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正府的晚膳非常簡單。
兩道時新蔬菜,一道溜‘肉’片,一道清湯,再加上米飯和一小瓶飯後用的甜酒,完全看不出有爲府上來客而特意準備了什麼。但菜餚做得極是用心‘精’致,清淡中自有一份鮮香爽口,卻完全遵循了柳青梵的一貫喜好。憶起從前在秋肅殿、清心苑柳青梵偶然的一展身手每每令皇家御廚都驚歎不已,風司冥不由嘴角微揚,扯出一抹恬淡平和的微笑。
見對面之人突然停筷不食,青梵隨手擱下碗筷:“司冥?”見風司冥聞言猛地一驚擡頭,青梵不由莞爾,一邊溫言道:“怎麼?飯菜不合口味?也難怪……今日這一餐,太過隨意了。”
“沒有隨意!”像是意識到自己語氣過於‘激’烈,見青梵微微忡怔,風司冥急忙繼續道:“只是很久和太傅一起用膳……太傅素來如此,這樣的口味便是最好。”
青梵微微一怔隨即輕笑起來。輕輕搖一搖頭,伸手取過酒壺斟一杯酒端到‘脣’邊,眼角餘光瞥到依然擡頭凝視自己的風司冥,青梵不由又是微微一笑。“知道我素日習慣,就別顯出一副驚訝模樣——你自己用好了是正經。”
皇家講究養生之道,少食多餐細嚼慢嚥。風司冥雖然在軍中五年有餘,但自孩提養成的習慣卻始終保持,只要並非遇到軍情緊急之類的特殊狀況,舉止行動絕不會有半分失禮失格。秋肅殿相處六年,他自然知道青梵‘精’於飲食之道但食量平平,每餐都較自己用得爲快。只是此刻見他就此放筷飲酒,一餐吃的數量其實極少,風司冥心中突然生起一股莫名感覺,眉頭微微一皺道:“太傅乃國之柱石,每餐只用這麼一點,不免太過……而且菜‘色’也過於清寡了。”
“我又非茹素,葷腥油脂皆有取用,如何便是清寡了?”聞言青梵不禁失笑,順手拈起筷子點一點盛有‘肉’片的白瓷菜盤。“至於今日,只是午後白肇興白大人與鏡葉接連闖到府上,一日用了兩次午膳加上下午的茶果點心罷了。倒是殿下正在風華茂盛之年,又當國家多事之時,現在還是儘量多用一些的好。”
擡眼只見那雙幽黑眸子神氣淡然間閃出笑意盈盈,想到自己之前“擅闖入府”的失禮舉動,風司冥不由微微氣餒。但隨即被他言語之中潛藏深意吸引了注意力,略略點一點頭,風司冥道:“按着欽天監所測結果,四五日後京城一帶雨止。如大雨果然能在五日內停息,通往西北諸州郡的官道得以暢行,那糧食物資調集的工作便是非常緊急。這一二日傳謨閣多半要晝夜不歇了。”
青梵微笑頷首,淺淺咂一口杯中甜酒隨後道:“不止是宰相臺傳謨閣,六部官員都得緊張起來。雨帶移動是由西北向京城而來,大約不出兩三天便有西北各郡災情奏報傳來。統計災情,覈算數字,以及派往各地調查協助的部曹官員安排……加上今年第一次有教宗神殿協助,雖然多出準備與各方週轉的時日,但居中統籌協調的工作卻是不可輕忽——大祭司與烏倫貝林主持的一片好意,無論如何不能因爲部分圖謀‘私’利的小人而遭毀壞。何況皇帝陛下對國中各方勢力素來關注密切,若能在天災之際進一步化教宗力量爲朝廷己用、運轉如意,也是一個難得的機會。”
“所以秋原此行責任十分重大。”風司冥放下碗筷,靜靜看向青梵。“太傅以此重任委託,除了秋原職在三司,朝中對其能力行事又有一定評價,可還有其他考慮?”
青梵一怔,見那雙夜一般的沉靜黑眸極盡幽深之處隱隱光芒閃爍,俊美面龐透‘露’出異常認真嚴肅的專注神情,青梵原本嘴角微揚帶笑的平和麪容上笑意緩緩斂起。沉默片刻,青梵輕輕擱下手中白瓷酒杯,一字一句慢慢說道:“秋原佩蘭,曾在太阿神宮‘侍’奉整整十一個月。”見年輕親王聞言微微一怔,青梵淡淡笑一笑,隨手取過另一隻酒杯斟滿然後推到風司冥面前。“雖然不是發誓終身‘侍’奉西斯神的神殿‘侍’‘女’,但是同胞姐姐的這一重身份會讓他行事比旁人更多三分方便。最重要的是,很多涉及教宗內部的事情,秋原鏡葉因此也有權利過問。”
在共同信奉西‘蒙’伊斯大神的西雲大陸,雙胞胎歷來被視爲“神的恩賜”;尤其是男‘女’同胞而生,更是大神“孕育天地”的神蹟在人間的體現。普通人家都會將初生嬰兒抱到神殿神社接受神明祝福。而神道教宗地位僅次於天家皇胄,神職人員與“士農工商”中“士”平級,很多平民的父母甘願讓幼兒從小接受教宗庇佑,最後投身神殿‘侍’奉神明。加上神道信仰中的種種,教宗對雙胞胎歷來有“二人如一”的對待習慣。秋原鏡葉與秋原佩蘭爲雙生姐弟,秋原佩蘭既然曾在神殿‘侍’奉,此刻秋原鏡葉若有意過問,同樣有權得知各種教宗事務。而這對於他協調各地府衙與白肇興一齊主持教宗錢糧物資調運的職責顯然有極大利處。
想到此處,風司冥心中猛然觸起一事:隱約記得祈年殿大祭司徐凝雪曾經向柳青梵提及秋原佩蘭作爲皇子妃的地位身份問題,並以此令秋原佩蘭在學習天家規則與接受皇子妃各種禮儀訓練的同時,與將與西陵聯姻的傾城公主風若璃以神殿‘侍’‘女’身份‘侍’奉太阿神宮直到兩人分別成婚。婚後秋原佩蘭也每旬按時入祈年殿與太阿神宮進行朝拜。當時自己只是以爲秋原雖爲風氏王族之後,畢竟久離朝廷廟堂,更無權貴勢力倚靠,因此青梵與徐凝雪才以神殿勢力另加庇護。不料今日之事,秋原鏡葉以此身份介入神殿教宗,恰是嚴絲合縫縝密無隙。下意識擡頭看向青梵,卻見他神情從容平和,一雙沉靜黑眸全無半點‘波’瀾。風司冥一時只覺心頭如大‘潮’涌動,而及至巨‘浪’破堤、神魂飛散一刻,卻是驟然‘浪’消煙滅,天地間萬事皆空。一顆心‘蕩’在空處,竟沒有半點可以依附。
“……鏡葉爲人謹慎,數字錢糧一道上又‘精’明,如何協調府衙與神殿分擔救災職責,應該能夠因時利導隨機應變。”猛然覺察到風司冥神思似有不屬,青梵不由微微驚詫地看了年輕親王一眼,卻聽風司冥應聲接口道:“而以朝廷特派官員的身份協助,或者說是主持物資調運,救濟災民的工作,不至於使神殿教宗獨佔其功,這其間的分寸,以他的頭腦也不難妥善把握。”
見風司冥說完後一雙‘精’亮黑眸靜靜凝視自己,青梵微笑着點一點頭,方纔心中疑慮隨即掃開。“不錯。雖然鏡葉在我與白肇興商談之際恰恰闖過府來純屬偶然,但這件事,細數朝中卻也只有他去最爲合適。”
“可是……太傅爲何只令他去救助災後?”見青梵聞言一怔隨即緊緊盯住自己,風司冥低聲道,“趕往‘交’曳巷的路上便已經想過……不,這幾天我頭腦裡一直都是這些事情。若官道、水路不暢而使救災情勢緊急,便旨令教宗以神殿歷年儲備物資救一時之急。再由當地神職主持協調安撫百姓,調用煌部儲備火‘藥’炸開頓河白峽口、鴨川兩處原有堤防泄洪,解除澄江上游水情危機。太傅,您曾經教給我以最小的損失換取最大的利益。水情緊急,唯有因勢利導,鴨川白峽口以下僅有兩處村落,移民泄洪其實爲保全上下解除危機最好辦法。然而剛纔,剛纔與秋原議論之時太傅卻分毫不提救水治本之事,而只是一味強調如何利用與收歸教宗力量——本王心中實在疑‘惑’,請太傅大人爲本王解‘惑’。”
“調動煌部使用火‘藥’……那確是只有靖王殿下才有的權力。”凝視風司冥,見他先是猶豫遲疑、但隨即顯‘露’出堅定決然的目光,尤其最後一句稱呼帶來氣勢的驟然改變,青梵不由暗暗嘆一口氣。在心中對自己輕輕搖頭,沉‘吟’半晌這才慢慢開口打破一室緊張的靜默。“雖然如殿下所言只有兩處村落,泄洪終歸是萬不得已的被迫之舉,其善後事宜——”
“這些本王已經周全考慮過了。”
清冷沉靜的語聲顯示着意志的堅決,也證明了年輕親王確是經過完備思慮後做出最佳決策。感覺到從暗‘色’袍服的青年身上散發出來的堅定而威嚴的氣息,青梵閉一閉眼睛隨即睜開,凝視那張如‘玉’雕一般的俊美面容,深吸一口氣,語聲極淡地道:“殿下,如您所言,這是最好的辦法。”
“那麼……”
“如果可以不在乎誠郡王、三皇子殿下所在的話。”
風司冥臉上陡然變‘色’,尚未及答話,便聽屋外一陣急促而凌‘亂’的腳步奔來。相顧一眼,兩人豁然站起。
幾乎是被月寫影和蘇清左右架着,一身衣衫襤褸不堪的裴徵一進屋便撲倒在兩人腳下。
“誠郡王……誠郡王殿下從鄒縣返還之時遭遇山洪,與屬下失散,生死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