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因爲哭的太大聲,胡妻很快就沒勁了。
她在玻璃門外站的太久,覺得累了,就只能倚着門,再眼巴巴的看着裡面。
對她來說,今天意外有些過於沉重了。
或許,對任何一個人來說,有關於生死的意外,都是異乎尋常的沉重的。
凌然依舊在不斷的做着胸部按壓。每隔5分鐘,就要求注射一次腎上腺素、阿托品和利多卡因。
除此以外,150毫升的碳氫酸鈉也被靜脈注射了進去,並沒有什麼用。
四周依舊很吵雜,來來往往的醫護人員,警察和病人,讓搶救室的環境燥的像是沙漠火爐似的。
凌然也覺得身體有些燥熱。
每分鐘100次以上的胸部按壓,既要按壓到位,也是釋放到位,手還不能徹底離開胸部。沒有訓練過的人,很難拿捏得住其中的輕重,尤其是沒有上手按壓過人的,真到了心肺復甦的時候,要做到準確的按壓並不容易。
然而,就算是經過了訓練,巨大的體力要求,依舊不斷的考驗着施救人。
“凌醫生,要換人嗎?”牛護士小跑着過來,輕聲詢問。
“我還可以。”凌然不想多說話,他在儘可能的調整呼吸,以保證自己的胸部按壓的持續性。
胸部按壓是心肺復甦全過程中,最重要的一環。
與之相比,任何藥物、儀器和技術手段,都不能達到同樣的效果。
而高質量的胸部按壓,也是高質量的心肺復甦的最佳支持。
凌然希望自己能堅持得久一點。
事實上,如果不是因爲所有人都在忙碌,凌然原本是可以晉級成爲指揮者的。
但是,他現在若是讓開了位置,與其他醫生接力進行心肺復甦,一個兩個醫生,都不一定足夠。
凌然勢必不能在如此緊張的時刻,佔用如此多的醫生如此多的體力和精力。
何況,凌然覺得自己還能堅持得下來。
任何醫生,任何人,在給另一個人類做心肺復甦的時候,往往都可以堅持的很久,很久……
“凌醫生,25分鐘了。”牛護士小聲的提醒了一句。
凌然只是悶悶的“恩”了一聲。
牛護士想了想,建議道:“要不要使用呼吸機?”
此時已經做了25分鐘人工呼吸的小護士用的是簡易呼吸器,也就是有一個大球囊的手動人工呼吸器。
呼吸機的人工呼吸效果就要好太多了,只不過,它通常並不是用來給心肺復甦的病人用的。
凌然卻是讚賞的點點頭:“用呼吸機是個好主意,注意更換時間。”
牛護士點點頭,立即去找人拖來了呼吸機。
人工氣道是早就打開了的,牛護士熟練的調試好了呼吸機,再接好喉管,一秒鐘都沒耽擱。
一番操作之後,牛護士再向凌然報告:“30分鐘了。”
凌然依舊只是“恩”的一聲。
他知道牛護士的意思,心肺復甦20分鐘,或者30分鐘以上,其實就可以決定是否放棄了。
如果是在10年的話,大部分國家和地區的醫院,都將20分鐘以上的心肺復甦,看做是沒有必要的。
事實上,美國人至今依舊很少進行超長CPR(心肺復甦)。
但是,這是與他們的醫療制度有關係的。
在美國的醫院裡,家屬是可以將植物人丟在醫院置之不理的。醫院將爲此承擔每年數百萬美元的醫藥費,以至於醫院之間,甚至產生了植物人交易——成本高昂的大醫院用醫療專機將植物人賣去成本較低的醫院,並向後者支付以百萬美元計的高昂費用。
在這種環境下,讓美國醫院支持超長CPR,就意味着醫院每年都要新增數名植物人患者。
於是,爲了讓患者有尊嚴的去世(手動狗頭),美國醫院並不鼓勵超長時間的心肺復甦的進行。醫生們受到的教育如此,超長CPR的比例也就不高。
但在中國,醫護人員們進行超長CPR的比例是越來越高了。
雖然成功的概率往往低至百分之一,可這是將患者從死亡線上拉回來的唯一方式。
凌然知道,此時此刻,“老胡”的唯一希望,就是自己了。
如果凌然放棄了,是不會有醫生接着上來,再繼續的做心肺復甦的。
那時候,他就只能宣佈死亡了。
而繼續做下去,畢竟還有百分之一的希望。
對一個生命來說,他的一生中,有無數次,爲了低於百分之一的成功率而拼搏努力過。
此時此刻,有另一個生命爲了保住他的生命,爲了低於百分之一的成功率而拼搏努力,似乎就更讓人容易理解了。
……
“爸爸!”
玻璃門外,9歲的小男孩,身上裹着大人的衣服,一邊吸鼻涕,一邊大聲喊。
“爸爸在裡面,咱們在外面等。”身材圓潤的女人摟着兒子,想哭又不敢哭出來。
“爸爸怎麼了?”9歲的孩子,已經很懂事了。他現在卻是希望大人能否定他的猜想。
身材圓潤的女人輕拍着他的肩膀,道:“爸爸從塔吊上摔下來了……”
“你不要給孩子說這些!”站在右側的是患者的母親,蒼老面容,憤怒的發紅,藉機發火:“你自己的老公,你咒他要死嗎?你就不該讓我帶他過來,帶他過來幹什麼?”
兒媳婦沒有像是平時那樣嗆聲,只道:“讓川兒多看看他爸。”
“回去再看也一樣。”患者的母親的氣勢弱了許多,近乎乞求的道:“過天再去病房看,也一樣。”
胖女人繼續用手輕輕的拍着兒子,就像是在搖籃中似的,道:“川兒,你爸爸是爲了賺錢交房租,交學費,纔去的夜班工地,你以後啊,要好好讀書,坐辦公室,風吹不着,雨淋不着,也不會從塔吊上摔下來了……”
“你……”老太太又氣又急,看着兒媳婦的樣子,像是癔症了似的,乾脆一把搶過孫子,道:“你別瞎嚷嚷,我兒子……我兒子……”
老太太想說點吉利話,可是,隔着玻璃門看到的景象,並不能讓她說出這樣的話。
凌然依舊維持着每分鐘100到120次的頻率按壓患者的胸部。
就算是完美級的心肺復甦術,也不能保證他能長時間的保持相同的頻率。
凌然能夠保證的,是每次的按壓深度,每次的胸壁回覆程度。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
再一次要求靜脈注射藥品的時候,霍從軍來到了凌然面前。
“馬上就要一個小時了。”霍從軍道。
聽到霍主任的聲音,凌然頭都沒擡的道:“患者只有32歲,無病史,既往體健,我認爲繼續心肺復甦可以讓患者收益最大化。”
霍從軍無言以對。
繼續心肺復甦自然可以讓患者的收益最大化,放棄做心肺復甦,就要宣佈死亡了。
霍從軍看看四周,隨着各科室的醫生們到位,急診室的繁忙景象,已經得到了略略的緩解。工地裡雖然還有人送過來,但總人數是很少了。
霍從軍舒了一口氣,道:“你自己判斷。”
“是。”凌然回了一聲,胸部按壓的動作都沒有變化。
呂文斌這時候做完了手裡的事,快步而來,低聲道:“凌醫生,我來幫你。”
“準備電擊。”凌然直接就下了命令。
“哦……是。”呂文斌用了幾秒鐘反應,纔拿起了電極板。
“200焦。”凌然下令。
呂文斌重複:“200焦,讓開。”
除顫儀輕輕的釋放了電流。
凌然看也不看,直接就繼續做起了心肺復甦。
心肺復甦的中斷要越短越好,這是借用外力,給予身體的後勤支持,後勤中斷的越久越頻繁,就越容易得到一個爛攤子。
滴。
滴滴。
心電監護儀,突然響了幾聲,吸引了周圍所有人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