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雙波瀾不驚卻又驚濤駭浪的眼睛,如此矛盾的狀態卻真實地出現在了塞斯的眼前。
他知道藍禮爲這部電影、這個角色付出了無數努力,自己卻始終袖手旁觀,彷彿根本沒有做任何嘗試,這讓他有些心慌;但更深層次地,那雙眼睛卻讓他想起了威爾,病重時的威爾,他意識到威爾需要幫助,他卻無能爲力,只能打哈哈地開玩笑,這讓他的內心也飽受煎熬。
現在也是如此。
腦海裡那些曾經的回憶泛了起來,除了無奈之外,又多了一些悲涼和苦澀。滿嘴乾澀,不知所措。塞斯輕咳了兩聲,掩飾了自己的情緒。
“今晚這場戲就看你了,我就在旁邊插科打諢,無所事事。哈哈。”只是,平時一貫信手拈來的笑點,此時卻顯得有些乾巴巴的,這讓塞斯不由揉了揉鼻頭,訕訕然地說道,“那麼,準備好了就可以開始拍攝了。”
整個劇組都已經蓄勢待發,過去四十五分鐘都在等待着藍禮,現在藍禮點頭了,劇組瞬間就完成了重啓的熱身活動,然後現場就傳來了場記清脆的聲音,伴隨着場記板的聲響,這場戲總算是開始拍攝了。
凱爾嘟嘟囔囔、嘰嘰歪歪地抱怨着,他想要到酒吧裡用酒精麻痹自己,也想要讓亞當放鬆放鬆,但亞當卻只想要開車,這讓他心氣不順,可是亞當卻根本沒有理會他的抱怨,只是波瀾不驚地說道,“可以把鑰匙給我嗎?”
凱爾擡起頭,瞥了一眼亞當,那雙平靜的眸子卻彷彿深不可測的湖水,只剩下一片無法捉摸的黑色,猶如黑洞般吞噬着所有的情緒,這讓他愣了愣,大腦有些轉不過彎來。
眼前的亞當,悲傷、憤怒、茫然、壓抑、沉默,所有的情緒都沒有鋒芒,僅僅只是靜靜地落在眉宇之間,彷彿可以看到世界的色彩正在一點一點地消失,遁爲黑白。瞬間的迸發,卻又寂靜無聲,這讓凱爾突然就愣住了。
就是這愣神的瞬間,亞當從他的手裡一把搶過了車鑰匙。
塞斯-羅根頓時回過神來,生澀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掩飾自己剛纔瞬間的尷尬,嘟囔着說道,“好吧,小心點。”然後就繞過車頭,朝着副駕駛座的方向走去,可是腳底下一個不留神,就自己把自己絆倒了,踉蹌了兩大步,往前撲了過去。
這是意外,不是劇本里撰寫的情節。
塞斯有些慌張,還有些狼狽,還好他也已經不是菜鳥演員了,沒有打斷拍攝,順勢鬼哭狼嚎地吼了起來,在寂靜的夜晚裡驚動了一片飛鳥,然後他還不忘大聲對着亞當喊道,“小心一點,否則就要像我一樣,摔溝裡去了。”
亞當不爲所動,打開車門,徑直就坐進了駕駛座裡,看那模樣,好像不打算等待凱爾,直接就要開車走了。這絲毫不拖泥帶水的動作,讓凱爾頓時慌亂起來,顧不上自己的形象,雙手抓住車蓋,控制住了身影,然後摸着車子的鐵皮,一溜煙小跑就繞到了副駕駛座前。
這一靜一動的鮮明對比,製造出了一種出人意料的喜感,讓站在監視器後面的工作人員們都不由莞爾。
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凱爾總算是緩過氣來了,絮絮叨叨地說道,“不要調整我的座椅,行嗎?它們都在我最喜歡的位置。”凱爾坐進了副駕駛座裡,關上門,卻沒有立刻扣上安全帶,而是調整了一下呼吸,讓快速的心跳平復下來。
可就是這短暫的一秒時間裡,亞當卻直接開啓了引擎,開始踩着油門空轉,這把凱爾嚇了一跳,他一邊拉着安全帶,一邊伸手去擡手剎,嘴裡還唸唸有詞,“好的,好的,不要着急,現在,第一件事……”他正準備給亞當上一堂駕駛課,從最基本的啓動開始,然後……
就沒有然後了。
因爲手剎才放下去,亞當居然就調整到了後退檔,油門一踩,整個車子就迅速開始往後退,畫出一個巨大的圓圈,視線周遭的世界開始三百六十度地急速旋轉,根本看不清楚周圍的景象,只剩下一團模糊的馬賽克,這讓凱爾的聲音直接就變形了,“第一件事……啊啊啊!”
伴隨着油門聲和剎車聲,車尾直接就撞倒了旁邊停車位的護欄杆,然後一個緊急剎車,車子就熄火了。
塞斯完全反應不過來,他雙手牢牢地抓住門窗上面的把手,整個身體因爲緊急剎車都開始猛烈地搖晃起來,“你搞什麼鬼!”
可沒有等塞斯把話說完,亞當居然再次啓動引擎,踩下油門,切換了檔位,“鬼”的音節還在脣齒之間碰撞,迴盪在車廂裡,下一秒,車子就“嗖”地一下往前飛竄了出去,塞斯瞪圓了眼睛,握着把手的雙手越發收緊起來——
這不是拍戲,這是真實的。
塞斯只覺得眼珠子都快要掉出來了,完全分辨不清楚現實還是拍戲,只覺得自己被綁架到了“生死時速”的那輛高速公車上,可是那種命懸一線的刺激感真是一點都不好玩,渾身肌肉都緊繃到了極致,目不轉睛地看着正前方。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只能交叉手指進行祈禱了。
“左轉,左轉。”塞斯視線餘光看到了單行道的標誌,這裡只能左轉,於是出聲提醒到,但眼睜睜看着亞當直行——是的,不是左轉,也不是右轉,而是直行,感覺整輛車子就好像失控地朝着公路另一側的樹林撞了過去。
“這是單行道!”塞斯覺得聲音已經變形了,就連他都認不出來這是自己的嗓音,彷彿是被掐住脖子的公雞,刺耳而尖銳地尖叫着,然後右手邊就傳來一束刺眼的光芒,塞斯知道,那是遠光燈,而且是已經近在咫尺的遠光燈,這也意味着,有一輛車子正在橫着開過來,下一秒,他們就要相撞了。
“該死的!”塞斯抱住了自己的腦袋,捂住了雙眼,尖叫地嘶吼到,就好像被恐怖電影嚇得魂飛魄散的小妞。他不知道藍禮會不會開車,他不知道對面開車過來的專業車手是否預料到了這樣的意外,因爲他根本沒有心思考慮這些問題,他現在唯一的想法就是:他不想死。
他是一名演員,但他可沒有做好爲戲犧牲的準備。“耶穌-見鬼的-基督。”他在罵粗話,真正地罵粗話。
但下一秒,他就感覺到整輛車轉了一個大彎,將他狠狠地甩了出去,右肩就重重地撞到了車窗上,他也沒有時間喊疼,睜開眼睛一看,那輛直行的車子已經繞了開來,而亞當在最後時刻打了右轉方向盤,車子猶如蛇形一般,歪歪扭扭地轉到了公路上,然後開始直行。
可是塞斯還沒有來得及喘一口氣,就再次尖叫了起來,“有車,有車!”那聲嘶力竭的吼叫聲充滿了求生的渴望,“錯了,錯了,錯了!”甚至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然後就看到迎面而來的車子瘋狂地按着喇叭,“叭”地從旁邊呼嘯而過,即使不用睜開眼睛,他都可以想象對方粗話連篇的場景。
“上帝,夥計,這到底是什麼情況!”塞斯知道自己不能坐以待斃,他可沒有做好死在這裡的準備,“停下!”塞斯轉過頭,看向了駕駛座上的那個人,雙眼沉靜如水,卻洶涌着痛苦,猶如一汪月光在湖面上盪漾開來一般,層層漣漪寂靜無聲,卻攪亂了整個世界,這讓塞斯的大腦出現了瞬間的短路,“亞當”,這句呼喊就脫口而出,“停下!該死的,停下!”
那不是藍禮,那也不是威爾,那是亞當。
可是亞當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打算,他居然還踩下了油門,持續加速,引擎的轟鳴聲越來越響,也越來越讓人心驚肉跳,就像是死神的鐮刀在鏗鏘作響一般。
塞斯終於再也忍不住了,直接就拉起了手剎,強制性地把車子停了下來。
“砰”地緊急剎車,讓塞斯整個人都往前撲,不過他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雙手及時擡了起來,支撐出了儲物箱,作了一個緩衝,卸下了所有的衝擊力。可即使如此,他的心跳依舊瘋狂地撞擊着胸膛,劫後餘生的喜悅根本來不及洶涌,恐懼和憤怒就噴薄而出。
“你他/媽/的在幹什麼?”塞斯朝着駕駛座上的亞當憤怒地嘶吼着,可是情緒亂成了一團麻,根本無法理清,以至於他說話都磕磕絆絆的,找不到一個清晰的思緒,只能是不痛不癢地說道,“你他/媽/地就是在犯傻!”
“下車。”亞當沒有理會塞斯的咆哮,冷漠而淡然地說道。
塞斯不由就愣住了,怒火更加旺盛,“下車?”
他不可思議地看着亞當,那張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有着一往無前的執着,彷彿畫地爲牢地建立起了一個世界,將周圍的所有人都隔離在外,那種生疏和冰冷消融在黑夜之中,有股悲涼,油然而生。
可是,他內心深處浮現的情緒卻不是憐憫和同情,而是憤怒,更加的憤怒。他一直努力迴避亞當罹患癌症的事實,一直努力維護着平常的生活,一直拒絕同情亞當而帶給他壓力,所以,此刻,他忘我地怒吼到,“這是我的車!”
“下車!”亞當的雙手緊緊地握着方向盤,就好像壓縮到了極致的方向盤,要麼釋放,要麼崩盤,那種岌岌可危的危險,通過手背上的青筋和充滿血絲的眼睛傳遞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