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廟堂氣重微塵攪

九月鷹飛,秋高草肥,政和五年五年的九月,又多了層血腥之氣。

這一年也是遼國的天慶五年,完顏阿骨打立在黃龍府的城牆上,向西眺望。他和將士們本作好了苦戰經年的準備,視黃龍府爲功業極限,卻沒想到,黃龍府就如朽爛的腐木一般,在他的兵鋒下轟然倒塌。以至於他都開始後悔之前在達魯古城浪費了太多時間,浪費了太多表情。

這麼快就攀上了功業之巔,阿骨打卻沒感覺到空虛茫然,更不滿足。遼國的皇帝就在西面,正率大軍御駕親征而來。這既是巨大的壓力,又是全新的挑戰,讓他和將士們無暇去品嚐勝利的滋味。

不過,就如之前那場場大戰一樣,女真人必定獲勝,阿骨打對此滿懷信心。遼軍號稱七十萬,遮天蔽日,可在他眼裡,不過是七十萬頭牛羊。阿骨打還讓粘罕寫信給遼國皇帝,假意哀求罷兵,實則諷刺辱罵。粘罕向文書口述時,邊說邊笑,阿骨打看了後也笑個不停,說有了這封信,就不怕遼國皇帝不來了。

打敗了遼國皇帝和他的大軍,女真國就將與遼國平起平坐。想得更遠一些,甚至說不定有攻取上京,代遼而立的未來,那樣的未來,不知會是怎樣的輝煌。

身邊的哼聲打斷了阿骨打的遐思,見是四兒子兀朮,正滿臉不忿,阿骨打失笑道:“兀朮,何必心急,再過兩年,一定讓你上陣!”

兀朮悶悶道:“再過兩年,上京都要沒了。”

阿骨打皺眉道:“征戰天下又不是兒戲,別說兩年,兩天之後的事。誰都說不準。我們可以立下大志,作事卻要謹慎,要把每一天當作最後一天看待。就像草原上捕獵,即便套住了獵物的脖子,射傷了獵物的腿,沒有將獵物徹底殺死前,就不能分神去想它的肉味。”

兀朮卻道:“阿瑪,兩年前,你想到了今日嗎?”

阿骨打愣住。兩年前他才繼位女直部都勃極烈,所領完顏部將兵不足千人。面對跋扈遼使,只能忍氣吞聲,那時他便有攻入上京城,揍得遼國皇帝滿臉開花的想法。可那終究只是意氣。若是當時有人告訴他,今日他會攻破黃龍府,他定會當作諂媚小人,一腳踏上臉去。

“兀朮,這兩年裡,我們完顏部,還有所有女真人。打的仗,殺的人,比過去一百年裡還要多。遼人雖然不堪一擊,可打仗還是要死人的。我們戰死的勇士,也比過去一百年還多。這是上天給勇士們作好的祭臺,只有作好準備的人,才能登上去。”

阿骨打有些迷茫地道:“或許兩年後。我們攻破了上京,十年後。我們推翻了大遼,可那之後呢?我再也想不到……”

目光恢復清靈,他又沉聲道:“到那時,或許連我都已經獻祭給了上天,未來就得靠你們了。”

兀朮凜然,再意氣風發地道:“等推翻了大遼,阿瑪再領着我們征服更南面的大宋!大宋比大遼還要大,還要富庶……”

阿骨打哈哈一笑,拍着兀朮的肩膀道:“宋國不是遼國,不要這麼輕視。粘罕找來的漢人書生都說,只有仿效漢人的禮儀建起國家,才能夠震懾四面的敵人,收服弱小的部族。宋國雖然不如幾百年前的大唐,總是個讓人敬畏的大國。”

“漢人的禮儀……禮儀有什麼用?勝利是刀,是血掙來的!”

想到了在達魯古城時,婁室軍營前掛起的那隻女人腳,兀朮憎惡地撇嘴。腹誹不好出口,擡頭望天,又見到熟悉的禿鷲在半空盤旋。兀朮心說,你們這些畜生,又要有一場豐盛的大餐了。

陝西西北角,厚重黃土與荒涼戈壁交界,淺細的河流如草蛇一般蜿蜒而過,就在河流東岸,黃土被密密麻麻的人馬屍首覆蓋,血水正滋潤着這片乾涸的土地。

禿鷲成羣盤旋,不少甚至不懼活人,徑直撲下來,啄食着身穿紅衣的屍首。打掃戰場的人也懶得理會,只將撲在披甲屍體上的禿鷲趕開。

方圓十數裡的戰場原本很是沉寂,只有傷者呻吟,傷馬嘶鳴。某一刻卻響起歡呼聲,一羣民夫如獻寶一般,捧着一面旗幟向遠處監視他們勞作的兵丁。大戰已畢,這些兵丁都卸了甲冑,禿着腦勺,周邊的頭髮紮起細碎小辮,與扎着髮髻的漢人民夫截然不同。

民夫與這些髡髮兵丁嘀咕了好一陣,兵丁纔將信將疑地接過旗幟,展開查看,鮮紅的長旗上豎寫一行漢字:“秦風路第三將令”。

髡髮兵丁看懂了這面旗,也嚷嚷起來,一人帶上紅旗,翻身上馬,朝西面疾馳而去。越過淺河,一座城池矗立在西面,在大宋官方文件裡,這座城池叫臧底河城。

政和五年元月,由童貫總領永興、鄜延、環慶、秦鳳、涇原、熙河六路軍兵所發起了橫山之戰,到九月戰爭已進入第二階段。秦鳳經略使劉仲武率涇原、鄜延、環慶、秦鳳四路大軍進攻臧底河城,意圖佔鹽州,盡收唃廝羅舊地,卻遭大敗。秦風路三個將幾乎全員戰歿,死者萬人。

按理說,鋪報該在半月內傳回汴梁,可到十月中旬,總治三省的公相蔡京卻只在秦鳳路一些門人的私人書信裡瞭解到此戰的模糊片段,這讓他大爲光火,就在家宅裡發起了脾氣。

次子蔡絛安撫道:“太尉領樞密院,什麼軍報可以發回汴梁,什麼可以不發,他自能審度……”

蔡京冷哼道:“鄭達夫呢?他怎麼不說話?我不信他一無所知,他這個知樞密院,難道就是童貫放在京城的草人?還以君子自詡,要在神宗朝時,他與閹人這般勾連,早就被轟下臺了!”

蔡絛嘆道:“大人,勝敗乃兵家常事,臧底河城便敗。也無損大局。”

蔡京嘿聲冷笑:“大局?誰的大局?勝勝敗敗何時休?童貫是要耗盡天下錢糧,才願定下局面?”

蔡絛本還有些擔心,以爲父親年老,思緒不如以前那般深沉縝密,有心要拆與童貫搭起的這副內外臺子。聽這話才明白,父親只是抱怨。

童貫掌六路邊軍,大半年來,二十萬三十萬大軍頻頻出動,錢糧如洪流一般傾瀉而下。父親往年靠錢法、鈔法、鹽法積攢起來的錢糧。照這個速度揮霍,眼看又要見底。到時官家又要向父親伸手,父親又該怎麼辦?再舉新的聚斂之策?如今的花石綱就讓異議之聲越來越大,父親已背了無數罵名,當年的起起落落。不都是先聚斂足了錢糧,再爲官家背黑鍋而下臺麼?

父親已近七旬了,再難又歷一次起落,怕就是爲此而急吧。

蔡絛這般想着,覺得父親太不容易了,朝野對他的攻擊詆譭,也太不公道了。

就臧底河一事而言。童貫似乎真有些過分,竟然掩情不報,甚至都不從私人途徑,跟蔡京通通氣。兩人的裂隙看來是已難以彌合。

蔡絛想得再深,又覺得不對勁,劉仲武與童貫的關係並不算好,不是官家青睞。童貫早就把劉仲武冷藏了,今次童貫怎麼又願意替劉仲武遮掩了?

“鄧相公那聽來消息。許是高俅攔了軍報,太師放心,官家該已知道。”

上門拜訪的鄧家門客傳來了這番話,讓蔡京父子舒了一口氣。高俅此時就在劉仲武軍中任統制,作爲天子的藩邸舊人,派去前線鍍金的寵臣,自有一番主張,童貫也不得不買他的帳。

蔡京釋然的是,官家既已知情,他就不必苦惱到底報不報此事,以至與童貫鬧出檯面上的爭執。可再細想此事,又深深感慨道:“閹人,近臣,官家都在用什麼人哪。”

蔡絛和門客也唏噓不已,蔡京再對門客道:“再這般下去,樞密院就要成擺設了,問問你家相公,願不願入樞密院。”

門客拜領任務後,終於提到了真正的來意:“近日成都府路提刑司急報到刑部一樁奇案,不知太師是否留意過?”

蔡京撫着濃密的長鬚,混濁的目光閃起光芒,像是緬懷着什麼,悠長而飄曳。

“一書生手刃十一人那件案子?當然看過,蜀中有奇人啊……”

蔡京似乎還很讚賞那書生,門客有些急了:“太師,鄧相公的侄子,鄧右丞的三子也於此案受害!成都提刑司竟然只定了刺配充軍!這般處置,刑部竟然沒有駁回,這會引得朝野譁然啊。”

蔡京收攝心神,淡淡笑道:“與你家相公說,是我的意思。”

門客驚聲道:“太師爲何如此?鄧右丞已落職,難道……”

蔡京閉口不言,蔡絛道:“我家大人心襟怎會如你所想的那般狹小?此事大人不是在爲難鄧家,而是在護鄧家。鄧相公許是隻聽了成都家人一面之詞,卻不知此案的根底。”

“成都提刑私信我家大人,抄錄了華陽縣的卷宗。那份卷宗裡,鄧右丞的三子鄧孝安與鄧家兒媳尤杏兒聚衆逼奸華陽花戶潘氏,就在大庭廣衆之下,就在城中繁華樓館,數百人親見……”

門客猛抽了口涼氣,蔡絛繼續道:“那花戶潘氏與王姓書生已議及婚姻,書生趕到時,潘氏以剪刀自剄,墜樓而亡。書生怒發,拔刀連殺十一人。”

門客訥訥道:“刑部卷宗說的是潘氏與花行酒行在生意上起了嫌怨,在散花樓會商。因鄧家媳尤杏兒之父是酒商,鄧孝安受託出面作中人,兩人才去了散花樓。潘氏與尤杏兒起了爭執,亂中誤傷潘氏,再墜樓而亡……”

蔡絛接道:“王姓書生上樓理論,花行和尤杏兒父女謾罵,再起鬥毆,書生持刀自保,誤殺十一人。”

門客瞪圓了眼睛:“是啊,誤殺……誤殺十一人!天下間誰人會信!?”

蔡京開口了:“不信此事,便信鄧家人逼奸民女。”

蔡絛道:“尤杏兒是鄧相公兒媳,到時朝野譁然,會去譁誰?難道不是鄧相公?”

門客楞了片刻,猶不服氣地道:“鄧相公聽聞此事,老淚縱橫,說兄長鄧右丞固然犯過,卻還得太師憐憫,罪不及家人。如今區區鄉野猾民,竟也欺起鄧家來……”

蔡絛長嘆道:“成都府路之前報上的祥瑞並蒂蓮,正是那潘氏所有。而那書生,不僅在當地素有仁名,兒子王衝,更是年初攪亂成都的一號人物。”

蔡京難得對一個門客說這麼多話:“此事必已入了官家之耳,許光凝併成都提刑已在此事上作了調和,告訴你家相公,若是大造此案,鄧家名聲會如何,讓他多度量度量。”

門客拜謝過,再不甘地問了一聲:“本朝雖重讀書人,可殺了十一人,還不得一死,似乎也太善待那書生了。”

看來鄧洵武的願望,就是要那書生死。

蔡絛搖頭道:“當日之事,成都滿城皆知,無數人親見,都道書生是復仇除惡。成都府路諸官皆言不可殺,難道要刑部,乃至大人來背這樁民怨?”

門客萬般無奈,頹然退下,轉身時,就聽蔡絛再道:“瀘州正戰晏州蠻,將其刺配充軍,與死何異?”

門客一震,轉身時一臉喜色,不迭叩謝。

“大人,這樣真好?”

待門客告退,蔡絛有些憂心地問,提點此事正是蔡京的意思。

“治了鄧洵仁,鄧洵武本已有怨,眼下又沒更合適的人入樞密院,只能指着他了。既如此,總該與他示以善意。”

蔡京淡淡說着,蔡絛點頭受教,心說殺人麼,明面上殺不得,暗中的法子卻太多了。甚至都不必動嘴動手,在合適的時間,推到合適的地方即可。

“一氣連殺十一人,奇人啊奇人……”

蔡京又感慨起那個書生來,蔡絛只記得這書生姓王,相比之下,他兒子王衝反倒更有印象。畢竟是一人力頂盧彥達等成都一衆官員,竟然還翻了盤,果然是虎父無犬子。

不過父親的感慨,蔡絛卻不以爲然,再能殺人又如何?讀書人之才,該用在安邦定國上。到了他們這個層面上,一句話就定千萬人生死,匹夫之怒,何足道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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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倆的話題再轉到大伾山導河建橋和太子身上,前者蔡京推舉了孟昌齡爲都水使者,要在黎陽大伾山開河導水,建浮橋通來往,以此緩解每年耗於治水的勞役之費。孟昌齡是治水專家,對此事前景卻不怎麼看好,蔡京需要考慮怎麼給他一些壓力。

後者則是另一件憂慮之事,之前蔡京送了不少大食玻璃器皿給太子趙恆,卻遭太子怒斥,叫人當衆砸碎,着實落了蔡京臉面。後來得知,這是中書舍人兼太子詹事陳邦光挑唆所致,上月蔡京尋事將陳邦光貶去池州守洞霄宮,太子會有何反應,需要細心觀察。

再一件事自有門人和清客協助,官家要爲秘書省另建明堂,蔡京被任爲明堂使,工程浩大,油水豐厚,其間細節,都已熟捻無比,自不必言。

與這些要事比起來,成都府路報上來的這樁刑案,就如微塵一般,毫不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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