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榕走到帝君牀前,又要跪下,卻只聽到白色曼紗中傳來一個虛弱而飄渺的聲音,那聲音極弱,幾不可聞,靖榕全神貫注,才終於聽到一點。
那聲音說:“跪着幹什麼?剛剛還未跪夠嗎?”
語氣雖是虛弱,卻帶着一點讓人無法抗拒的魔力,還有一點強硬的意味,可這聲音,卻是沙啞而低沉的,並不帶一點粗獷的味道,乾淨而淡然地猶如一汪泉水。
“過來,讓我看看,陸廉貞的女兒,到底是什麼樣子。”那聲音復又響起。
靖榕挪了挪步子,來到帝君牀邊,微微遲疑了一下,便將白色曼紗撩起,用旁邊金鉤掛住。
——牀上,躺着一個男人。
傳說中已經年近五旬的帝君的容顏,卻讓人覺得意外。
靖榕見過皇后,見過麗妃,見過宸妃——都年輕的讓人詫異,絲毫看不出對方有一個和自己一樣大的孩子。尤其是皇后,似乎只比帝君小了三歲,但看起來卻似乎與三妃年歲相同。
可眼前的這個男人,卻老的有些可怕。
他的頭髮幾乎已經全部變白了,只是其中偶爾摻雜了一些黑髮,臉上全是皺紋,讓他的臉看起來有些乾癟,他的眼睛亦是帶着一點渾濁,彷彿眼珠上蒙着一層灰色的紗,他的嘴脣微微乾裂,且帶着一點不自然的黑色。
——中毒!
這個念頭猛地跳入了靖榕的腦海中。
白髮,可能是因爲突生變故,皺紋可能是因爲日夜操勞,眼睛渾濁可能是因爲國事繁重,可嘴脣的黑色——那不自然的黑,唯有毒藥才能辦到。
帝君竟不是身患重病,而是中毒!
可國中太醫並非泛泛之輩,又怎麼能看不出帝君是身中奇毒呢?
“你在發呆?”那沙啞的聲音傳來,正是出自帝君之口,“是因爲覺得我又老又醜,十分可怕嗎?”
雖是這樣說着,可帝君的語氣,卻沒有半分的責怪,甚至還帶着一點淡淡的自嘲。
可靖榕卻跪下,不敢擡頭看他。
“又跪……真不知道有什麼好跪的。這黑曜石的地板,跪多了,腿會殘廢的,你且起來吧。”他揮了揮手,示意靖榕起來,又說道,“我也知道我現在的樣子,你們便是說再多的好話,我一照鏡子,就全都明白了。什麼儀容,什麼貴氣,看過去,也不過是一個糟老頭子而已……”
他話說的太多,開始咳嗽了起來。靖榕忙左右看看,拿起一旁的茶碗,摸了摸茶碗中的水溫,覺得溫度適宜,便扶起帝君,將水喂進了他嘴裡。
“你倒是機靈,不愧是陸廉貞的女兒。”帝君說道。
“臣妾不敢。”
帝君笑笑,又說道:“只是算不上一個傾城傾國的女人,比不得和你在一起的那兩個,那兩個叫什麼來着……”
帝君記住了那兩人的容貌,卻沒記住這兩人的名字,卻反而是對並不如這兩人漂亮的陸靖榕上了心。靖榕恭敬回答道:“更漂亮的那個,叫歐陽素問。另外一個長得明麗的,叫明凌。”
“也虧得你大度,這個年紀肯誇別的女人漂亮。”帝君說,“那明凌來的時候,驕傲的像只孔雀,一心想看看帷幕後我的樣子,可一讓她看到,卻又像是看見了什麼怪東西一樣,臉色難看的很。”
那明凌本是馬伕的女兒,自然沒見過帝君的樣子,只是能從別人隻言片語中瞭解帝君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帝君雖已經四十七了,但確實是一位有着絕頂手段的人物,這一點,從他只用三年時間登上帝位便可得知。而皇家的人,又能醜到哪裡去呢,一旦擁有了權利,那美色與金錢,不過是附加品而已,頂尖的美人所誕生下的孩子,又能差到哪裡去呢,況且那皇后與貴妃都看不出一絲老態,更何況帝君。
所以明凌心心念念帝君是一位風度翩翩的男子,即使此時帝君病重,也該只是憔悴了一些,卻沒想到帝君竟老成了這個樣子,似乎時間在他身上偷偷溜走,留下的,只是一點殘影而已。
可歐陽素問,卻不是這樣的人。靖榕知道,哪怕眼前帝王,不是個垂垂老矣的老人,而是個不到垂髫的孩子,她也能怡然自得,言笑晏晏,會讓她顯得那麼狼狽,只能是帝君說了什麼,亦或是她知道了什麼……
帝君嘆了一口氣,笑問:“那文音倒是一個話匣子,看到我這樣,竟也不怕,只說我病種,要我好好養病,又說了很多關於你的事情……她說,你是個好人,可那陸廉貞養出的東西,不是匹吃人不吐骨頭的狼就好了,哪還能是個好人……”
他說到這裡,又咳了起來,靖榕又餵了他一次水。
被人稱作餓狼,靖榕坦然處之,那陸廉貞,本就是帝君手中一柄利劍,座下一條吃人的野獸而已,作爲野獸的女兒,被稱作是惡狼,也不過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他小口小口地吞嚥着茶杯中的水,雖是喝的不急,但還是有零星一點從嘴角溢了出來,靖榕拿帕子去擦,卻聽到帝君竟是嘆了一口氣,低聲說道:“你還不過只是個孩子而已,陸廉貞,到底教了你什麼,讓你,那麼……那麼不像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