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破實情是不得以的下下策。她自從見了阿寶之後,就知道母子的天生之情是決計瞞不了旁人的眼睛的。福公公與阿寶朝夕相處,不離左右,若不對他坦白相告,恐怕以後還會多生事端。索性坦白相告,以福公公的爲人處事來看,就算他不會幫忙也不會暗自添亂。畢竟他這一幫內侍將來要依靠的還是阿寶這個名正言順的太子。
福公公聽得周惜若的話,倒吸一口冷氣,連退一大步,失聲道:“不可能!”
周惜若指了指自己的臉,幽幽道:“我易容混進宮中只爲看我的兒子一眼。”
福公公驚得不知所措,他看了看四周,對周惜若凝聲道:“請隨我過來。”
他說着便帶着周惜若到了一處偏僻的殿中。周惜若見四周無人,坦然地揭開易容面具,露出原本清麗白希的面容。
福公公看着她手中波如蟬翼又惟妙惟肖的面具,長吁一口氣嘆道:“果然這個世上有易容術,竟是認不出原本的真面目。”
周惜若苦笑:“我知道我的身份是瞞不了福公公的,只願福公公行個方便,讓我們母子二人多多相聚別無所求。”
福公公聞言盯着她的眼睛,狐疑道:“只是多多相聚嗎?你難道沒有別的企圖?不是咱家不相信你,實在是事關重大,咱家可是拿腦袋在伺候太子殿下,所以不問清楚不能讓你這麼輕易就矇混過關。”
周惜若知道福公公世故老練,又是前朝狄國的舊人,什麼人都見過,自然不會這麼輕易地相信自己。
周惜若道:“我也本來打算帶走阿寶,但是……”她悽然一笑:“可是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這樣究竟對他好不好。”
福公公看着她面上的悽色,總算是相信了她。
他微微一嘆:“可憐天下父母心。你說的是實話,咱家暫且相信你。只是帶走太子殿下一事是萬萬不可的。皇上把太子殿下視爲重中之重,你若真的帶走了他,皇上震怒,到時候恐怕……”
周惜若自嘲一笑:“我知道。”
福公公道:“也許有兩全其美的辦法。”
周惜若輕笑:“公公是要我留下來嗎?”
福公公打量她上下,道:“皇上這麼喜歡太子殿下,你未想過也許皇上真正喜歡的便是孩子的生母呢?若是你肯留下來,不但可以照顧太子殿下,還可以得到位份,到時候東宮有女主人撐腰,我們做下人的也不會這麼辛苦。”
周惜若擡起明眸看着眼前殷勤相勸的福公公,忽地道:“今日我向公公坦白身份希望公公能保守秘密。至於將來我並沒有想那麼多,也請公公原諒。”
她施了一禮道:“我去尋阿寶了,他若看不見我也許又會鬧起來。”
她說完翩然離去,獨留福公公一人皺着眉頭。他搖頭嘆道:“終究是意難平,誰會正妻不做偏偏去做了妾侍?!”
周惜若來到阿寶身邊,阿寶緊張地看着她,周惜若對上他殷殷的目光,壓下心底的苦澀,嫣然笑道:“阿寶別擔心,福公公是個好人。他不會趕孃親走的。”
阿寶歡呼一聲撲入了她溫暖的懷中。周惜若緊緊抱着他,眼中的淚潸然滑落。去留兩難,多一刻的相聚終究是上天的恩賜。
……
周惜若來回皇宮與蓮月坊。蓮月坊因有了幫手而不至於這般着緊。時常是頭一日周惜若將布上畫好樣式讓第二日會裁縫的老師傅做活,花樣如何繡都細細也與兩位繡娘說好,若是太難她便回來自己熬夜繡好。童掌櫃在雲少失蹤前得了他的吩咐,十分關照周惜若的蓮月坊,一應布料都是時新的,所以一日日蓮月坊的生意越發興隆。
周惜若在皇宮中多留了個心眼仔細完顏霍圖的行蹤,可是都未得到任何有用的消息。而庫葉什察安插在皇宮中的內侍更是猶如水滴入海,再無蹤跡可尋。東宮總管福公公自從知道她的身份後便不再阻了她進出東宮見阿寶。
只是他依舊苦口婆心勸周惜若留下來。周惜若只是默默不語。
福公公知她心結難解,也就作罷。只是道:“請您多多考慮太子殿下的將來。將來他可是要繼承赤灼大業。皇上亦是對他寄託厚望,若您無法留下,就請默默地離開。”
周惜若悽然一笑,轉身離去。
若不留下,請默默地離開。……福公公善意委婉的勸告時不時在耳邊迴盪。與阿寶相處的時日眼看着也漸少。她面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少,時不時神思飄遠,不知在想什麼。
與此同時,糧草不缺又有齊國援軍相助的赤灼大軍在邵雲和的帶領下勢如破竹,無人可擋。
六月初二,邵雲和大破秦國的都城,秦皇駕崩,秦太子耶律弘帶領殘兵敗將北逃入荒蠻之地。
六月初三,秦太子在途中被部將夜殺之,頭顱被砍,獻到邵雲和御帳前,祈降!
六月初四,秦滅,疆土併入赤灼。從此赤灼疆域遼闊,盛極一時。百萬邊城赤灼族人擺脫百年的無土困境,東遷入秦地。
至此,這一片大陸上四國僅剩兩國,北帝赤灼完顏雲祈,南帝齊國龍越離,兩國劃疆而治,雖無盟約卻奇異地剋制互不相侵。
……
百戰浴血而歸,煙塵漫漫,猶如捲起一陣驚天的沙塵暴。一張張黝黑疲憊的臉上皆是歡喜,步履堅定。一道暗紅如血的身影看着身後遙遙首尾不相見的赤灼大軍,堅毅如岩石般的面上也禁不住動容,身上的盔甲已破,不再蹭亮如新,手中的長劍也被砍豁了幾道口子,不再明如秋水。唯有身軀挺直,不見一絲頹廢佝僂。
風聲呼呼,一聲聲婉轉動聽,聽着,只有兩字清晰如昨“歸來,歸來……”
一戰之後,從此百年不再征戰,不再有母子分別,不再有兄弟戰場相見,不再有一將功成萬骨枯,不再有不得不殺的悲涼無奈。這土地上長出的將會是迎風擺頭金黃的麥穗,落下的不再是無辜將士的一腔熱血,而是辛勤的汗水。
惜若,這就是你最想要的。
惜若,這就是你最願意見到的。
赤灼人和齊人不再相殺相憎,鳳峪嶺的萬里城牆不再阻隔兩邊的子民,也許百年之後,再無齊人和赤灼人之分……
惜若,你可看見,這萬里河山因爲你而不再征戰,越發美麗壯闊……
惜若,你到底在哪裡……
一行淚緩緩滑落眼角卻立刻被吹散風中。一擡頭他依然是挺拔如劍,無往不勝的完顏雲祈,帶領着從荒漠中走出的赤灼勇士爲後世開創萬代江山……
“駕!”他大喝一聲向着那遙遙看不見的帝都疾馳而去,身後百戰而歸的赤灼士兵不約而同唱起百年來的赤灼歌謠。
“雲兮,過我赤灼之地,降下甘霖,哺我之民。赤灼勇士,不敢或忘,要血戰洗仇。
雲兮,過我赤灼之地,阻擋風雪,非我之志願成,至死不忘。……”
風兮,喚回翱翔的蒼鷹,啄我血肉,飛之天際。
風兮,揚故土塵埃,若得復國,將我之魂,安息回鄉。”
……
赤灼大勝,帝都沸騰了。人人都在傳誦着赤灼百年來最英明最偉大的赤灼之帝——完顏雲祈是如何英明神武,如何百戰百勝,大破強秦。他未歸,已被赤灼百姓神化。帝都夜夜燈火通明,爆竹聲和煙花徹夜不息。
玫黛兒前去帝都明昭喇嘛寺中還願。帝都中頓時萬人空巷,百姓們灼熱的眼中皆是盲目的崇敬與愛戴。他若是天,玫黛兒便是地。天地一起,纔是赤灼百姓最信奉的神。
玫黛兒的美麗被傳成最玄乎的神話。她的一舉一動,都如天上的明月令人難以忘記。
紅塵萬千丈,理不斷情絲愁腸。
尚衣局寂靜如初,眼前鳳服華美紅豔,一針一線繡成振翅的飛天鳳凰。周惜若埋頭,拿着最纖細的繡花針穿過剖成最細的綵線,在鳳服上繡上這一份本該屬於她的尊貴華美還有幸福……心空如明鏡,不怨不悔。一路行至此,弄人從來是天意,天意定要她如此坎坷無着,兩相不可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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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章寫得我很虐。爲他人做嫁衣裳,最悲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