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北洛中央平原,四方往來通達,又有奚山、澄江前?衛,地勢絕佳,因是自古帝王定都之所。而京師氣候穩定,四季冷暖合宜,對於家住京城的百姓又是難得的舒適安居之地。但胤軒二十年卻讓承安京的百姓生生體會了何謂“風雲不測”:四月百年罕見的一場淫雨過去,陰霾消散後是連續半月的豔陽高照萬里無雲,竟隱隱顯出從時令上看當在一月之後的盛夏光景來。?
雖然陽光充沛有利於揮去久雨纏綿的溼氣,但這一溼一曝反差強烈到底不是豐年好景的氣象。京中熟悉物候的老人正自疑惑思忖今年天時的無常,但一入五月中旬,原該漸轉炎熱、承接六月、七月夏日暑氣的天氣卻一改月初熱烈:小雨淅淅瀝瀝下了兩日,中間日頭時不時探出,和風細雨的倒像是最讓詩人文士溢美贊唱的明媚春光再次迴歸京都。?
不過天氣雖然有些反常,卻奇異地符合了這一輪的作物生長:京畿附近農人收了這一季初熟的穀物,爲了補償淫雨造成的損失大多趁着天晴趕播了一茬由教宗神殿分派下來的良種。這隨後而來的日光雨水恰是配合得天衣無縫,種子出苗既快,根莖又壯,鄉間四望到處一片青綠油油。經驗老到的農人一邊驚歎良種難得,同時更從眼前田畝間的旺盛長勢隱隱看出秋後倉滿縻足的愉悅景象來。因是太阿神宮與最高神殿一齊賜下的種子,鄉民紛紛入城朝拜謝恩。帶得這農情地喜悅把京城也被染得一派喜意盈盈。聚居國都的文人士子響應民意酬唱新聲,時節反常、物候有異的承安京倒顯出比往年更歡愉、更繁華也更自信的景象來。就連傍晚雨水乍降,如牛毛般細密的雨絲也似乎沒有春雨那種糾纏百結、令人倦懶憂鬱的感覺,而是清新溼潤消熱滌塵,落在臉上身上讓人只覺涼爽潔淨。?
站在窗邊沉吟片刻,鍾無射伸手將糊着細紗的細竹簾捲起。?
淡淡的雨水溼汽撲面而來,頓時沖淡了屋中水安息香細細甜甜地氣息。同時一股草木清香隨着清風溜入,在房間裡稍一流轉。清爽開闊地感覺頃刻間便取代了室內原有地沉穩幽靜。讓人不由自主想要長長呼吸。將這般清新滋味長久留駐心肺。?
看一眼庭院中被細雨浸潤顯出一片勃勃生機的綠色,女子秀致的眉眼微微低垂,隨即伸手取過窗前長方條案上茶盤裡茶壺,滿滿斟了一?杯,這才細步走到房間正中,遞與一手支額安坐桌邊的年輕男子。?
擡起眼,夜一般幽黑深沉的雙眸靜靜凝視秀雅安嫺的女子。風司冥不去接她手上茶杯,只口中輕輕笑道:“端茶送客,無射終於要趕我走了麼?”?
看一眼已經在霓裳閣自己的小院呆了整整十日,一反往常只品茶聽曲地習慣、每日談天說地不休的年輕親王,鍾無射心中暗歎一口氣,臉上卻是笑容溫婉。“這裡是霓裳閣,開門待客的地方,哪裡有趕客人走的道理?只是解渴的一杯水罷了。”微微一笑隨即垂下眉眼。“殿?下。請用茶。”?
極快地瞥一眼擱在自己手邊的茶壺茶杯,風司冥頓時會意,嘴角微揚。伸手接過茶杯一飲而盡。“好茶。”?
“解渴的茶水,殿下不嫌粗澀就好。”順着年輕親王看一眼桌上已經空了的茶杯,鍾無射也是揚脣微笑,略略欠一欠身,“是無射慢待了殿下,這就讓聆音送過‘銀葉金針’來。”?
見她便要呼喚使女,風司冥伸手阻止,同時搖頭道:“不用——這就很好。”頓一頓,像是在回味口中殘餘地茶香滋味,“是竹青吧?”?
鍾無射點一點頭:“是地,殿下。”?
“‘銀葉金針’雖好,但說到解渴之用,倒未必如竹青這般清爽適口了。”見鍾無射又倒了一杯茶水遞過來,風司冥不由微笑頷首,“這院子花木繁茂,又種了不少青竹,配上‘竹青’茶倒是正好。其實我也不特別嗜愛那‘銀葉金針’,有時不過爲解渴喝一口,偏偏就要有那許多講究,麻煩步驟——以後便只喝竹青好了,無射也省些心思。”?
見鍾無射微微笑一笑點頭表示知曉,嘴裡卻沒有應承答話,風司冥略略一怔隨即明白:霓裳閣是供人享受之所,煮茶品茗這般工序繁雜規矩講究的技藝原是閣中侍人待客的本分。雖然自己可以要求對方簡化程序,但鍾無射卻依然要受閣中規矩地約束,就算自己並不在意,她也不能當真以草草沖泡的茶水招待客人。輕嘆一聲,端起手中茶杯湊到嘴?邊,淺淺咂一口,風司冥隨即擡頭凝視鍾無射。“這茶味道雖然清新淺淡,卻能壓過其他香氣,獨守一味而不與龐雜氣息混合,倒與無射有些相似。”?
臉上笑容微微一僵,鍾無射略低一低頭,側身隨手撥弄一下一邊几案上的青玉香爐。“殿下說繡青茶香清淡而凝,不與其他香氣混合,這一說是極其妥當的。這一室雨水清汽並着草木氣息,再加上竹青的茶葉香氣很是相配呢。”?
看她掐滅了爐中焚香,風司冥輕聲笑一笑:“是了。此刻這一室空氣皆是清新自然,暫時熄了焚香也好。”伸手取過精緻小巧的香爐,揭了爐蓋看一看內中香盒,隨即取出貼身的一個荷包拈了一小塊香錠放進去。“剩下的這些也還夠一夜用的——等夜裡起了風,閉了窗戶再點起來罷。”?
掃了年輕親王手上繡工精細栩栩如生的蘭草一眼,鍾無射輕輕笑一下:“殿下很喜歡水安息香啊。”?
一言既出話音未落,見風司冥聞言頓時擡頭,眸中光華大盛。鍾無射心中猛然一驚,急忙低垂了眉眼。“是無射造次,殿下恕罪。”?
靜靜凝視女子臉色變化,沉默半晌,風司冥眼中精光才一點點收?起。將手中香爐輕輕擱回桌上,年輕親王緩緩開口:“?
歡水安息香,或者說,我從很小的時候就習慣用水安?歲初入軍營地時候。因爲沒有這種香味晚上都是整夜整夜地不能入眠。就算實在累極了。一覺睡着也會噩夢不斷。三五歲的時候我曾因爲害怕白天遭罪受苦。每日就想着天黑了可以吃飽然後睡覺。那時卻是被虛幻夢境嚇得不敢睡覺,只盼着天亮早早去操演訓練……幾年軍營下?來,覺得自己應該已經無所謂這些,可一回來聞到這香味,才曉得有些習慣是改不了更忘不掉的。”?
見他目光幽深,神情感慨中帶着幾分少有的凝重,鍾無射不知如何接口。只伸手將香爐移回原位。這十日來風司冥並不是第一次述說自己過往經歷,卻是第一次如此明確直白說出情感:威名赫赫的冥王,如何能想象一個“怕”字從他口中道出?一時屋中兩人寂靜相對,只聽得窗外檐頭滴水之聲。?
像是猛然意識到神思飛逸,風司冥收回心神,輕咳一聲,端起桌上茶杯抿了一口這才擡頭。見她臉上神情略顯朦朧,風司冥心中微動。目光隨即順鍾無射視線看去。看到袖口露出一截流蘇穗子。年輕親王的嘴角不自覺浮起淡淡微笑。伸手將荷包取出然後重新放好,風司冥這才道:“前些日子寧平軒太忙,點了香纔不容易心浮氣躁。這貼身的什物……多半是聽水涵說了。所以時時加進去的吧。”?
雖然沒有直接提及,鍾無射卻非常明白他言語所指,微笑道:“王妃娘娘細緻體貼,這是殿下地福氣呢。”?
風司冥眼中神情柔和,口中卻道:“這水安息香雖然平和淺淡,但點得多了身上總會沾染些氣息——又不是女子,武將薰香讓人誤會了豈不笑話?”?
心中好笑臉上卻不敢帶出神色,鍾無射連忙側轉了頭看向窗外雨?景。“殿下說笑了。堂堂冥王怎會被當成女子?再說便是男子也多有調香??香地,香氣端莊穩重如檀香之類便是男子最常用地品種。另外還有花葉草木類型的薰香。??香一道由來已久,無論是爲清心提神還是純粹裝扮,其實與性別都無掛礙。何況文人士子天生追求風雅,能使薰香與人品性情相配者最受推崇。殿下雖然出身武將,卻是風流瀟灑,帶一點溫厚安定的薰香又有什麼不可呢?”?
見女子轉頭望來,蘊含笑意的清明眼眸透出款款溫柔,風司冥心中頓時一動。雙肘撐住桌面,雙手抱拳支在額頭,年輕親王閉上雙眼,沉默半晌才緩緩開口道:“其實他也是有隨身氣息的,不過不是薰香,而是茶香。”?
正略略歪頭凝視着他的鐘無射聞言心頭一跳,眉眼頓時低垂。擱在膝上的雙手不自覺握起,臉上卻漾起淡淡地微笑。“啊……青衣太傅嗜茶,天下無人不知。”?
自三月三日春花朝至今不過兩月,與眼前這位年輕親王卻已有衆多交集;時日不長,卻足以讓自己對他有所瞭解。?
身在霓裳閣,她必須依着規矩按風司冥要求彈琴唱曲,無論他其間是不是神思不屬;也從不主動首先挑起話頭,無論風司冥對自己說什麼都只靜靜聆聽。雖然並不完全明白他何以對自己眷顧如此,但女性天生細膩敏感的神經告訴自己,這位看似得意的年輕親王其實心中無數苦?惱,沉靜淡漠外表下心事隱憂深藏。?
而這一次……就算深居小院,也不會不知道靖王風司冥被解除了朝中一切職權——霓裳閣原是承安京中消息最爲靈通集中之地,許媽媽和花弄影眼中的憐憫清晰得幾乎沒有隱藏,一向對周圍衆人一切心緒情形都瞭解把握分明的年輕親王卻像是完全沒有看到。十日來一反平日只品茶聽曲、自己極少開口的慣例,發泄一般的滔滔不絕,更讓自己知曉了太多這位權重位尊的年輕皇子心中地情感。?
十天,那樣近乎宣泄似地講述,將碎片一點點小心拼湊起來,足以讓自己瞭解他每一句話中深意。?
——那一日一曲《幽澗泉》剖開了自己內心深處的絕望,卻也讓自己在這位外表冷峻淡漠、內心其實溫厚柔和的年輕親王面前可以再不用刻意隱藏情思,而去專心思戀註定了彼此無緣之人。?
從與他至親至近之人口中,描摹出屬於他地一切;從他至親至近之人身上,尋找出繼承於他的一切。一點點珍藏,一點點拼合,縱然不能真正接近,但每一天自己都能瞭解他更多。?
何況,柳青梵嗜茶,就算暫時還不至於“天下無人不知”的地步,在這承安京中卻是真正稱得上家喻戶曉婦孺皆知的事實。?
按着大陸《茶經》,第一品“雲煙霧露”,第二品“銀葉金針”,第三品“玉團沁雪”——這前三品每年產量不足十斤,盡屬皇室頭等貢品的絕頂名茶,交曳巷大司正府中,樣樣齊備。?
但柳青梵平日最常用的,卻不是這等珍貴稀罕到極致的茶葉。?
繡青。?
細而纖長的葉片,一股清清幽幽的竹香,產地的不同、茶葉的老?嫩、採摘的時節、炒制的精工……映在杯中差別只存在於氣息濃淡水色深淺,風味或者有異,但本質始終如一。茶樹廣佈北洛各地,產量、品種皆是極豐。烹煮沖泡又不講究手法技藝,或飲或品無所不可;無論自飲自用還是以之待客,質量、品相都屬上佳。加之價廉易得,廣得人們喜愛。因而繡青茶雖然“普通”得幾乎隨處可見,卻是《茶經》列名第四的名茶。?
也許較之珍惜名貴的“雲煙霧露”,柳青梵……更好竹青。?
也因而染了一身安心逸神的清淡氣息。?
如柳自韌,如竹有節,子衿青青,素香淡淡,風行天下,過而流?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