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歲月靜
不過一柱香的時間馬車就停了,“惠羽我們到了”,文惠羽睜開眼,下了馬車,驚道:“青石山”
十一月的天氣,青石山也不像往日的翠蔭濃郁,寒風掠過有些蕭索的感覺,就如好景不長久,舊人不常在。馬車停在溪邊,而溪邊的水已經結了一層薄冰,滯水不流。
江待一點了點頭,文惠羽側頭看着他,仿若回到了八歲那一年,無憂笑着跟她說,我不想要什麼回報只想跟你交個朋友。細看眼前這人,眉宇間卻又和無憂相似之處,不會……,文惠羽隨即搖了搖頭,無憂八歲便熟讀四書五經,可眼前這人連《詩經》都只背了個勉勉強強。
文惠羽的思緒百轉千回,江待一卻只悶頭的在包袱裡翻找着東西,不知在忙活些什麼。
片刻後,江待一笑着問:“早膳未用,惠羽可餓了?”
摸摸肚子,果然是空蕩蕩的感覺,答語還沒出口,江待一便了然的說道:“惠羽可愛吃魚?”
“我對飲食並不挑剔”
“那就好”江待一挽起衣袖,手裡拿着鑿子和兩隻鐵叉,跳到溪面上,一下下的鑿着冰面,不多時冰面即破,冰面下的魚兒都一蹦一蹦的翻騰着,江待一眼疾手快用鐵叉叉起兩隻魚來,得意的轉過身來,向文惠羽舉着鐵叉高搖着,“你看,惠羽,咱們果腹的食物有了。”
看着溪邊如孩童天真的江待一,心中有一處柔軟的心絃被觸動,微笑道:“我看到了,你快些上來吧,不要凍壞了。”
得意忘形的江待一腳尖輕點冰面腳,嗖的一下掠過冰面站到了文惠羽的面前,“你?你是怎麼過來的?”文惠羽對着瞬時就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問道,那一瞬間她懷疑自己看花了眼。
糟糕,江待一心裡暗叫一聲,自己是什麼時候在她面前變得這麼的不謹慎了,只含含糊糊的說道:“就是跑過來的,跑的快了些。”
“是嗎?”文惠羽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難道真的是自己眼花?
江待一忙岔開話題道:“快來生火烤魚,惠羽快過來幫我支火架。”
“哦,好”文惠羽應道,看來自己真的眼花,以後看書的時候一定要多加註意。
說是幫忙,可江待一也只是讓她幫忙遞一些東西,自己手把手的支好火架,“惠羽,你去馬車上取一個坐墊來坐,冬天地涼。”
文惠羽應下,去馬車裡取了兩個蒲團,“來,待一你也坐在蒲團上來,不要着涼。”她哪裡知道,江待一體內深厚的真氣,夏天可防熱,冬天可禦寒,何來着涼一說。可江待一也並不弗她的好意,接過蒲團,淡淡笑道:“多謝”
江待一時不時的轉動着火上烤着的魚,文惠羽則雙手捧着手爐,默默的看着身邊人,這手爐也是江待一那個大大的包袱裡的物件,心思之細,用情之深,可見一斑。
火上的烤魚冒着呲呲的香氣,江待一撒上輔料,又烤了片刻,拿起一條魚輕輕咬了一口,火候剛剛好,外邊焦酥,內裡鮮嫩,滿意的點了點頭,拿另一條魚笑着遞給文惠羽道:“烤好了,你試試看。”
文惠羽說了聲“好”,將魚放到脣邊吹了吹氣,輕咬一口,肉質滑膩清香,是從沒嘗過的鮮美,這只是尋常的鯉魚並不名貴,怎會是如此滋味?
光是看她的表情江待一也知道她是很喜歡的,“人人都道三月的鱸魚是最是美味,我卻不以爲然。”
文惠羽歪頭問道:“哦?待一怎麼講?”
“鱸魚雖名貴但始終是河魚,而鯉魚雖然普通卻可躍而成龍,更何況春江水暖的三月,浮游上來的都是些貪圖安逸的魚,只有能熬過嚴冬的方是上品。”
文惠羽頗爲讚賞的說道:“只不過是一條魚,你可以說出這麼多,看來你雖然不精於做學問,但是對於美食一道倒是明白的很。”
江待一嘿嘿一笑,“我整天遊手好閒,無所事事,自然就研究一下吃喝了。”
文惠羽美眸流轉於江待一的身上,深思道:“你說的是魚亦是人,縱出身名貴若一位的貪圖享受也只能偏安一方而已,即使出身平常若熬的過一切的艱難困苦,最終便可躍龍門而幻化成龍。”
知音,江待一的腦海霎時的蹦出這兩個字,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而如今知音就在眼前,心裡如何不澎湃!
江待一壓住心中的欣喜若狂,平靜的說:“我不明白你說的什麼意思,我只懂吃食。”
“待一的頭腦並不是不靈光,明日隨我讀《論語》吧”
“什麼?”江待一差點被噎到,咳了幾聲,道:“怎麼還要讀書呀?”
文惠羽答道:“既然你可背下《詩經》我有信心讓你將其他的詩書也學會,你若不喜《論語》,那我們先讀,《中庸》,《孟子》,《大學》,或是《莊子》也可。”
“《莊子》”江待一眉毛微微上揚
“怎麼?待一想讀《莊子》?”
江待一脫口而出道:“通篇《莊子》也不過是‘心無所縛,一世逍遙’這八字箴言而已”
文惠羽杏眼圓睜,震驚道:“你……你對《莊子》的拿捏居然如此之準,這八字總結的當真是絕妙!”
江待一眉頭又是一皺,今日我是怎麼,怎麼一而再再而三的展露鋒芒,低頭道:“這個是二弟說的,我哪裡懂《莊子》,他既然說通篇《莊子》都是這八個字,我就只記了這八個字,只當是讀過《莊子》了。”
文惠羽笑道:“我就說怎麼你一下就茅塞頓開了,原來是有高人指點。不過哪有你這樣偷懶耍賴的人,只記了八字就當是學通《莊子》了。
江待一也笑道:“指點我的高人還不止二弟,三妹還告訴了一個真理。”
爲了避免別人問及自己和李靚師承何處,在外人面前便稱她是自己結義的三妹,而李靚也只有在私下裡稱他爲師兄。
文惠羽奇道:“是個什麼道理?”
“瘋子或者是某方面的天才,但是書呆子就一定是傻子,所以……”
“所以什麼?”
江待一狡黠一笑,道:“所以我不想當傻子,我就不必讀書了吧。”
文惠羽撲哧笑道:“好你個滑頭,差點被你繞進去,不成,書還是要讀的。”
江待一還在以各種歪理抗爭着,但文惠羽只是兩個字“不成”
冬日裡的陽光暖洋洋的灑在溪邊的嬉笑着的兩人身上,山靜空明,有的只是切切的私語與郎朗的笑聲。
兩人吃完了手中的魚,江待一起身道:“吃飽了,我們走吧。”
文惠羽頷首道:“好”她不去問要去哪,只靜靜的跟隨者。
兩人上了馬車,這青石山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馬車從山腰的溪流,沿着溪流而上,緩緩行了半晌方到山頂。
文惠羽下馬車的時候,怔了一怔,“山頂何時多了這樣一座木屋?”
江待一笑而不答,拿着他的大包小包,迎文惠羽進了屋。
前幾天江待一自己要‘認真讀書’不方便出府,便費了不少的脣舌讓李靚幫他作監工,李靚抝不過他只得答應,花重金僱傭工人們日夜趕工,終於如期完成。
推門進去,小木屋不大也不豪華,但是佈置的很用心,一張牀榻掛着淡粉色的帷帳,木桌上乾乾淨淨的放着一瓶茉莉花,文惠羽捧起花瓶輕輕的嗅了嗅,“這個季節怎麼會有新開的茉莉花?”
“我在一個花農那裡買來的,茉莉花並不是什麼難覓的花,只是現在冬天天氣太冷,茉莉花不開,幸虧找到了一個同樣愛茉莉花的花農,尋來了幾盆養在溫室裡的茉莉花。”
文惠羽道:“大婚的那天你便知道我喜歡茉莉花,我一直想問你是從何而知的?”
江待一將琴放在琴案上,轉頭對着文惠羽道:“這個容易,五兩銀子問你府裡的侍女就知道了。成婚前,擔心你搬到將軍府裡不習慣便去丞相府去打聽了一下你的喜好。”
文惠羽的心中又是一陣震顫,他總是這樣無聲無息的給自己感動,並不是驚濤駭浪般的澎湃的幸福的衝擊,而是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一點一滴的侵潤,叫人無法抵抗。
江待一把揹着的琴輕輕的放在木桌上,道:“我想聽惠羽彈琴了”
“嗯?”文惠羽平了平亂跳的心,點頭道:“好”
文惠羽對琴盤坐下來,江待一端來一個火盆,撥弄幾下炭火讓它燒的更旺些。
婉轉的琴音從細長的指間傾瀉而出,一首《高山流水》聽的江待一如癡如醉,一曲完畢,久久方轉過神來,暗暗道,摔碎瑤琴鳳尾寒,子期不在與誰彈春風滿面皆朋友,欲覓知音難上難!想來惠羽或許是在爲知音難覓而感傷,也或許是爲我並不是通曉她心意的知音而遺憾。
江待一不做任何品評,只微笑道:“很好聽,我聽人說有一曲失傳已久的《廣陵散》是區中佳作,惠羽可否爲我奏一曲?”
“你倒是會挑,幸好有一琴藝高超的琴師曾傳我這首《廣陵散》,要不然今天當真是被你難住了呢?”說罷,輕揮十指,撫琴奏曲。
這樣一曲接着一曲,琴音繚繞,久久不絕。
挖空心思的江待一想着要和文惠羽去哪遊玩,思來想去倒不如尋得一個靜謐,遠離喧囂塵世的地方,只感受這歲月靜好。
文惠羽也不知自己彈了多久的琴,只覺得手指有些泛酸,輕輕舒展了一下。
江待一起身走到木桌,將食盒裡的裝着各色糕點的盤子放在桌上,“我只顧着聽了,忘了撫琴人也會累,惠羽起來吃些點心吧。”
文惠羽擡頭望了望窗外,日頭已經偏西了,在山頂總是覺得離天格外的近,伸手就可觸及。
江待一又輕輕的喚了一聲,文惠羽轉過頭來,對他微笑道:“我竟不知已經已經下午了。”說罷,起身走了過來。
江待一用筷子將糕點布到雪白的瓷盤裡,說:“趕路就耽擱了半晌,又彈了這麼久的琴,自然已經到下午了。”
文惠羽坐定,接過江待一遞給她的筷子,小口的吃着碟中的糕點,江待一嘴裡不斷的說着:“這個是徐記的豆沙卷,這個是金鼎軒的桂花糕,這個太白居的雪片糕……”
文惠羽有些好笑的看着他,感覺就像皇宮裡佈菜的宮人,夾起一塊雙色豆糕,秀眉一揚,這雙色豆糕並不像其他的糕點一樣精緻,口感雖也不錯但是比起其他還是遜色了些。
江待一手拽着衣角,略有緊張的問:“這個雙色豆糕怎麼樣?”
螓首微點,道:“還不錯,這個是哪裡的?”
江待一出了口氣,鄭重其事道:“江家秘製雙色豆糕”
“咳咳……”文惠羽險些嗆到,江待一忙倒了杯水,遞到她的脣邊,又伸手輕拍她的後背,“慢點,慢點”
文惠羽似乎是難以置信,問:“這是你親手做的?”
江待一不置可否,應道:“今早醒的早就去廚房轉了轉,雙色豆糕本是我最愛吃的點心,所以原料廚房一直都備着,我左右也是無事便做了一些。”
文惠羽略有慚愧,自己一直被家裡寵着,十指不沾陽春水,即使嫁人了也依舊沒下過廚房,自己的廚藝當真不如他,心中亦有慚愧亦有感動,臉頰兩邊的紅暈好似兩朵冬日裡盛開的紅梅,垂眼含羞道:“謝謝你,待一”。江待一隻脈脈的微笑看着她。
良久,文惠羽似乎覺得兩人的姿勢過於曖昧,自己半臥在他的懷中,他溫熱的手還撫在自己背上,兩人的臉離得那樣近,連淺淺的呼吸聲都聽的到。
文惠羽輕輕的掙開,平了平亂了的心絃,輕輕道:“我失儀了”
陽光透過乳白色的窗紙揮灑進來,陽光照映出兩個人都微紅的臉色。江待一也尷尬的收回自己的手,望了望屋外的陽光,道:“冬日裡太陽下山的總是格外的早,我們去看夕陽落日可好?”不出意外的,文惠羽點頭答應。
江待一拿起一件紫貂大氅爲她披上“山頂不比平地,溫度低的很”說話間已經爲她繫好衣帶,打開了門。
山頂一對璧人,坐在天邊,靜望斜陽,看着天空的霞光漸漸淡下去,深紅的顏色變爲緋紅色,又變爲淺紅色。
夕陽的餘暉灑在兩人身上,文惠羽看着身邊人的側臉,這種閒看庭前花開花落,漫隨天邊雲捲雲舒的日子不正是自己還是懵懂的懷夢少女時所期盼的嗎?
文惠羽的眼光慢慢變得柔和,頭緩緩的靠在身邊人的肩上,江待一身子僵了一僵,隨即嘴角上揚,勾出一個完美的弧度。
隨着最後的一絲如血的殘陽也隱沒在了遠山的後面,天色也黑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