眸子是如此深沉、如此專注、如此孩子氣,卻又不顧一切、飛蛾撲火般地燃燒起來,彷彿自由落體一般,從高空驟然降落,卻撞進了一片柔軟之中,所有防線驟然撕破,表演和生活的壁壘在這一刻完全被打破,以至於心臟跳動的聲音開始狠狠地撞擊着耳膜,砰,砰,砰……一聲,接着一聲。
在這一刻,她就這樣沉淪,就這樣墜入愛河,就這樣……怦然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