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一刻,傳謨閣。
澹寧宮小朝,在辰時三刻開始,總在上午結束。所謂小朝,是各部每天早上遞來的急報在辰時二刻前彙總交到傳謨閣當日的值日官那裡,輕重緩急地整理了節錄遞進擎雲宮去;然後澹寧宮便按着節錄傳相應的官員入朝,隨胤軒帝議論朝局處理一天的政事。也有緊要關鍵的政務命令,胤軒帝另外宣了官員到澹寧宮和議事殿商議的。但總的來說,除了總掌朝政大局的上朝廷宰相林間非,參與小朝的官員少有兩日相同。因此,當林間非和青梵兩人達到傳謨閣的時候,大部分在朝的官員都聚集在傳謨閣西廂暖閣裡,另一些遞上奏報的則散坐在值日官沈嶽遙桌前,等待他整理分析出今天的奏報節錄。
兩人並肩跨入傳謨閣正堂,堂中衆人早是急急站起行禮,一迭聲的“大人”、“林相大人”、“太傅大人”,招呼此起彼伏好不熱鬧。林間非只向其中兩個淡淡點一點頭,拉着青梵到正中央上座坐下,自己卻坐了陪座,隨手拿過案上一本奏摺翻開,竟是徑自看了起來。青梵微微一笑,接了侍官遞來的茶水,端到脣邊慢慢品着,一邊光明正大接受所有人投來的或好奇或仰慕或敬畏或猜度的目光。
在傳謨閣,素來講究儀容修整的林間非自然是整齊肅然的宰相朝服,但柳青梵卻是一身淡淡的青衫布履,在滿眼靛青底色的朝服當中顯得異常刺眼。閣中等候旨意的朝臣在昨日九皇子的遷居之禮上都見到了胤軒帝對這位赫赫聲名的青衣太傅刻意的恩寵。再看到皇子之間洶涌將奔的暗潮,但凡有些頭腦的都在想着如何和柳太傅說上兩句。只是皇帝離席後很快他也逃席,就連宰相林間非都藉着“追拿”的名義跟隨而去,害得多少朝臣乃至幾位皇子都對自己一時的猶豫忐忑後悔不迭。因此今日傳謨閣裡聚得極齊全,倒像是將明日的大朝提前搬到今天舉行一般。只是,柳青梵人確在眼前,但招呼打過,又找不到其他話因由頭,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卻是誰也不能上前。一時傳謨閣中寂靜一片,只聽得到林間非翻看奏摺和沈嶽遙下筆成文的聲音。
“林大人,這是今天的奏報節錄,您請過目。”
林間非接過,掃了一眼然後遞給青梵,“你也看看。”
青梵接了節錄拿在手裡,嘴角揚起一道頗爲有趣的微笑,“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間非是嫌我不夠心煩?”
林間非頓時笑起來,伸手從他手裡抽走節錄還遞給沈嶽遙,“你先送上去吧。”然後站起身,抖一抖身上朝服,在正堂裡踱了幾步隨即站定,“藍子枚大人、宗熙大人、商飛白大人、成源大人,都請過來。”
聽到這四個名字,青梵頓時微笑起來。由御史轉任吏部侍郎的藍子枚、主管財帛的戶部侍郎宗熙、禮部尚書商飛白,再加上工部侍郎成源,再加上必然今日入朝的軒轅皓、郗鋒以及自己,兵刑工戶吏禮六部倒是聚了個齊全。今日小朝原是爲明日大朝做最後的提前準備,將各部主管具體實務的朝臣召集了朝見是再正常不過。只是看到應着林間非話音聚到身前的四個人,青梵忍不住心中輕輕感嘆:除成源以外,其他的三個包括林間非都是胤軒九年大比之後上來的青年朝臣,而放眼此刻的傳謨閣,也是四十歲以下的官員佔了大半,胤軒帝的改革也都是仗着朝堂中這些新鮮活潑的力量而推行順利。但少年人血氣足膽量大,諸事憑着一時意氣無所顧忌,又仗着胤軒帝對年輕人的偏重,對朝中元老舊臣尊敬多有不夠。此刻各種新政朝務漸上軌道,胤軒帝想要收攏權利、嚴整規矩也是自然之極的事情。放下手中茶杯,青梵向走過來行禮的四人微笑頷首,眼底卻無半絲笑意。
青梵並未掩飾表情神色中刻意的距離,宗熙只淡淡笑着,臉上表情不變,藍子枚卻是皺起眉頭轉過臉去。見堂中衆人一陣尷尬沉默,林間非輕咳一聲,“差不多是時間入朝了。”
話音未落,外面定時梆子已然響起,正是辰正二刻。隨即一串靴音,澹寧宮伺候的大太監程微已經站到了傳謨閣正堂階前。
“旨意,宣傅柳青梵、林間非、商飛白、成源、宇文昊雲、宗熙、白羽、藍子枚、王楷、李承蠡入朝晉見。”
所有人都注意到旨意將柳青梵的名字放在林間非之前,彼此相視,衆人神色都是微微的異樣:皇帝旨意向來的規矩,所列人物姓名都是依照官位品階的高低依次排列,同階官員則是按着兵刑工戶吏禮六部的順序。太子太傅雖然地位尊貴,卻只是官銜而不是官職,柳青梵真正的官職只有正四品的太學學士,位次排列不但超過了二品的尚書,更在當朝宰相首輔之前。衆人都知朝廷風傳三司一統的消息,此刻聽到旨意上人名排次心中都是不由自主的一顫。
“今天提前了半刻鐘的時間……軒轅將軍那邊應該都已經到了。”林間非笑一笑,順手拍一下青梵的肩頭,“我們也快些走吧。”
辰時三刻開始的小朝,等從澹寧宮出來,已是未時三刻。
整整三個時辰,看到宮外青天明晃晃的日頭,青梵不由伸手揉一揉眼睛。身後捧着托盤緊隨着的小太監連忙上前一步,“大人可是倦了?議事殿那邊有專門供大人們休息的暖閣,柳大人可以到那裡歇一歇再走。”
能夠跟在皇帝身邊伺候的,大凡都是機靈便宜的主兒。看着那雙透露出十分真誠的眼睛,青梵微微地笑了一笑。剛要開口,卻聽身後有人高聲道,“太傅,且等一等。”
擎雲宮裡規矩森嚴,此處是胤軒帝每日辦公的所在,這般高聲呼喊,除了最得帝君寵愛的三皇子殿下不會有其他人。青梵慢悠悠轉過身子,臉上已是一貫溫和沉靜的笑容,“司廷殿下。”
風司廷快步趕上來,“太傅,且慢些走,等司廷一等。”
青梵看着他微微笑道,“啊……原來不是皇帝陛下有其他旨意。”
風司廷頓時一窘,隨即露出一張最完美的笑臉,“多謝太傅教導,司廷知錯了。”隨即同他並肩向議事殿走去。一邊說道,“今日澹寧宮中,太傅怎麼從頭到尾一句話都沒說?”
“百官各有所司,旁人不得越權代辦,方纔有朝廷的秩序井然——在藏書殿的時候,青梵已經給衆位皇子講過這個道理。”見他張口欲言,青梵擺一擺手,“朝堂之事,禮不可廢律不可違,身在官場,裡面的規矩自然是要守的。殿下平素最通此中道理,怎麼幾年不見倒變得如藍子枚般隨性起來?啊……想是近朱者赤吧。”
風司廷眉頭微微一皺又旋即放開,笑道,“子枚坦蕩磊落,是赤誠君子。”
青梵不答話,只是笑着點一點頭。之前澹寧宮中小朝議事,對胤軒帝的旨意提出最多異議的就是藍子枚,其中更不乏針對三司一統的強烈反對。藍子枚自殿生出身,甫入仕途走的便是御史言官一支,正直頑強和書生意氣的錚錚風骨讓許多年輕人爲之感嘆崇拜,更引以爲楷模;就連胤軒帝對他的爲人行事也是大加褒獎——青梵當然知道這其中有多少屬於刻意的成分,但朝廷需要不同的聲音,藍子枚的純正倔犟原是他所欣賞,既然有一國君主的偏重護佑,也就不擔心藍子枚的宦場前途。不過放在此刻,尤其是看到他對於自己刻意劃出的距離產生的強烈反應,青梵卻只能輕嘆一聲。
風司廷一時也沒有說話。兩人默默進了議事殿偏殿暖閣,小太監送了茶水上來,風司廷目光轉動,落在一直跟着的那個小太監托盤上,輕笑着道,“是太傅的朝服冠帶?”
青梵點一點頭,“是。”他雖是太傅,但並未真正入朝爲官,平時在擎雲宮也總是一身青衣。此次回京,胤軒帝卻是早早做下了朝服,顯然是準備完善了。頓了一頓,看着風司廷,“你往傳謨閣去?”
“西陵求和的國書是早就到承安的,昨日使者也到了驛館。明日大朝,就會將念安帝的親筆國書當着朝廷百官呈上來。”風司廷喝了一口茶,一字一句慢慢說道,“而剛到的廷報上說,西陵五皇子上方無忌率領的使節團已經到了安塔密斯國境邊上。”
青梵微笑着看向風司廷,“接待西陵使節團的這件事情,自然是你去做了。”
“旨意還沒有發下來。”
“明天大朝之後就會有明旨的。今天特意宣了祈年殿徐凝雪過來也是爲了這個——西陵重視神道,許多事情由神殿祭司出面比較說得上話。雖然北洛在此方面不比西陵,但殿下多用些心也就是了。”吹一吹浮在水面的兩片茶葉,擡眼看着風司廷目光神色,青梵微微笑道,“上方無忌是個有分寸有風度的人,不難相處,司廷殿下儘管放心。”
“太傅這樣說,司廷果然安心許多。”沉默片刻,風司廷像是下定了決心一般,擡起眼正對青梵,“太傅。”
“殿下請講。”
“關於三司一統,太傅究竟是怎樣想的?”
忍不住笑一笑,青梵又呡了一口茶水,“三司本就是從御史臺監察轉化而來,雖然分立了各有職權的三司,但本就是一體,其實根本說不上統不統一的問題。殿下也是早早地接觸朝廷政務的人,這一點應該是知道的。”
風司廷聞言皺一皺眉,“可是……”
“朝中對三司一統的反彈,多半是從官吏職權上考慮的。原本將對朝廷命官督點刑賞的權力從刑部吏部剝離,是爲了限制六部職權膨脹,刷新吏治推行改革,使朝堂清明政令暢通。這些年下來,確實收到了實效,百官各守本分爲君主效力,與三司的政績考察刑賞分明有直接的關係。但是三司權力逐漸積累,而對君主影響力的巨大,同樣是讓朝臣百官十分憂心的問題。三司分立各行職權的時候,衆人以爲還可以容忍,但現在要將三司職權完全地收歸一人掌控,卻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在一時半刻接受的事情。”
青梵的聲音溫和平靜,風司廷卻只覺身上一陣陣發怵。他很清楚地記得當初胤軒帝推行新政之時,對於一路阻撓的元老舊臣柳青梵是用怎樣的手段將其一一解決剷除的。雖然極少見血,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查處各人陳年舊弊、毫不遲疑地進行人員調度、大膽起用新人擔當重要職位……朝廷上下都只當是胤軒帝銳意改革、堅定不容反對,但身在擎雲宮帝座最近處的自己卻完全知道其中有多少是出自那位瀟灑風流的青衣太傅的主張。那深深烙印在自己頭腦裡的平和沉靜、鎮定從容的風采氣度,讓此刻的風司廷不由站起了身。“太傅,許多事,許多人不在其中,實在看不分明。”
淡淡掃了他一眼,青梵輕輕放下手中茶杯。“我知道。”
猛然聽出這淡淡三個字中一絲微不可察的不悅,風司廷一驚,頓時一股懊悔直衝心頭;一時不知如何辯說,只能低下了頭。
見他神情尷尬,青梵倒是微微笑起來,“殿下的心意,柳青梵已經知道了。所以,現在殿下可以放心同青梵去傳謨閣了。”一邊說着一邊站起身,看着風司廷淡淡笑道,“體貼下情是身爲上位者當有的品行,殿下何必爲此懊喪?時間不早了,傳謨閣那邊林間非他們也當是等得着急了,我們趕快過去纔好。”
風司廷微微一笑,擡起頭來的時候已是目光沉着,“是,太傅。”
“這‘傳謨閣’三個字,是宗容帝的手跡御筆吧?”
見青梵仔仔細細研究着傳謨閣裡每一處,順便將身邊往來的官員一個不落地盡數驚起,坐在最上首的林間非終於忍耐不住,“柳、青、梵!”
轉過身,微微笑着從容迎上林間非帶了三分火氣的目光,“什麼事,林大人?”
“這是宰相的令牌,拿去!”隨手丟過來一塊鏤着雲紋的黑色木牌,林間非的語氣十分無奈,“文圖監裡六部的宗卷,今日之內,憑此由你調閱查看。”
撫着木牌,青梵滿意地笑了,隨即叫過一個侍官,“去國史館文圖監,將胤軒十三年的卷冊全部調來。”
聽到“胤軒十三年”這幾個字,傳謨閣裡衆臣無不爲之一驚。擎雲宮上下無人不知胤軒十三年乃是胤軒帝最大的忌諱,“玉螭宮之變”捲入了近百名朝臣命官,青衣太傅柳青梵第一次在所有人面前顯示出“天命者”不凡力量;北洛朝堂的人事大換血在那一場驚風密雨的宮變後徹底展開,九皇子風司冥離開擎雲宮進入軍隊;西陵東炎趁機聯合發動對北洛的攻擊,戰事一直到此次蝴蝶谷大捷才告一段落……對於北洛,胤軒十三年無疑是一個重大的轉折。只是因爲胤軒帝的忌諱,衆人平時不敢稍提,國史館的史官在記錄之時也都是膽戰心驚語焉不詳。此刻在其中扮演了至爲關鍵角色的柳青梵竟堂而皇之調出胤軒十三年的卷冊,衆人都是心驚疑惑不已。
望着埋首宗卷的青梵,林間非微微皺了皺眉頭:他自然是知道青梵此舉只是爲了即將接管的三司做最後的準備。督點三司地位的真正確立便是在胤軒十三年之後,而此刻各部在任的直屬官員也多是從胤軒十三年之後穩定了職位然後根據各自政績按部就班升遷上來。青梵是北洛吏治改革最重要的策劃者,但他之前所做的只是協助胤軒帝掃清障礙做好鋪墊,具體推進的過程他身在國境之外沒有參與。雖然五年來自己和他議論朝政分析時局聯繫從未中斷,但此刻的三司一統卻必然要涉及到具體的官員和職位。只是柳青梵向來爲人行事都是沉靜內斂,心中計算絕不泄露外人,此刻卻當着衆人的面大張旗鼓地調閱卷宗文案,顯然是特意做給有心人看的了。
——有心人……君氏一脈,最擅長的就是對人心的把握。但願傳謨閣中能有一個兩個領會他的一番苦心並傳達開去,而不要輕易和那個最高位置上的君主作對。
輕輕嘆一口氣,目光和一邊的風司廷相接,林間非頓時明白青梵這一番作爲由何而來。再順着他的目光轉到正堂西首藍子枚的座處,林間非心中忍不住又是一聲長嘆:身爲宰相首輔,雖然權勢傾朝,但身上約束也比常人多了許多。職權所限,自己不能向藍子枚分辯胤軒帝要求三司一統的真正用意,而青梵更不會自己向他說明。藍子枚性情直率單純,明日大朝只怕真要不解君心鬧出一場風波……
“林相,林相大人!”
猛然回神,林間非向風司廷擠出一個略顯勉強的笑容,“殿下。”
“申時將盡,林相可願賞光往小王府裡一行,共進晚膳?”風司廷聲音不高,但是周圍之人儘可以聽見,“蒙柳太傅不棄,已經答應了小王的邀請。”
想到昨日與青梵的對話,林間非頓時一個激靈,擡頭看向青梵,卻見他目光平靜一如常日。稍稍定一定心神,“殿下有請,間非自當效勞。”
“如此甚好。小王馬車便在外伺候,林相,太傅,我們這便動身?”
雖然顯得過分急切,但對傳謨閣沉悶氣氛的緩解卻是大大有利。林間非微微一笑,見青梵站起了身向這邊走過來,也放下了手中廷報奏摺,含笑應道,“遵命,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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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的時候突然發現字數不對——剩下的部分居然沒到2000字,大失策!!!現在把這一章補全了上來,大家先看了這一章再接着獨下去,這樣今天還是更新差不多五千字,咕嚕嚕咕嚕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