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關漫道。
飛馳的馬蹄踏破月夜森冷的寂靜,塵土‘激’起紛揚,在沁寒刺骨的空氣中久久不散。
東督護將軍府外,兩隊甲冑分明的巡邏軍士再一次相‘交’而過。齊整的腳步聲夾着隱隱的甲衣兵械相碰,以及或許是因爲突如其來的格外嚴寒而較平日明顯粗重的呼吸。將府***通明,守衛警戒而審視的目光下,軍階相異然而戎裝無不嚴整的將領不時進出。人們臉上幾乎如出一轍的肅然冷峻呼應着深沉的夜‘色’,將陌城幾日來空氣中那根雖然看不見但分明始終存在的細弦繃得愈緊。
愈來愈急愈‘逼’愈近的馬蹄,踏着一連串兵械出鞘又收還的聲響的餘‘波’,在督護將軍府‘門’前戛然而止。
乾淨利落翻身下馬,李沐高舉手上包裹嚴密的方盒大踏步邁進將府——紫青‘色’文囊收口處明亮絢爛的金‘色’絲絛,讓看慣各種軍機急報,對此多已無動於衷的衆人臉上不自覺地紛紛變‘色’,一時凝滯的空氣隨即迅速流竄出無數錯‘亂’的呼吸。
“東督護將軍慕容子歸何在?皇上有旨!”
議事堂正座上慕容子歸霍然而起,冷電一般的目光直‘逼’昂首大步直入的來人,威猛剛毅的面龐卻在聞聲瞬間流‘露’出終於稍鬆一口氣的安心。繞過書案快速到來人面前,口中說一句“李大人恕罪”同時躬身施禮,慕容子歸隨即便從李沐手裡接過紫青囊,解出軍報盒子拆取了旨意觀看。議事堂上議論方畢。尚未散去就見承安天使奉旨到來的衆將見兩人公事‘交’接已畢,頓時呼啦一聲將李沐圍住:“李將軍承安是什麼消息?”“李將軍皇上旨意裡什麼意思?”“朝廷這次是不是總算同意我們狠打出氣?”“季夫小子朝廷頭批給我們派下多少錢糧?”七嘴八舌你爭我擠,一雙雙眼睛死死盯住李沐,一張張臉上‘激’動急切地表情更是將全部心事無一遺漏展示得清清楚楚。
“承安的態度……皇上的意思旨意裡面應該很清楚吧,怎麼不先問子歸將軍倒都來圍着我?”深陷昔時同袍包圍,尤其面對兩名已經乾脆擠到身前扣住自己肩膀的從前上司和軍中元老,李沐一邊無奈苦笑一邊半帶求救地看向慕容子歸。
“明旨上寫得非常清楚啊……”慕容子歸微皺的眉頭在擡頭的一刻迅速放開,向着聞聲齊齊盯視自己的衆將朗聲道:“爲靖王復仇——我們出戰!”
不出意外地將府議事堂裡頓時發出一片小小歡呼。兩個鬚眉皆白的老將則是在歡呼聲未落之際便嚮慕容子歸踏上了一步:“將軍。我等這就回營中按之前計劃部署!”其他諸將見慕容子歸頷首應允。頓時也收斂興奮穩定神思,紛紛請示告退回營部署備戰。
見短短片刻之間彌散在將府地冷酷肅殺之氣便被注入一股摩拳擦掌、抑制不住地興奮,慕容子歸忍不住輕輕搖一搖頭。定一定神隨後轉向滿身風塵僕僕地李沐:“季夫連日趕路辛苦,先往臥房洗漱休息——明日再細說京裡情況不遲。”
李沐笑一笑攔住慕容子歸:“子歸將軍是聰明人——剛纔既然說的是‘明旨’,還請將軍這就領李沐拜見靖寧親王。”
慕容子歸臉上笑容頓時斂起:“李大人,皇上的旨意說了,爲靖王血仇不惜一切。”
“是。所以到陌城之下聽說大軍尚未發動,李沐非常慶幸自己總算趕得及時。”李沐一邊說着一邊快步跟上當先在前引路的慕容子歸,與他並肩而行。“靖王的脾氣不說軍中,朝裡也是無人不知,這一次率兵出來……真好奇將軍是怎麼把冥王給拖住攔在‘玉’乾關的。”
“不是我,是公主殿下。”
慕容子歸語聲平靜,李沐聞言腳下卻是頓時一頓,但隨即輕笑:“是了——安樂公主殿下。奇心奇勇的‘女’中豪傑。冥王再衝動也是能聽得住她勸地。”看一眼面容沉靜的慕容子歸,李沐不由又是微微笑了一下。“這一節是一定要注到奏書裡的。不過將軍放心,皇上既是憐憫靖王傷心。對靖王的一切行動給予支持,安樂公主殿下對靖王的一心愛護自然更加只會得皇上嘉許。”
“我知道。”慕容子歸點一點頭不再多言。軍政大事‘女’子不該過問‘插’手,風若琳既尊爲公主,嫁入將‘門’更當嚴守後宮鐵律。慕容子歸率重兵久在邊境,行爲處事謹慎周密無比;雖然知道李沐爲人,但能得他這樣直接了當的坦率保證,心裡頓時生出一種惟有曾爲同袍方能具備的體察知心之感。只是心中感動,彼此相照卻彼此不宣,沉默並行片刻:“三天前靖王到達的時候情況很不好,但知道疲勞奔馳多日也不能就此出戰,這兩日都在調動軍士部署攻擊。幾天時間都沒怎麼閤眼,今天看着是實在撐不住,才叫公主勸住了回府裡休息。如果季夫再晚上三五個時辰,怕是大軍真地就已出動。你方纔也看到議事堂裡情形,不用說阻攔,爲了誰做副將跟着去
關差點幾次內訌了。”
李沐忍不住輕“啊”一聲,側目看向慕容子歸:“這……”
“李沐,你也算是冥王軍出來地,能不知道‘冥王’兩個字在北洛軍中的力量?若不是這個‘玉’乾守將、東平督護的擔子壓着,一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早就跟上去了,還輪得着簡頓之、張葛幾個出頭爭搶?到底我欠他地,遠不止一條‘性’命。”慕容子歸淡淡笑一笑,在尚隔了一重院落之時便停住了腳步,轉頭看向李沐,“鐵衣親衛的規矩,除非軍情警報驚擾者殺無赦。我的意思……雖說是皇上地旨意,還是讓他安心再睡一會兒的好。”
“慕容將軍。這是皇上的特旨,李沐日夜兼程趕來爲的就是儘快將它遞到靖王手裡。”望着慕容子歸臉上並無真正笑意的笑容,李沐苦笑一笑,“臣是參將,在軍中不能不聽上將軍的命令。但皇命在身,李沐又怎麼敢妄動胡爲——”
“皇上愛護子‘女’,自然一切以靖王爲先。李將軍既然明知於此,爲何不加以權變?”
突然傳來‘女’子嗓音。李沐和慕容子歸都是一呆。但慕容子歸隨即便向聲音來處微微躬身:“公主殿下。”李沐聞聲猛然回神。臉上苦笑愈深,也是恭恭敬敬躬身行禮:“臣李沐拜見安樂公主殿下。”
腳步輕輕,親自秉着燈籠的安樂公主風若琳的身影隨即便在兩人面前清晰起來——身形嬌巧地‘女’子在牛皮燈籠微顯昏暗地燈光照‘射’映襯下,看起來似乎比真實地高大一些,加上‘女’子中比較少有的帶着一點沙啞的低沉嗓音,都讓這位胤軒帝的最長公主顯出一種酷似其父的威嚴。示意李沐免禮起身,風若琳凝視他片刻方纔靜靜開口:“他才睡得稍沉一些。將軍不讓人打攪他,其實是我的意思。”
“是的,殿下。”下意識看一眼立在風若琳身後地慕容子歸,李沐沉默片刻後深吸了一口氣,“末將明白了,末將這就回房。”
風若琳頓時微笑起來,隨後‘露’出一點歉意:“李將軍,靖王是我的幼弟。不管父皇怎麼……我——”
李沐還沒來得及回答。風若琳身後院落已然傳來異常清健的腳步。“安樂公主。慕容將軍。”向兩人簡單點一點頭算是行禮,一身冥王親衛黑‘色’勁裝的英武男子轉向李沐,“靖王殿下請承安使者即刻進見。”
“周必?”風若琳不悅地皺起雙眉。被責問之人腳下卻是不停。只是淡淡應一句:“公主殿下,‘承安有事立即通報’,冥王三日前親口吩咐。身爲親衛,惟令是從。”
見風若琳臉‘色’微沉,但威嚴不悅之‘色’卻是稍減,李沐心中不由輕嘆一聲:鐵衣親衛,惟冥王之令是從——這句話在北洛軍中可謂無人不知,但對於安樂公主風若琳,卻有着比常人更深刻的影響和更巨大的力量。胤軒十四年東炎西陵趁“‘玉’螭宮之變”北洛***不穩之際發兵夾擊,鎮守東北‘門’戶的慕容子歸奮起應敵,不想東炎鐵騎氣勢兇猛,鏖戰數月竟突破‘玉’乾關防線攻入北洛國‘門’,將‘玉’乾關後邊境第一大城陌城圍作一座孤城。深知東炎作戰下手狠毒,北洛將士奮勇殺出一條血路保送城中‘婦’孺出走,但請到將軍府主母安樂公主時風若琳卻是堅決不肯離城:“我不走,孩子們也不走,因爲將軍不走——而將軍是不會離開戰場的!”風若琳地堅定極大鼓舞了北洛將士地士氣,岌岌可危的陌城在少糧無援的極端困境中又繼續支撐了一個多月。直到守城地最後一點機會都不再,風若琳纔在慕容子歸“只求保我子嗣”的囑託下帶了一隊‘侍’衛離城。雖然極盡小心,一行人出城不久還是遭遇敵軍。所幸慕容子歸所選‘侍’從武藝高強人皆效死,更慶幸的是最先擺脫東炎疑兵突入包圍的冥王恰恰率兵趕到。向風若琳問清陌城情勢,風司冥當即分出所率人馬中百騎護送他們迴向北洛大軍安全之處。“保全慕容氏***,不損分毫”的命令之下,冥王軍向風若琳、更向沿途遭遇的數支東炎敵軍展示出北洛最勇猛士卒對主君之命的絕對承諾。當風若琳***最終與重傷而被風司冥救回的慕容子歸重新團圓,慕容一‘門’向百騎中僅餘的八人下拜致謝,得到的只有“冥王所屬,惟冥王之令是從”的堅定回答。身爲當年存活下來的八人之一,李沐當然比別人更清楚風若琳在聽到周必這一句後的震動。而想到當年赫赫“冥王”之名尚未真正建立,自己便已在他麾下隨時跟從;但到後來隨着冥王軍聲威日盛,軍功建立軍階上升,最後反而由武將任文事;太寧會盟之後自己在皇甫雷岸手下,幾乎更是隻問軍制錢糧全不管演兵習武……直到此刻重入軍營,再次感受到遍地肅殺之氣,李沐心中不禁唏噓;而望一望身前周必威武穩健的背影。想到即將拜見之人,又是一陣難以名狀地‘激’動。
只是,懷裡這封靖王妃強撐病體親手書寫的謝
,帶給年輕親王的……會是又一次深深傷痛吧?
“李大人請。”四人到得‘門’口,周必向李沐做一個手勢示意入內,自己卻是站住了不動。李沐微微一怔,轉頭見慕容子歸已是微微笑起來:“夜已深沉,公主也回去歇息。至於子歸……請稟告靖王。慕容在帳前隨時待命。”說着又行過一禮。這才扶了安樂公主離開。
——胤軒十八年北洛得勝。還朝的九皇子風司冥加封靖寧親王,並允在京繼續親掌三千親兵。同時胤軒帝御旨,冥王鐵衣親衛職比于禁軍,位階等同御前‘侍’衛。因此冥王鐵衣親衛位階雖不是很高,但無論在朝中還是軍中份量都是極重;且比同於禁軍和御前‘侍’衛,意味着有除君王與主上不拜、不聽一切權貴的特權。李沐在京中慣看了宗親顯貴對冥王鐵衣親衛的奉承,但此刻見慕容子歸對昔日同袍戰友如此恭謹。心頭還是‘蕩’過一分輕微的異樣。
“王爺就在裡面,別呆着了。”
聽出周必平靜語聲下隱藏的微微怒氣,李沐一凜之下隨即收斂心神。深吸一口氣,伸手撩起‘門’簾踏進屋中。
風司冥果然已經醒了許久:身上整整齊齊地黑‘色’袍服是獨屬於冥王地‘色’彩,舉手動身間襟擺拂動,‘露’出底下銀‘色’軟甲光芒閃亮。自桌上鋪滿地地圖和文書上擡起頭來,風司冥隨手將一張‘揉’起成團丟進桌腳邊的黃銅火盆,隨後轉過書桌兩步走到李沐面前。
李沐早已恭恭敬敬跪下身行禮——靖寧親王是朝中唯一掌軍政實權的皇子親王。地位絕高於任何朝臣將領。他奉命傳書而非宣旨,依規矩仍需施行大禮——大禮行完站起後又躬一躬身,這才雙手奉上懷中紫青囊。“皇上命臣‘交’給王爺。”
感覺到風司冥在握住紫青囊的瞬間頓了一頓似有遲疑,但隨即便快速將信囊‘抽’走坐回書桌後拆信細讀,自進入房間幾乎一直屏住呼吸的李沐這才暗暗吐一口氣,慢慢‘挺’直起身來。
大概是爲了讓人安靜入眠的關係,風司冥的屋中沒有像將府其他地方那樣點了許多地***。一丈紅上只間次點了幾支蠟燭,書桌上一盞燭臺光線也略顯幾分昏暗。李沐靜靜看着年輕親王那張清逸俊美的面孔被微微晃動的朦朧燭光時不時投下一片‘陰’影,一雙夜一般的眸子裡凝聚起愈來愈多的幽黑深沉。
把從頭至尾讀了三遍,每一個字都已經像烙印一樣清清楚楚刻在頭腦裡的奏摺放到桌上,風司冥小心翼翼撫平那些被自己不慎‘揉’捏起皺不平的邊角,這纔將文書依原樣摺好放到‘胸’前貼身處。沉默片刻,緩緩擡頭看向身前安靜的青年使者:“李沐……我記得你當初直屬於冥王軍地時候還叫李季夫,野狼谷一戰你衝在最前,受傷最多但殺死敵軍將官也是最多地。”
“是的,殿下。”李沐語聲平靜,心中卻是一陣‘激’動。
“你改名李沐,是因爲過繼同宗伯父、前任的工部尚書李寂李大人,避了家諱地?”風司冥臉上‘露’出一點淡淡的笑容,“韋平伯、孫仲、肖叔遠、李季夫,當年‘四方力士’還在‘九騎’之前,說到殺敵的勇武無人不提野狼谷那場血戰……這樣說起來,倒是都有點可惜了。”
見風司冥真誠目光轉來,李沐身子不自主地一震,雙膝頓時一屈跪倒:“殿下,末將只願跟隨殿下,踏平東炎爲我王妃世子報仇!”
風司冥聞言微愕,注目他雙眼片刻,輕笑一下又搖一搖頭:“起來吧——我知道你的心意,但王妃,王妃她的心意……”說到這裡頓住,風司冥微微擡起眼凝視桌上燭臺那點橙黃暖光,良久方纔輕輕一口氣嘆出。轉眼重新看向李沐,年輕親王面‘色’已是沉靜如恆:“李沐,你自承安一路兼程趕來十分辛苦,現在信息本王已經收到,你先下去休息,等明日再到軍前聽命——承安情勢如何,朝中各部諸臣的態度應對,還有皇上的諭旨和心意都要切實傳達,不得有誤!”
聽風司冥在最後八個字上的着意加重,李沐心中又是一震。努力穩定心神,這才向風司冥恭恭敬敬行過禮:“是,臣,明白!”
“沒有其他的事情就趕緊下去睡吧——我也不過四天三夜地趕來,你今比我還省了一夜,當年‘拼命四郎’一點都沒變。”風司冥嘴角微揚,不待李沐說話便向一直‘侍’立在桌邊的另一名黑衣親衛道,“劉復,你送李參將出去。”
“是,殿下。”
側身讓兩人出去,周必隨手攏一攏‘門’簾:“殿下,如何?”
“王妃那裡自有照料,不用擔心。”聽到平靜然而關切的話語,風司冥微微笑一笑,但隨即隱去笑容,“周必。”
黑衣親衛頓時肅立。
“可以傳令鐵衣親衛——就要出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