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到交租的時候,王胖子卻親登了門,就說明有緊急任務,更或是出大事了。
所以馬景星才這麼緊張。
“要回老家一趟,先把下個月的租交了,順便過來問問學藝,有沒有要帶的話,或是要帶的東西……”王胖子輕描淡寫的說道。
這是一定要見到袁殊,有重大情報,或是緊急任務的意思。
馬景星身子一抖,顫着聲問道,“出什麼事了?”
“別慌,和他沒關係!”王胖子左右瞅了一眼,壓低聲音問道,“是有事要問他……”
只要不是袁殊出事就好。
馬景星猛的鬆了一口氣:“我去給他打電話,看他晚上回不回來!”
“好!”王胖子點了點頭。
幾分鐘後,馬景星去而復返:“他說晚上沒什麼要緊事,會回家來吃飯……”
意思就是肯定能回來。
王胖子也跟着鬆了一口氣。
一想到袁殊的這些身份,他就一個頭有兩個大。
太亂了……
派他探聽情報的時候自然無往不利,但想要和他見面,得抱着一百二十分的小心,甚至是隨時殉國的覺悟……
袁殊的身份太敏感了。
先是大漢奸,深信日本人信重,還負責着日本外務省在中國相當強的一股間諜勢力。
這樣的人物,完全值的日本人嚴防死守,在他家附近安排幾個眼線再正常不過了。
更何況,他還軍統上海站國際情報組的少將組長,還是中統的高級特工,也是青紅幫的元老級人物……
哪一方都對他特別關注,既便王胖子有租戶和遠親這兩重身份,但要是來的太勤,說不定就會進入哪一方的視線。
所以王胖子無比的小心。
確定袁殊能來,他就不可能再亂跑了。
和馬景星說了幾句閒話,王胖子去了帳房,付了後兩月的租金,又是帳房下了幾盤棋,天就黑了。
又跟着帳房和管家,混了一頓飯,大概九點鐘的時候,袁殊纔回來。
他這次只帶了一個隨身的警衛,沒有日本人跟來。
安排警衛住下後,袁殊帶着王胖子去了書房,還讓馬景星給他們上了一壺酒,兩樣小菜。
等袁殊關緊門窗,確定不會有第三雙耳朵聽到他們的交談,王胖子才壓低了聲音:“我說,你聽,要有沒記住的地方,你提醒我!”
袁殊點了點頭。
他和胡月明是老搭檔了,合作了相當長的時間,所以兩個人的一些習慣都比較接近。
他也是從來都不用紙質的密碼本,而是把整本密碼本全背在了腦子裡,需要用的時候,確定譯本是哪一本,回憶默育一遍,然後再開始翻譯。
比起胡月明,袁殊的記性自然也差一些,但他卻勝在聰明,悟性好,肯用功。
不然也不可能用小學都沒畢業的經歷,自學了一口以假亂真的日語,從而騙過民國外交部和日本外事廳,混進了赴日留學生的隊伍中。
“4627,1358……”一組一組的電碼,從王胖子的口中說了出來,每說一組,王胖子就會停頓一下,看一看袁殊,確定袁殊聽清楚了,以及記到了腦子裡,他纔會接着說下一組。
只聽了兩組,袁殊的臉色就變了。
這兩組電碼翻譯過來,代表着同樣的意思:特級,絕密!
“說慢一點!”袁殊猛的挺直了腰板,無比鄭重的說道。
王胖子心裡咯噔了一下:看來事情不小啊!
他很少看到袁殊會有這麼嚴肅的時候,大多數的時候,袁殊在嬉笑閒談中,就把事情給辦了……
可惜,他的權限太低,別說不知道胡月明讓他轉述的這些電碼是什麼含意,就連與這件任務相關的皮毛都不知道。
足足用了半個小時,王胖子連背完了電碼,袁殊同步翻譯了出來:
特級絕密:南洋醫藥公司經理齊希聲,實爲“一百號先生”,更疑似爲“自己人”……
短短的一句話,像是驚雷一樣,劈到了頭上,袁殊被驚的汗毛直立,呆滯當場。
看他像是雕塑一樣,連呼吸都不會了,王胖子小心翼翼的提醒了一聲:“學藝……學藝?”
袁殊猛的打了個機靈,像是憋壞了一樣,使勁的吐了一口氣。
也就是短短一兩分鐘的時間,袁殊冷汗溼遍全身,跟水裡撈出來的一樣,臉上,頭上全是汗涔涔的……
這特麼的絕對是發生了捅破天的大事……
王胖子哪裡還能做的住,猛的站了起來,語氣沉重的問道:“出什麼事了?”
“不能說!”袁殊堅定的搖了搖頭。
說着,他又指了指桌子上的酒菜,沉身交待道:“吃上幾口後,你就回去,告訴他,我一定想辦法……”
話說的含含糊糊,不清不楚,但王胖子一瞬間就聽出了袁殊話裡的潛意:不惜一切代價,也會完成任務……
到底出了什麼事?
甚至袁殊都已做好了暴露身份,以及丟掉性命的準備?
王胖子滿腦子都只剩這一個念頭。
但可惜,他權限不夠,越是重大的機密,袁殊越不可能告訴他。
“我知道了!”王胖子點了點頭,拿起筷子,飛快的往嘴裡塞着菜。
不吃一點是不行的,還得喝一點。
身上不帶點菜味和酒氣,難免會讓人懷疑……
又半個小時後,等身上的酒氣散發的差不多了,王胖子才準備離開。
“你小心!”臨走的時候,他不放心的喧囑道。
“我知道!”袁殊心不在焉的回了一句。
從翻譯完電文到現在,他一直都是這樣的狀態,就跟丟了魂一樣。
王胖子也知道問不出來,再沒有多嘴,跟着袁殊下了樓。
送完王胖子,袁殊回了一趟臥室,讓馬景星和孩子先睡,然後又回了書房。
信息量太大,大到要把腦袋都要撐破的那種感覺,必須要想辦法,先讓自己冷靜下來。
袁殊抓起酒罈,給自己倒了一杯,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
方不爲,齊希聲,還有“自己人”蒙面時的樣子,像是走馬燈一樣,浮現在袁殊的腦子裡。
這三個身份,竟然是同一個人?
怎麼可能?
誰都覺的不可能,袁殊也一樣。
但這卻是事實,確實發生了……
袁殊重重的吐了一口氣,壓下了心裡的驚疑,回想着和齊希聲,和“自己人”接觸過的每一個細節。
他沒有見過方不爲,兩人更沒有直接接觸過,但袁殊卻是神交已久。
“國民英雄”不是吹出來的,而是方不爲一刀一槍打出來的。
國黨的宣傳部門更是像不計代價的一樣,對他的事蹟進行了鋪天蓋地的宣傳,十個中國人裡面,怕是有五個人,都聽過“方不爲”這個名字。
更何況袁殊。
方不爲嶄露頭角,在南京開始施展手腳的時候,袁殊就知道他了。
當時的袁殊還沒有加入軍統,但已經是日本外務省的高級情報人員,同時也是中統元老吳亞醒的得力手下,更是胡月明的直接下線……
身爲中統骨幹,中統本部被人坑的成爲了笑柄,徐恩曾都差一點被一擼到底,這些事蹟,袁殊也一清二楚。
再之後,方不爲有如神助,事蹟越來越多,名頭越來越響,袁殊還憧憬過:也不知道有沒有機會,結識一下這位英雄。
“英雄”不是嘲諷,而是崇敬。
身處各種勢力的中心,袁殊知道的信息,要比一般人多的多。
他從來都不認爲,國民政府對方不爲的宣傳,有摻假的部分。
不但沒有誇大,甚至爲了讓民衆相信這些事蹟全是事實,當時身爲國黨宣傳部代部長的周佛海,還適當的弱化了一部分。
比如以一人之力打飛機這些事蹟……
國黨會誇大,日本人總不會漲敵人氣勢,滅自家威風吧。
在那個時期,日本軍部,外務系統,情報部門,都接到過上級的命令,調查有關方不爲的一切信息……
袁殊自然也接到過這樣的命令,有幸看到過日方針對方不爲,蒐集的所有信息。
最後,他得到了一個無比驚人的結論:方不爲打飛機,炸坦克,以一己之力,力克日軍一箇中隊的傳聞,竟然都是真的……
在袁殊心目中,方不爲簡直就是打不死的鐵人,強到了前無古人的程度。
但他更佩服的,是方不爲身上的決心和精神:一次次的向死神發起挑戰,從來不知道害怕爲何物……
當時,他還想過,想以親日報社“新中國報”總編的身份,想辦法採訪一下方不爲。
日本人只以爲他是想蒐集方不爲的情報,自然無條件支持。
國黨方面也覺的,應該讓更多的人知道英雄的事蹟,也答應了。
要不是袁殊多了個心眼,還向胡月明請示了一下,他就見到方不爲了。
到現在,袁殊纔算明白,胡月明知道這個消息後,爲什麼那麼惱火了。
方不爲竟然就是組織內部最爲神秘的那個特情:一百號先生?
藏的太深了……
袁殊回憶着和齊希聲接觸時的所有細節,越回憶,發現疑點越多。
最讓他記憶猶深的,是後來好幾次見面的時候,齊希聲好像都不敢和他握手,反而大多數的時候,都學日本人鞠躬。
他當時只以爲,這個披着黃皮的美國人,爲了賺錢,爲了討好日本人,已經徹底的不要臉了。
但現在一想,袁殊終於明白了。
“自己人”夜訪自己的那一次,自己和他握過手,自己當時就產生過一絲熟悉的感覺。
當時的方不爲肯定覺察到了這一點,所以後面幾次,才那麼小心……
而後面還有一次,好像是在南京,自己和齊希聲握手的時候,也產生過類似的感覺……
想到南京,袁殊又想到了那一次莫明其妙的糟遇:好好的在喝酒,突然就被包圍了?
看原田熊吉的架勢,絕對是發現了重大情況,自己當時都還以爲身份暴露了。
但還沒過夜,就被放了出來。
事後也證明,不是在針對他。
後來,他還打聽了一下,但不管是日本人,還是南京僞政府的相關人員,都是諱莫如深,一問三不知,什麼也沒問道。
不過第三天,就傳出原中統骨幹田立成,和僞軍獨立團團長車慶豐因分贓不公而火拼的消息……
想到這裡,袁殊什麼都明白了。
根本不是中村身邊出了什麼奸細,而是田立成認出了方不爲……
袁殊既然清楚,當初方不爲是怎麼把黨調處本部坑成笑話的,自然也知道,被坑進來的都有誰。
田立成,呂開山,徐恩曾,還有這個車慶豐……
當天死的這兩個,就是被坑事件中的主角:田立成,車慶豐……再一深想,袁殊不難理出關鍵的頭緒。
會不會是田立成和車慶豐認出了方不爲,密報給了日本人,日本人如臨大敵,所以把當時和方不爲在一起的所有人全抓了回去。
但事後,不知方不爲用了什麼方法,洗清了嫌疑不說,還報仇不隔夜的來了個反擊,把這兩個給滅了口?
想到這裡,袁殊腸子都快要悔青了。
自己當時爲什麼不多想一想,說不定稍微再回憶一下,就能發現,齊希聲就是,方不爲,更是自己人……
後悔之餘,袁殊又驚又疑:他是怎麼做到的?
日本人又不是豬,難道他怎麼說,日本人就怎麼信?
不對,還有問題。
和田立成好的穿一條褲子的呂開山,爲什麼活的好好的?
而且聽聞,先是車慶豐和田立成火拼,還想打死呂開山,結果被呂開山的侄子給打死了……
袁殊又驚出了一身冷汗:這個呂開山,八成就是方不爲的同夥……
類似的疑點還有好幾處。
在南京,齊希聲請申振綱吃飯的時候,他並沒有在自己面前避諱,他日語說的極爲流利的事實。
當時自己還以爲,齊希聲徹底叛變南洋僑盟當漢奸了,但可能是一時疏忽,忘了在自己面前掩飾這一點。
可能是是忘了,但忘了的原因,可能是方不爲潛意識裡把自己當成了他的戰友,他的夥伴,根本就不覺得自己會威脅到他。
因爲方不爲從頭到尾,都清楚自己的真實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