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困境是逐漸生成的,就如溫水裡的青蛙,底下的柴火是慢慢加熱的。
這段路在走到第三天的時候,連晚上睡覺也成了問題,幾乎找不到一塊平整的地兒,躺在尖利的石塊上面,雖然衣服的布料柔韌堅固,沒有被割破,但是他們的身子被咯得好生疼痛,即使是每次都把睡覺的地方仔仔細細用細碎的石料鋪平,一夜之間還得翻來覆去才勉強度過。四周的植物也是一天少似一天,水源也越來越難以尋到。他們原先帶在身邊的烤魚和茭白、香蕉很快吃完了,身邊就剩壓縮食品了。沒有水,怎麼咽得下這些個乾巴巴的東西?餓着肚子,嗓子眼乾得像冒火,不多久,三人都弄得嘴皮子開裂,一動就流出血來,連話也懶得說了。每當看到崖壁上出現綠色植物,哪怕就一丁點,也要拔下來往嘴裡塞,拼命地嚼出一點水來。
這天,他們走到一處地方,發現橫七豎八躺了一些枯樹,都朽敗得不成形。三人坐上面休息,小水見枯樹的樹身裡面還有些水分,就拔出小刀,想挖出幾片木片放嘴裡咀嚼,期望嚼出一點水分。誰知才挖了幾下,竟然挖出幾條手指頭般粗細的蟲子。黃顏色,頭部位置一個黑紅色小嘴,小水用兩根手指抓起一條,看着它不斷地扭動着肥碩的身子。
“小水,你挖這些個蟲子幹嘛,瞧着多噁心?”小碧掉過頭去不看。
“是啊,小水,快丟了它吧。”小玉也說。
“不能扔,我要拿它當飯吃呢。”小水看着蟲子說。
“啊。”兩個女孩子被嚇了一跳。“小水,都到這個時候了,你還有心思開玩笑。”
“不開玩笑。”小水神色肅穆地說。“我們都好幾天沒有正正經經吃飯了,昨天又是一天沒吃東西,沒喝一口水,如果再不補充一些食物,恐怕支撐不了多少時間了。”
“那那,也不能吃這個呀。”小玉眉頭緊皺,臉上滿是厭惡地說。
“蟲子是難吃,我也不想吃,但現在不是沒有其他辦法嗎?這個蟲子畢竟有水分,能咽得下,可以給我們補充一點蛋白質,增加一點能量,讓我們多堅持一會兒。所以,再難吃也得吃下去。”
“那,能不能燒熟了吃?”小玉又弱弱地問了聲。
“我們要的就是蟲子的水分,放火上燒了,失去水分,不跟壓縮食品一樣難以下嚥了嗎?”
“好的小水,我吃。”小碧到底接受過野外訓練,很快想通了。
見小碧同意,小玉也不說什麼了,但她心裡仍然很彆扭。
“那好,我第一個吃。”小水說罷。把蟲子舉到嘴邊,大張着嘴,把那條拼命蠕動身子的蟲子整條塞進嘴巴,然後拼命咀嚼起來。一股腐爛的、惡臭的氣味衝得他差點張嘴嘔吐出來,他拼命忍着,才把嘴裡已經咬爛的東西吞了下去。接着他又吃了兩條。
“好了,我吃了,接下來小碧吃。”小水說着,用刀尖又挑出一條蟲子。小碧伸手接過,把蟲子放在手掌心看了看,閉上眼睛,以另一隻手捏住自己的鼻子,深吸一口氣,把蟲子塞到嘴裡,拼命咀嚼了幾下,就吞下去了。很快,她又吃了幾條。
現在輪到小玉了。她像受刑似的,都緊張得打哆嗦,眉眼緊蹙。小水把蟲子舉到她的臉跟前,她的手伸了幾次,也沒有接下。她怎麼能想得到這輩子會有靠吞嚥蟲子活命的一天。
“小玉。我必須告訴你實話。”小水見狀,把蟲子放下了。“蟲子的確很難吃,說不定還會引發噁心嘔吐,但是無論難吃到什麼程度,你都必須忍住,不能吐出來,如果吐出來了,就會起反作用,使得你體內本來已經嚴重缺失的體液又流失掉一些。這也是對你的一個挑戰,你必須有戰勝這個挑戰的決心。”
“地球人說得對,無論難吃到什麼程度,都得忍住。”小碧也說。
小水把蟲子再次舉到小玉的臉跟前。小玉緊盯着不斷蠕動的蟲子,猶豫再猶豫,然後,像昂首走上戰場的士兵,神色嚴肅地點點頭,伸手把蟲子抓過,看都不看,一把塞進嘴裡,拼命咀嚼起來。可是馬上,她停住了咀嚼,人彎曲下來,嘴巴一呶一呶的,作嘔吐狀。小水一看情況不妙,趕緊轉到她身後,以手輕輕拍擊着她的背部,並說:“彆着急,什麼也別想,把氣緩過來,緩過來。”
小碧粗着嗓子說:“小玉小蹄子,都這個時候了,你不能認慫。”
過了一會兒,小玉才挺直身子,蟲子已經嚥到肚子裡了。她以手撫胸,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對小水說:“再來一個吧。”
三個人都吞下好幾條蟲子,休息了一會兒,覺得力氣恢復了一些,又往前走。但是他們的眼前仍然是礪石,沒有樹、甚至連草也不見了,更沒有水。那些蟲子只能延緩他們疲憊乏力到來的時間,而不能長久支撐。
又迎來新的一天。他們好不容易走了一小上午,小碧就說自己不行了,彎着腰,雙手支撐在膝蓋上,嘴巴大張着,身子搖搖晃晃,就那麼站着。小水有心要抱她走,像前次似的再來個前抱後背,可是他畢竟不是鐵打的,幾天折磨下來,體力大減,背一個小玉已經感覺有些累,哪還能再抱一個呢?小玉看到了小水的猶豫,掙扎着從小水的背上下來,讓小水背小碧走。就這樣跌跌撞撞又走了一些路,小玉很快也不行了,小水的體力也嚴重下降,兩人的腳步邁得既小又慢,大半天也走不了多少路,不得已,又停下了。小水在崖壁邊上找了一處稍稍平整些的地方,讓小玉小碧姐妹倆靠着崖壁坐下休息。
“難道,我們是要葬身在這裡嗎?”小碧眼簾低垂,聲音裡透着絕望。
小水小玉都怔住了,都不作聲。
他們明白,如今他們是進退維谷。繼續走下去,找不到水,他們最終會渴死。那麼往回走呢?也不可能了。往回走,以他們如此之慢的行走速度,起碼得走三四天,才能回到有水源的地方,但他們現在的體力一天也堅持不了。
“小水,你還有體力,你不要管我們,你自己走吧,或許能夠保命。”小玉說。
“沒有你們,我一個人活在這個大裂谷裡有什麼意思?我不會丟下你們的。”小水說。其實,他的心裡還有另一種想法。他的體力雖然比小玉小碧好一些,但也不可能堅持多久了,與其一個人在孤寂中死去,還不如陪着她們倆一起死。
“小水,別犯傻了,你沒有必要陪我們一起死。”小碧也勸說道。
“你們別再說了,我不會一個人走的。”
見小水態度如此堅決,小玉小碧不說了。
這時,小水的眼睛打量着四周的地形。他看到前面十來步遠的靠近崖壁處竟然有一叢他叫不上名字的荊棘。低矮的荊棘叢枝葉稀疏,不過三四個枝丫,枝條又細又硬,狀如鋼絲。葉子的顏色乾枯發黑,呈長條形展開,邊沿開着深深的叉。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第幾次掠過這叢荊棘了。這抹乾枯的、發黑的綠色,在這個遍地是石塊沙子的地方顯得那麼的獨特和耀眼。不知爲何,小水在看到葉子上那些個叉時,腦子裡一閃而過在地球上的電視裡看見過的城市裡穿旗袍的女人,大腿處開着叉,白白的大腿時隱時現。他的嘴角掠過一絲淡淡的苦笑。
他注意到了這裡的地形。地勢其實是高低不平的,最高處比最低處至少相差有兩三米,而那叢荊棘處於最低的位置。他的眼睛再一次停留在那叢荊棘身上,足足盯視了有兩三分鐘時間。然後,他從放在地上的由細藤編織的袋子裡取出軍用小鎬和小型十字鎬,起身走到荊棘邊上,蹲下來,先用雙手扒拉掉大塊的礪石,接着就用軍用小鎬和十字鎬交替挖起來。連日的缺水缺食,將他的體力也消耗殆盡了,沒有多久,就有了暈眩和手腳無力的感覺,嘴巴又幹又苦,已經分泌不出多少唾液了,喉嚨裡像堵着什麼東西,每咽一下,就傳來一陣疼痛。他知道,在嚴重缺水狀態之下,他要延長生命,最好的辦法就是躺着不動,然而,他能躺着不動嗎?
他挖一陣,休息一陣,休息一陣,又挖一陣,這樣的過去了約莫兩個時辰,他的身前已經出現了一個很大的土坑。又挖了一陣,礪石不見了,坑底露出了泥土。但那些泥土是乾燥的,很硬,不見一絲的潮潤。他不知道泥土的底下會是什麼,這層乾燥的泥土到底有多厚,他什麼也不想,他只盼着自己能夠繼續堅持挖下去,只盼着雙臂還有力氣讓他揮動十字鎬和軍用小鎬。挖呀,挖呀,他拼着最後的一點點力氣;挖呀,挖呀,他咬着牙,跟出現頻率越來越高的暈眩抗爭;挖呀,挖呀,他跟自己最後的生命力抗爭。土坑在持續擴大、變深,土坑底下的泥土變黑了,變溼潤了。他看到了希望,而希望變成了支撐他繼續挖下去的最後的力氣。但是,他最終還是堅持不住,在又一陣強烈的暈眩襲來時,栽倒在土坑邊沿。
當他醒過來時,大裂谷裡已經暮氣沉沉,而他則躺在小玉的懷裡,他的頭部被小玉的手臂託着,他的嘴脣邊是一個泥碗,一股清涼甘甜猶如瓊漿**般的東西正緩緩注入他的嘴裡,咕咕的穿過喉嚨,進入胃腸。那種舒適的感覺從未有過。他就像缺水多時的魚兒又回到水中,活過來了,身上的疲憊猶如剝繭抽絲般緩緩退去。他擡起眼皮看向小玉。
“小水,小水,你挖的土坑出水了,我們有水了。”小玉的臉上淌下一行熱淚,她把盛水的泥碗放到地上,俯下身子,將嘴脣不顧一切地壓下去。
小玉發現小水趴在土坑邊一動不動的時候,小水暈過去已經有一會兒了。她嚇壞了,爬過去,扳過他的身子,用手放在他的鼻子底下,發現他還活着,才放了心。可是她馬上又害怕起來,她知道小水在缺水的狀態下又嚴重透支體力,才導致昏迷,他現在最需要的是水。可是,她從哪兒找水呢?她感到自己從未有過的絕望,她抱着小水哭了。然而,就在這時,她看到小水挖成的土坑底下隱隱的滲出了水,她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再一次俯身仔細看,可不是水嗎?她不顧一切地轉身喊着:“姐,快看,有水了,土坑裡出水了。”
處在迷迷糊糊之中的小碧被喊醒,聽說有水,拿出一個泥碗,也爬到土坑邊。此時的水還少,姐妹倆靜靜地候在土坑邊上,等着水一點一點滲出,直到滲出足夠的量時,才舀了小半碗水,先餵給小水喝下,然後姐妹倆每人也喝了小半碗。然後又給小水喂水。
當小水小玉的嘴脣分開,從地上站起來時,發現小碧就站在他們的面前,瞪圓了眼睛看着他們倆。
“真噁心,又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秀恩愛,還秀這麼長的時間,我還以爲你們倆粘在一起分不開了呢。”小碧撇撇嘴揶揄道。
被她這麼一說,小玉倒沒什麼,小水有些尷尬,把頭轉過去,不看姐妹兩。
“姐,別這樣好不好,這次虧了小水挖出水,才保住了我們的生命,我慰勞慰勞他不行嗎?”小玉的臉皮也厚起來,不服氣地說。
“行啊,怎麼不行。來,讓我也慰勞慰勞這個地球人。”小碧說着,張開雙臂迎向小水。小水緊張得連連後退,一邊拿眼睛瞟向小玉。小碧卻不管,一把抱住了小水。
“謝謝你,地球人,真的非常感謝。”她說,從來沒有過的真誠。
他們休息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早上醒來,吃了一些壓縮食品,喝夠水之後,在一個泥碗裡盛滿水,用細藤編織的袋子託着,帶在身邊——他們只能盛一碗水,因爲沒有那麼多的細藤編織成的袋子。他們想了想,找出一個藥瓶子,把裡面的藥液——那是醫治皮膚病的藥,至今沒有派上用場——給倒乾淨了,洗過,也裝了一瓶水。
土坑裡的水又比昨天滿了許多,那一汪的清泉映照着他們三個的臉,多麼清晰。可是他們不得不放棄這一汪比金子還珍貴的水,繼續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