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郡趙家出手放糧之事,不出兩日,便傳遍京城,衆官皆明,那趙家身爲商賈,求的是財,重的是利,不會好端端的扔上幾十萬的錢糧去趟這渾水,必是有人指使,不必多言,只連小孩子都想得到,背後之人定是郜蘭。
一時間朝堂大譁,衆人萬萬想不到,這位平日不多言不少語,一副溫吞模樣的三公主,竟會在這個時候有站出來力挽狂瀾。稍有心思之人,便知郜蘭此次出手定非臨時起意,必是早有籌謀,否則即便趙家當真富可敵國,卻也難敵衆商聯手擡價。一些老辣的大臣亦聯想到了前些日子商澤那場大火,當時衆人對此事雖有猜測,但到底沒怎麼上心,如今回過頭去細想,倒是琢磨出點味兒來,弄不好那場大火與趙家此次放糧便有什麼關係。
對於初蘭此次出手,衆臣私下議論紛紛,雖是各有看法,但大抵分作兩派,一派認爲,這三公主或是個深諳中庸之道的,別看她平日不顯山不露水,怕也是個有籌謀有手段的人物。另一派則認爲,三公主平庸了這十幾年,怎麼突然就顯露過人本領了?這其中定有蹊蹺,怕不是有人在背後出謀劃策,據聞當日郜蘭公主去商澤籌糧,她的駙馬,吏部侍郎林景皓以探妻之名前往商澤相陪,只怕這背後謀劃之人是他也未可知。不管如何,衆人心下皆明,今後,再不可小覷這位三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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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且說因着趙家出手放糧,平陽府糧價漸漸回落,然這暴亂已起,卻不是一時便能平息的。雖說皇帝已調遣了周邊州府兵力前往鎮壓,只不過仍是以打壓爲主,難以服衆。只若是長此以往,怕是會失了民心。故而數日後,皇帝於朝堂之上令衆臣推舉一賢能,前往平陽,指揮平亂,疏導暴民。
皇帝此言一出,殿下衆臣心中便開始嘀咕琢磨,這委實是一個美差肥缺,此次暴亂因糧價上漲而起,如今糧價漸平,暴亂平息不過是早晚的事,這會兒不論誰去,都是手到擒來。然,雖如此,卻沒有一人上前自薦。
這其中卻是另有原委。皇帝此番派欽差往平陽,一爲平亂,二爲民心,自然不願遣個武將前往,如此只怕激起民怨。至於朝中文臣,不少是尚辰的心腹,他們心中更有謀算,此次糧價得平乃因趙家出手相助,若他們貿然前往,郜蘭與趙家若有心作梗,隨便使個什麼手段,他們可也承受不起。再說初蘭的近臣,多是文人書生,只會紙上談兵,手腕謀略卻是相形見絀。最後只剩下那些中立的大臣,而這些大臣之所以不依附哪位公主,無非是深諳中庸之道,平日裡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只道無功無過方是爲官之道,此時斷不會站出來出這個風頭。
其實,衆臣心中也都明白,這個差事,放眼朝堂,只一人最爲合適,便是郜蘭公主本人。趙家此番出手本就是她的籌謀,如今過去善後,也可謂是有始有終,況且前去平亂少不了還得儀仗趙家出力,郜蘭公主親往最適合不過。
殿下大臣們如此琢磨,高坐於龍椅的皇帝也未嘗不是這個心思,她掃視着殿下衆臣,目光最終落在初蘭身上。
皇帝這邊目光如炬的望着初蘭,而初蘭立於殿下則是低眉垂首,有意相避。她知道皇帝正在看着自己,也知道這差事或者非她莫屬,但她卻不想再與此事有半點兒關係。適才聽聞母皇有意派欽差前往平亂,心中只似大石落地般輕鬆,如此一來,只將重任交給那人,她和趙家亦可早些抽身,免得在這泥沼中越陷越深。
可偏偏這些大臣們各有各的心思,沒一個主動請纓的,她心裡焦急得很,只怕母皇一急之下又將這差事交給她。
正當初蘭犯愁之際,忽有一人開口,打破了沉默:“臣舉薦一人,可擔此任。”說話的不是旁人,正是劉子安。
初蘭聽聞,心中一驚,他又要做什麼?莫不成他還有後手?
“講。”皇帝道。
“吏部侍郎,林景皓。”
這幾個字劉子安說得極爲輕鬆平淡,殿上衆臣亦不覺驚異,且不說林景皓本人確有這本事,單說趙家此次放糧在平陽得進人心,林景皓身爲郜蘭的駙馬,確是最佳人選。
然,初蘭與林景皓,卻因劉子安這句話,如遭晴天霹靂,直催肝腸。
先說初蘭,若是旁人舉薦林景皓,她不會有任何驚異,可舉薦之人偏偏是劉子安。爲什麼這個時候他會舉薦景皓?莫不成景皓當真知曉或是參與了此事?這些日子以來她一直在逃避,她心中不是不疑惑,不是不懷疑,只是不願去深想,她知道林景皓與劉子安是有什麼關係的,但她寧願相信這不過是普通的賞識與提拔,她一直告訴自己,景皓與此事絕無關係。然劉子安這簡單的一句話卻又讓她不得不再次直面她一直想要逃避的問題。
再說林景皓,只在劉子安說出這話之事,他心中便是一顫,他想不到劉子安會在這個時候將他拋出來,他知道他這是在逼他,逼着他做出選擇,逼着他去走他安排好的那條路,逼着他走向初蘭的對立面。他擡頭去看初蘭,她就站在他前方不遠處,只見她躬身垂首站在原地,仿似什麼也沒發生,只那緊握的雙拳卻是暴露的她此刻的心思。林景皓心中一陣抽痛,她定是都知道了。他現在該怎麼辦?他該如何面對她?
初蘭怔怔的站在原地,不知怎的,她能感到林景皓在身後望着她,只是他是在以怎樣的目光看她,她竟是想象不到。怎麼會想象不到?他的一顰一笑,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早就進了她心裡。可此刻,她竟是一點兒也想象不到,連帶周遭的一切全都模糊了。
皇帝於龍椅之上,只將衆人的神色看得清清楚楚,劉子安,初蘭,林景皓,每一個人,哪怕是最細微的神態都沒有逃過她的眼睛,只她臉上仍舊一幅莫測的神情,仿似在認真的思考着劉子安的提議,許久,微微的點了點頭,道:“就依劉愛卿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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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郜蘭公主府,雲霄閣。
初蘭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散朝回來的,只知道母皇準了劉子安的保舉,命林景皓爲欽差大臣前往平陽平亂,散朝後留了他單獨說話。
她告誡自己不要亂想,在他回來之前不要亂想,可偏偏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只要是與這件事有關的,一個不落,通通涌進了她的腦子裡。
先是他突然出現在商澤,再是與盧秉義的接連偶遇,緊接着是那所謂的詩集,回京不久後又出現在弗林巷劉府之外,一樁樁,一件件,每一幕都似重錘般敲打着她,逼着她去承認她不願承認的事實。
他曾經說過的話,一字一句,言猶在耳。
——“臣思念公主,只怕再見不到公主,臣就要抑鬱成疾了。”
——“臣頗喜歡這萬安的才情,只他的詩集市面上卻不常見,不想盧大人竟是私藏了一本,轉送給了臣。”
——“劉大人一向國事爲先,鞠躬盡瘁。”
初蘭忽覺一陣心痠痛楚,因她發現,他說過的每一句話,她居然全都記得這樣清楚,他說話時是怎樣的語氣,怎樣的神態,甚至是怎樣的眼神,她居然全都記着。
只如今,真話,假話,她卻是全然分不清了。
初蘭甩甩頭,逼迫自己不要再想了。或許又是她多想了。或許劉子安的舉薦不過是巧合,畢竟在平亂這件事上,景皓確實是不二人選。又或者這根本就是劉子安的陰謀,她給他的計劃攪了局,他便使出什麼詭計算計她,故意讓她疑心?也許他是連景皓也想一起害了!對,對,一定是這樣,初蘭越想越覺得這很有可能,或是劉子安在商澤又設下了什麼陷阱,然後故意保舉了景皓前往,爲的是向她報復。不行,如果是這樣,那一定要趕緊告訴景皓才行。劉子安是深藏不露之人,誰知道他會使出怎樣的手段。
正想着,忽然有人推門,是畫眉端了藥碗進來,小心翼翼地遞到初蘭跟前。
初蘭低頭看那藥,那是她讓張醫官給她配置調養身子的。回想起她說要與他生個孩子時,他是那般的驚喜與興奮,他那樣期盼着他們的孩子,怎麼會騙她呢?定是她多想了,定是。
初蘭望着藥碗似有些釋然般淡淡的一笑,端起來欲喝,只到了嘴邊,卻忽然停住,眉頭一皺,似想到什麼可怕的事情,臉色竟是一下子變得有些蒼白。
“公主?”畫眉看出了初蘭的不妥,小心地輕喚道。
然初蘭此刻卻是什麼也聽不到,只在心中回想着上次林景皓誤將這藥當做避孕的湯藥時二人的一番對話。那時她隨口說有機會要帶他去拜望雅容,他當時是怎麼說的?
——“這不是快到年關了嗎,到時臣自是要隨公主一起去給長公主請安拜年的。”
初蘭心中咯噔一下,年關去拜?那個時候大姐正準備出兵,若順利的話,兩三日後動身,年關如何還能在京?他不會不會想不到,如何還會說年關去拜?除非……除非他早就知道大姐此次必然出兵不成,纔會在不經意間說漏了嘴。若是如此,那他豈不是早就知道劉子安的陰謀?
心中一陣錐心刺痛,眼前一陣眩暈。
初蘭忽然覺得自己剛剛是如此可笑,明明那麼多的線索擺在她前,可她卻竟還在找藉口自己騙自己,如今事實擺在眼前,她又該如何說服自己去相信他?
是時,屋外傳來腳步聲,劉順來報,說駙馬已經回府,直奔東園了。
直奔東園?他這可是故意躲着她,是心虛了?愧疚了?還是躲回去好好琢磨又要用怎樣的謊言搪塞欺瞞她?
初蘭一把將手中的藥碗摔在地上,碗中的湯藥撒了一地,濺髒了她的裙角。
畫眉與劉順被嚇住,連忙跪在地上。
初蘭看也不看他二人,豁然起身出了屋子,直奔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