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元娘還坐在房裡,久久無法入眠。
六年的時光,從莊子再回吳家,其中的艱難困苦實在無法言說。
即使回到這裡,感覺還在夢中。
元娘趴在桌子上,竭力想着她年少的時光,那時她母親還是太子太傅的女兒,自己還是祖父祖母的掌上明珠,僕婦環繞,讚譽如雲,金銀珠寶不過是那泥土一般尋常。
可她十二歲那年什麼都變了,外祖父變成了逆臣,要被滿門抄斬,她母親整日啼哭,祖父祖母橫眉冷對,父親見自己都躲着走,生怕自己去求他。
短短一個月,人情冷暖就已嚐遍。
外祖父一家被處斬那天,她一個人偷偷出府去刑場送行,女眷都已自盡,待處斬的男丁們滿眼的絕望。看到她來,外祖父欣喜不已,他最喜愛的五孃的女兒,如此勇敢,他們陳氏還沒有斷絕。
時辰到了,她的表哥,最喜歡給她買小玩意的表哥,小的時候長輩還打趣讓他們定親的表哥,笑着給她說:“如意,閉上眼,我們走了,別傷心。”
他還那麼年輕……她給監斬官跪下,求他們放過他。
可即使頭破血流,刀還是落了下來。
她閉上眼,等睜開時,滿目的紅色,那紅色像一把劍,直直的刺進她的心裡,在她的心裡輾轉翻騰,讓她痛不欲生。
她找來了棺材鋪的人,用了她帶着所有的銀子和首飾,可死的人那麼多,那麼多,她想回去拿錢,可推開門,她的母親,聰慧大度,溫柔善良的母親就直直的掛在房樑上,元娘喊啞了嗓子,也沒有能把她叫起來。
最終元娘也沒能去收斂她外祖一家,她被關在屋裡,她吵,她鬧,她罵,外面都沒人迴應,只有每天一碗冷飯。等幾天後放出來時,她明白了一個道理,當你弱小時,哪怕你發出的聲音再大,也不會有人聽見。
那些以前說是自己親人的人,血都是冷的。
親人雖在,她卻感覺自己成了孤兒。
她被送到了莊子上,身無長物,送她的吳家僕人走的那麼快,避她如瘟疫。
還好是她母親的莊子,莊頭還算和善,沒有趁機欺負她一個孤女,還遣了自家十歲的女兒照顧她,可她活的卻如行屍走肉,生不如死。
如果不是葉臻來了,她也許已成一堆白骨了吧。
他收斂了他外祖一家,給她說她母親是被人活活勒死。
活活勒死,那該多疼,元娘聽到後恨不得去殺了那府裡所有的人,可她太弱了,弱的連一個十歲的丫鬟都撕扯不過。
於是,她整整蟄伏了六年。
“大小姐,天晚了,快回牀上睡吧!”燕娘站在門外,久久不見動靜,忍不住推門走了進來。
元娘不敢開口,生怕一開口就被聽出她哭泣過沙啞的嗓音,看她鋪好牀,就站起身走過去合衣躺下。
燕娘細心的給她蓋好被子,熄了燈,睡在外間的塌上。
元娘一夜無眠,一閉上眼就是滿眼的血紅,只好睜着眼到了天明。
卯時初,露珠就過來候着了,看着元娘滿眼的血絲,體貼的拿來熱毛巾爲她敷着,她才恍恍惚惚睡了過去,可剛睡着,母親那吊在房樑上的樣子又出現在她的夢裡,嚇得她一驚,又坐了起來。
元娘不住的喘息,好吧,他們都在提醒她,不要忘了麼?那就來吧,都看着她,看她怎麼讓那些人自食惡果。
卯時三刻,元娘帶上露珠去給她祖母請安。
兩人在門口候了許久,纔來一個丫鬟說老夫人不舒服,讓她先回去。
元娘讓丫鬟代爲問候,就準備回院,但剛過鬆鶴堂院子的拐角,一個十五六歲的丫鬟疾步而來,手裡端着一個罐子,見元娘過來,不但不停下候着,反而越發走的急了幾分。
元娘立在一旁,那個丫鬟她昨日在老夫人房裡見過,想來是老夫人院裡的伺候的。
那丫鬟經過元娘身邊時,變故突生。
只見她腳下一個踉蹌,罐子向元娘飛去,元娘一時躲避不及,罐中的東西冒着熱氣濺了出來,不少都灑到元孃的腿上,頓時一股火辣辣的疼傳來,露珠趕緊跪下,提起元孃的裙子,不讓裙子沾在腿上。
“大小姐,你怎麼樣?”露珠快要哭了,那麼熱的東西,肯定燙傷了。
“沒事,不太嚴重。”元娘俯下身子,摸了一下被燙的地方,暫時沒有起泡,想來還算幸運。
“你瞎了眼麼?走路怎麼走的?如果大小姐有什麼事,你擔待的了麼?”露珠惱怒的看向那丫鬟。
誰知那丫鬟卻扇了自己一巴掌,然後驀然跪下,抹着眼淚大呼起來:“大小姐饒命啊,都是奴婢有眼無珠,不識大小姐,可這藥是太夫人的啊,不能拿這藥撒氣啊。”
松鶴堂院門突然打開,一個穿的頗爲體面的婆子走了出來,厲聲說道:“誰在哪裡大呼小叫的,不知道老夫人身體有恙麼?翠玉,不是讓你給老夫人熬藥麼?藥呢?”
那丫鬟翠玉趕緊跪行過去:“吳媽媽,吳媽媽救我,剛纔我把藥熬好,趕緊端了過來,路上遇到大小姐,因爲奴婢以前沒見過大小姐,沒有給大小姐請安,大小姐就扇了我一巴掌,藥也灑了,大小姐還要罰我,求朱媽媽救我。”
“你胡說,明明你自己灑了藥,還燙了大小姐。”露珠指着那個丫鬟爭辯。
“住嘴,去見太夫人吧,太夫人自會分辨。大小姐,請吧。”朱媽媽看着元娘,雖然做出請的姿態,但眼神毫無恭敬之意。
露珠還要爭辯,被元娘看了一眼,沒敢再出聲,跟着元娘進了老夫人的臥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