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向在變。”
收起琴鳥形狀的風標,池豫兮語調平板地說道。
風司冥淡淡看了身後的副執祭司一眼:雖然大軍隨行近兩月,自己還是不太習慣池豫兮除柳青梵以外,在所有人面前一概絕無起伏的陳述語氣。這位位高權重的副執祭司即使在給自己主持各種告慰或者祈福儀式,這種最能夠以語言展現神‘性’力量的時候也不曾改變那種‘波’瀾全無的語聲。臉上總是平靜穩定,似乎世上不存在任何事情足以使他動容。就是今日不經通報闖入正與衆將商議的大帳,被自己的貼身親衛周必、劉復一左一右用劍架住了脖子,池豫兮的表情也沒有一絲一毫改變。“雨落不足,需要向西北一百五十里察看取數。”平板的聲音既非奏報也不是平級的告知,而是一股隱隱的不容爭辯的命令意味,“請靖王準備——必須馬上動身。”
神殿教宗所屬的神職人員總是允許有一點高高在上的,何況風司冥非常清楚副執祭司在本職上絕對的一絲不芶。因此眼見池豫兮話音未落冥王軍衆將便被他態度的不敬‘激’得紛紛要拍案而起,風司冥立即搶先出聲,命慕容子歸主持會議繼續商討戰局,皇甫雷岸則率領一隊鐵衣親衛隨自己與他同行。出得大帳,便見轅‘門’外兩騎並立,一匹‘腿’長身健的‘玉’‘花’昂首顧盼,馬背上青衣騎士側過了頭靜靜凝思。
是因爲預測有大雨滂沱,昨日卻只得了少少半個時辰細雨才隨副執祭司一起出來查看天氣變化。但柳青梵所掌的城務政事,其實並沒有因爲雨水量少而有多大影響。實際上,城池攻陷祈福儀式後次日便有地這小半個時辰細雨,已經足夠繼續冥王“天護神佑”的傳說,讓高城從最平凡的普通百姓到‘侍’奉多年的吏屬臣僚無不滿懷敬畏,以一種信服下的由衷柔順,異常迅捷而圓滿地完成北洛官員所下達的一切指令。但柳青梵不僅僅是北洛朝廷督點三司的大司正、此行的最高文官,他同樣肩負着監督大軍。評估一切軍情決議地重任。草原深冬變化地天氣對大軍此刻地動靜決策有至關重要的影響。池豫兮請他隨行。正是情理所當。
不過微微出乎風司冥意料的是,在池豫兮整個測算取數過程中,柳青梵始終不曾‘插’入一言,倒是自己幾次開口詢問取來這些數字的訊息含義。但池豫兮似乎並不打算在這個時候爲自己作更多解釋說明,只是用始終不變的語聲語調將獲得的數據報出來:風向、風速、大概的溫度和水汽含量。跟他在草原上轉了一圈,池豫兮最後給出地這四個字是得出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結論。看一眼斜後方‘陰’雲聚攏的天空,風司冥略一沉‘吟’。“降雨會向東北方向快速轉移——高城不會繼續下雨了?”
“不,雨帶不會有很大偏轉。不過今夜大軍駐紮的平岡很可能遭遇暴雨襲擊。”
平岡在高城西北五十里,已入雁碭川北部草原,是攻打下高城之後北洛四十五萬大軍的駐營之處。風司冥分與軒轅皓七萬軍隊後自己率三十三萬大軍北上,與東出‘玉’乾關的慕容子歸十二萬人馬匯合在雁碭川南端的高城,目標直指東炎西方第一道鷹山防線北首班都爾部。若雨帶果然如風司冥所言漂移迅速,大雨濟惠草原,對久旱的班都爾無疑會是一股極強地信心助力。眼見池豫兮平靜無‘波’地面孔。聽到副執祭司一如既往的平板語聲。風司冥在自覺不自覺間鬆一口氣,但隨即重新雙眉漸緊:“夜中暴雨?營中應急與排水做得如何?”
見風司冥回眸,跟隨其後、保持了半個馬身距離的皇甫雷岸一手按肩同時微微頷首:“殿下放心。即使只有半個時辰地工事也會考慮到一切必要的因素。平岡的營寨是簡頓之將軍親自督建的,不會有這方面的問題。”
簡頓之原是從北洛北方海疆歷練出的老將,雖然草原作戰次數不多,但對各種狂風暴雨惡劣天氣可謂熟悉之極。風司冥聞言略略點頭:“應該是如此,不會出問題的。”
知道風司冥對手下每一名高階將領的絕對信任,皇甫雷岸回以一個微笑:“是的殿下。回營後末將會立即再傳一道將令,各軍中階以上將領親自查看所處營房,隨時預備突變天氣。”
“好。”
風司冥點一點頭隨即轉向池豫兮。副執祭司微微躬身:“有暴雨的話不會超過兩個時辰——這樣的準備是足夠的,靖王殿下。”頓一頓,“但是請恕屬下能力有限,這一場雨後的天氣,不等到雨過,池豫兮不能更多判斷。”
很清楚祭司平靜語聲中的驕傲和自信,看到池豫兮轉目青梵的動作眼神,風司冥也不覺有什麼特意和驚訝。目光與那雙沉靜黑眸相接一瞬,風司冥隨即清一清嗓子:“副執祭司的判斷,本王完全信賴。”見池豫兮依舊一副平板表情地坦然接受自己的言語,風司冥嘴角不覺微微上揚。擡頭望一望天‘色’和空中越積越厚的濃雲,“若祭司大人已經查看完畢,是當立即趕回大營。”
高城西北的平岡,名副其實的一馬平川。在這裡鷹山山脈延續的勁勢已經消耗到無,連綴向北的草原放眼過去一望到與天相接。如果在往日,明亮陽光下應該可以看到草原上蜿蜒的渚水寬淺河面的反光,但是在大旱許久的此刻,猜想只能見到基本乾涸的河‘牀’和中間一道極窄的水線——風司冥微微嘆一口氣,在中央大帳前跳下馬。一手將馬鞭遞給早已上前伺候的馬伕,一邊側轉身面向率領了一衆高階將領健步走來的慕容子歸。
跳下馬地同時就開始發佈查營備雨的命令,皇甫雷岸冷靜而迫切的聲音立刻吸引慕容子歸注意。向風司冥略一頷首施禮。慕容子歸立即接上:“不,不是各軍部的中階將領——由上將主持查營,同時檢查各營兵刃器械,必在今夜大雨前確認情況。”
雖然一路行軍都趕在雨水之前,但高城駐紮整修這兩日明顯可以感覺到空氣中水分的凝聚。對慕容子歸
和細緻,風司冥滿意地揚一揚嘴角,同時目光示意命行。見冥王軍副帥多馬親自帶着一羣高階將領與池豫兮匆匆向後方兵營趕去,風司冥這纔回轉身。一邊擡步向大帳一邊說道。“方纔議得如何?對渚南的地形。用兵和戰陣方案,有什麼新的想法?”
微微側開一步讓柳青梵先行,極快瞥過地目光只能看到監軍臉上一如既往地沉靜無‘波’,慕容子歸心中微頓,然而不及多想便跟上腳步:“稟報殿下,關於對渚南用兵——”
話未說完,語聲戛然而止。營前士兵驟然地緊張和喧譁讓正進帳的四人齊齊回頭。急暴的馬蹄和兵械相‘交’聲中。身旁皇甫雷岸一聲低而清晰的“主上——”無法控制地逸出,目光一掃那個驟然震動僵直的青衣身影,慕容子歸渾身緊起的肌‘肉’倏地鬆弛,不能自抑地嘆息一聲,北洛上將軍靜靜將目光投向帶來營前一片‘混’‘亂’的源頭。
冬季地草原,天暗得很快。尤其此刻大雨將至,無數厚重的烏雲像是從四面八方一齊涌來瘋狂地堆積到衆人頭頂。昏沉‘陰’鬱的天空與暗黃枯白的草原,那匹彷彿被擦亮雪刃的駿馬。在這一片放眼所及的暗淡背景中分明顯眼到極處。而那一身比火更熾烈的鮮‘豔’的紅。蒼茫暮‘色’中更是毫不遲疑地扯動所有人地視線焦點。直衝營轅沒有絲毫減速徵兆地陌生來騎自然遭受到守營軍士的堅決阻攔,然而那一騎絕塵的驚人速度和騎手堅定無比地決心,卻令北洛這一隊最‘精’銳士兵的阻擋都黯然失‘色’。
長劍‘蕩’開阻隔戈矛的連綿大響。瞬間就轉化成削鐵如泥的乾脆;略帶沙啞但依舊不失清脆的呼喝下,是絲毫不曾減速變頻的馬蹄聲聲。氣勢如長虹的‘女’子似乎根本沒有將轅‘門’前越聚越多的兵卒放在眼裡,自百步外筆直‘射’來的目光,熾烈如火明亮如電,不容錯認的執著直令人驚心動魄。
“所有人住手!”
清楚地看到斷喝之前風司冥已然高高舉臂制止住了蓄勢待發的弓弩手,慕容子歸一凜之間,青‘色’身影已如疾風掠過身前。
擡手一把扣住籠頭,一手迅捷無比地抓住直接從馬背滾落的紅衣‘女’子,青梵還沒來得及張口,懷中少‘女’沾滿風塵的臉上已經綻出異常明媚的笑顏,略帶沙啞的嗓音裡是掩不住的欣慰歡然:“趕了一天一夜的路,我終於見到你了——柳青梵!”
呆怔地瞪視在‘女’子文士面前素來溫文的青衣男子毫不猶豫扣住紅衣少‘女’雙手半拖拽着直入大帳,慕容子歸隨即被耳邊年輕親王冷酷森嚴的語聲驚迴心神:“所有將士迴歸原位,嚴守本職不得妄動——金鐘三響後不歸位者殺!妄‘交’議者——殺!有離位者——殺!”
冥王軍軍令如山,何況風司冥親口號令?不待三響營前一片整齊肅然。直屬冥王的鐵衣親衛在大帳四周排布站定,夜‘色’中出鞘的刀劍鋒刃雪亮。
風司冥目光森然,視線在身前兩名上將軍臉上一掃,隨即袍袖一甩轉身入帳。
只愣一愣,慕容子歸疾步轉身,卻與同樣急切的皇甫雷岸猛地撞到一起。肩頭鐵甲相撞,頓時一陣大響。
——北洛軍中最年輕的上將軍,臉上眼中分明是最驚惶緊張的神采!被一瞥之間發現的事實駭了一跳,慕容子歸直覺擡頭,卻見帳簾一掀,那個素來重視輩分等級從不僭越的上將軍竟是搶先一步進入帳中。
“……‘雷神’跑了一天一夜,一定累壞了!青梵你要好好照顧它——一路可都虧有它呢!”
中軍議事,爲看清地圖沙盤,大帳必重採光。到夜晚,油燈、燭臺,還有散放在帳中各處興旺的火盆,總是照得大帳溫暖而明亮。但此刻踏入帳中。或許是爲今日議事已畢,亦或是方‘交’傍晚暮‘色’未深,明明也有燈燭,慕容子歸卻只覺素嚮明朗地大帳一片暗淡的昏黃。‘蒙’昏光線下,就連少‘女’清脆輕快的嗓音也似被籠上一層朦朧。
搖一搖頭,慕容子歸努力睜大雙眼,終於看清中央帥座邊監軍的專座上,紅衣少‘女’牽着柳青梵衣袖輕輕搖晃。微微揚起的臉上滿是笑意盈盈。
“戴黎爾!”低沉的聲音壓不住內心的浮動。少‘女’一路嘰嘰喳喳連續不休的輕快語聲攪‘亂’地心緒失落了一貫地從容。越蹙越緊地眉頭分明昭示着沉靜的面具將到崩壞邊緣。“戴黎爾,你怎麼——”
“我來了——我說過我等你三年,三年看不到迎親的馬隊,我會跳上‘雷神’追你到天邊!”
少‘女’聲音乾脆響亮,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送進帳中每個人的耳朵。牽動青‘色’袍袖擦拂過的臉上再無風塵,清雅秀麗的面龐容‘色’煥發,一雙‘精’亮黑眸中全是不容置疑的堅定光彩。然而少‘女’毫不猶豫地回答只贏得對面之人更多不加掩飾的怒氣:“戴黎爾!這不是遊戲。更不是玩笑——不許你胡鬧!”
“胡鬧?誰說我胡鬧!”霍然起身,少‘女’一雙黑眸瞬間迸發出電一般銳利光彩。死死盯住青梵,“遊戲,玩笑……我玩笑?這是第三次了,柳青梵!你第三次把我認認真真在做的事情當成玩笑胡鬧,你看不起我整整三次——柳青梵你怎麼敢!”
“我怎麼……”話不曾說完,猛然見少‘女’‘激’動暈紅的面孔突轉慘白,暗紅‘色’光芒‘激’烈流轉的黑眸‘精’光一閃。隨即像是被‘蒙’上一層薄霧顯出朦朧模糊。映着座邊六尺高的鑄鐵燭臺,漸漸流動出一種類似油脂的瑩潤光彩。心中猛然一道光閃過,青梵右手疾出。一把扣上少‘女’左腕。指尖輕輕按動兩下,原本怒氣似便要盈沛崩潰的臉上倏然斂去全部神采,一雙深沉眼眸死死地盯住了少‘女’滿是倔強地面龐。
“戴黎爾……是……可怎麼會……”
凝視着那雙眼睛——身後燭臺地燭光正好落在那雙瞳仁,暗紅的火焰像是在疾風中不屈不甘地瘋狂跳動;凝視着那雙嘴‘脣’——從來輕勾着溫文微笑,從來不帶一絲畏怯或退讓的堅定雙‘脣’,此刻卻像是突然
制一般,細微然而清晰可見地不住顫抖。手腕上,度不斷通過連接的手指傳遞過來,然而那樣分明的溫暖觸感,卻揭示了身體瞬間啓動的極度冰寒。委屈而倔強的表情緩緩從臉上消退,眨一眨眼,再眨一眨眼,御華緋熒一點一點扯動嘴角,勾出一抹異常安寧又明朗的微笑。“是的,是的柳青梵……所以我來了。”
“幾天?幾天了戴黎爾!”迅速伸手勾住不自覺放鬆了全身力氣就往後倒的御華緋熒,青梵猛然握緊少‘女’的手,“告訴我!”
被男子穩穩環抱着,御華緋熒只覺手腳酥軟,身上徹底失去了氣力。秀美小臉不由地發紅,擡頭,見他目光灼灼凝視自己,本心要避開的雙眼,卻怎麼也移不動視線。心中一時又是甜蜜又是羞澀,頭頂上一聲接一聲大得有些震耳的問話讓她忍不住再一個笑容逸出。翻手想要扣上他的手,卻只覺手指發軟,似怎麼也指揮不動——
心中倏然一冷,但隨即越發努力綻放出笑容。
“戴黎爾?!”
急切的神情入眼,御華緋熒只覺鼻中猛地一酸,一直不忍移開視線的雙眼瞬間狠狠闔上。半晌,方纔極輕微地搖一下頭,“我來了,我已經趕到了,這樣就好,這樣……抱着我就好。”
“不,不會的……戴黎爾你老實告訴我,不到七天,真的還不到七天!”感到手中少‘女’柔軟軀體一點點加深的份量,青梵心中只覺越來越深的冰冷,好像嚴冬草原一切的雨雪風霜都在自己身邊緩緩聚集。“不!不要這樣戴黎爾!無論你原本怎麼想的,你已經來了——你在我身邊,什麼都不要想,什麼都不要害怕,無論將來怎樣都有我幫你解決……所以告訴我真正的時間好不好?告訴我真的沒有七天……”
努力上扯着嘴角,淚水卻自緊閉的雙眼合着微笑汨汨流下:“我趕了整整一天一夜。這是我最後地一天一夜。天上全是雲,沒有月亮,我真怕算錯了時間摔倒在路上……可是我趕到了柳青梵,我真的趕到你身邊來了!我發過誓的——褪下杏紅,拋棄姓氏,離開草原,只要你願意我跟着你;就算你不肯,這一生我也再不要其他人!凱苿朵絲的‘女’兒。說出的話就像離開弦的箭絕不會回頭。我答應了你。我答應了自己。無論如何都要到你這裡……哪怕是最後一天,哪怕是最後一刻趕到你身邊也心滿意足——我只想跟着你啊,柳青梵!爲了這個願望我真的可以放棄一切!”
蒼白、‘潮’紅,因爲‘激’烈的情緒起伏‘交’替出現地‘色’彩,卻掩蓋不住眼底一點點泛上來地青。不自覺咬住嘴‘脣’,將少‘女’地身體越深地摟進自己懷抱,“是的我知道。我一直知道的戴黎爾。你已經來了,你趕到我身邊了……不要說話,你趕了那麼久的路一定很累了對不對?就這麼靠着我睡一會兒——我在你身邊,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會真的在我身邊嗎,柳青梵?”睜開眼,任淚水滑落,秀美的臉上浮起甜美的紅,“我地繩結呢?”
青梵微微笑一笑。從懷中‘摸’出發絲結繩的***。小心翼翼塞進少‘女’右手,扶着越發無力的手指輕輕合上:“在這裡,戴黎爾。”
手指觸到結繩的頭髮。再蹭到光潔的***,御華緋熒笑容舒展:“你一直帶着它的,我知道。東炎‘女’子,一生只爲一人斷髮結絲,繩結不解情意不滅——當初在雁碭川的草原,在渚南城下你故意不輸不贏地欺負我,當你說‘君無痕向小姐認輸了’,我就想爲你這麼做了。君無痕,無痕……我喜歡你,我看準了你,我說過不管你是北洛的柳青梵還是草原上地君無痕,你都是戴黎爾唯一認準地男人,從開始到現在……一直都是。”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的。”
“你不知道,你纔不知道——渚南城下遇到你認識你,都是我設計好的。可是我不知道,設計了那麼久,最後被抓住地是我自己!”原本幽黑的眼眸泛出淡淡的琥珀‘色’的光彩,不再紅白‘交’錯變化的面容呈現出漸漸平靜的安寧,“我不知道……就像是夢裡纔有的,你像乘著流星來到我身邊。我突然發現,原來過去的全部生命全部經歷,都是爲了走到這裡來,然後遇到從天而降的你。無痕,青梵,我一點都不後悔,真的。不後悔好奇聽說你,不後悔設計遇到你,不後悔斷髮結繩送給你,不後悔拋開家人、親人、族人追到你身邊——因爲這些都是我最想做的。沒有人可以強迫黛.黎爾特尼絲做什麼,就算是他……也不能。”
“是的戴黎爾,這些都是你自己的選擇。因爲你選擇了,所以誰也不能改變——放心戴黎爾,你的心意,我懂:我不會,我不願……我不能。”
像是終於得到了保證,御華緋熒長長吐一口氣,然後將頭更深地靠進身後溫暖的‘胸’懷。“青梵,我冷。”
“不怕,戴黎爾,我會這樣抱着你。”抱着少‘女’小心翼翼起身,凝視着她的雙眼透‘露’異常溫柔的神采,“這裡太冷,我帶你去更溫暖的地方,很溫暖……很溫暖。”
默默看着青衣身影緩緩消失在通往後帳休憩處的屏風背後,帳中三個人直直站着,誰也不肯打破帳中寧靜。
燭臺上,一支紅燭突然爆出一個閃亮的燈‘花’,原本昏黃的大帳光線越發暗淡。
遠遠的,似有少‘女’的歌聲傳來:“黎莉絲愛達,黎莉絲摩爾;
渚阿夢達,渚阿夢摩恩;
斯卡索瓦雷‘蒙’斯吞,
卡索宛‘蒙’塔倫盧。
盧溫,黎莉絲愛達盧溫,
貝索斯咖爾……摩恩斯愛達……”
草原傳唱了千百年的歌兒如絲一般柔軟,少‘女’恬靜的嗓音充滿了虔誠的歡樂和由衷的喜悅。雖然歌聲越來越輕,越來越弱,卻始終安寧,沒有一絲悲傷。慕容子歸靜靜地回憶着陌城邊境與妻子微服出遊時,白髮蒼蒼的牧人老‘婦’告訴自己的歌詞:“現在我幸福了,你也幸福;現在你愛
..:福,剛纔我看到……你在爲我哭泣。”聽着御華緋熒地歌聲在最後一句反覆‘吟’唱,慕容子歸突然鼻間微微發酸:原來那樣冷靜淡定一個人,到這樣的情境下……也會流淚。
帳外,悶悶良久的響動,終於……凝成驚雷。
狂泄的雨水,敲打得腳下大地都隱隱震顫。
再沒有歌唱。沒有輕‘吟’。耳中……只剩下雨落的聲音。
草原冬季的暴雨。掀開帳簾的狂風肆虐宣揚着‘陰’溼的寒氣,沁得人骨髓都發涼。
身前佇立良久地身影,忽然晃動。
慕容子歸驚訝地擡眼,目光跟隨年輕親王,看着他一步一步,緩緩到中央帥座,緩緩轉身。緩緩落坐。
每一步、每一個動作都極緩,但,也極穩。幽黑地雙眸,沉靜地眼神,無‘波’無瀾的表情……若沒有緊緊攥住腰間荷包的手,自己定然認爲,座上那萬馬軍中指揮若定的年輕統帥,鎮定如一。
“皇甫。”
密集雨聲中長久的沉默。年輕親王終於開口。“我……你……我們是不是……”
驚愕地看着立在身側的同袍戰將猛地跪下。慕容子歸只聽皇甫雷岸強力控制了掙扎的沙啞嗓音:“兕寧地密報已經晚了,殿下!曇華木‘誘’引的琥珀霜一旦發作,就是……就是主上也救治不得!無雙公主。鴻逵帝安排的婚禮大典沒有人知道她會不會走,如果走又到底什麼時候走——她從兕寧出發已經是第六天的最後!坐騎‘精’良又專心奔馳,密報難以追上,就算最後勉強追上了人也來不及施救服‘藥’!主上身份如此,屬下爲大局計,爲主上計——不是屬下們做錯了,更不是殿下的錯!”
喊聲如巨石落地,帳外,大雨如注。
慕容子歸終於恍然:琥珀霜,只有琥珀霜——東炎皇室秘藏,曾經幾乎奪走靖寧王妃生命的毒‘藥’,會讓素‘性’沉着的冥王形容如此。兕寧的消息,聚集起十八部族首領商議作戰地鴻逵帝被班都爾無雙公主大鬧通明殿,羞惱憤恨地君王發下皇室秘藏的死‘藥’,卻又爲需要她的婚姻奪取部族勢力而讓‘藥’效延緩了七天時間。冥王設在東炎地暗哨探得了解毒的秘方,卻在班都爾曾經的情誼和敵我大局間猶豫再三,直到無雙公主出走的最後一刻纔將解方連同訊息一齊傳來,最後……終究是遲了一步。
只有並肩作戰的親族——如自己,榮辱與共的近臣——如皇甫,才能真正瞭解,赫赫冥王從不看輕‘私’情。這位少年浴血沙場、執掌大國三軍的年輕親王內心,遠比人們所知所見的更細膩柔軟。何況,那是他的太傅,深宮朝堂二十年教導扶持,唯一至親至敬之人!草木尚知人情而枯榮,身邊至近遭受痛苦卻不能爲之解,曾經同樣悲憤但最終賴以解脫的年輕親王所承受的,也許已經超出了任何人的想象。
只是,“主上”、“殿下”……青年上將‘激’烈陳述中細微差別的稱呼,年輕親王猶豫語聲裡隱隱的自責和愧悔,卻似透‘露’出更多一些彼此默契、自己卻不得而知的東西。
沉默,死寂。
良久,風司冥擡起手,極輕極緩地擺一擺。
“皇甫。”低低喊一聲,慕容子歸極快地拍一下兀自直‘挺’‘挺’跪在身前的同袍。指尖剛剛觸及肩甲,皇甫雷岸像是猛地驚醒,一跳起身,慕容子歸只覺瞬間一股大力推來,然而身子後傾尚未真正摔倒,手臂已經被皇甫雷岸抓住。耳邊飄過一聲輕不可聞的“抱歉”,青年上將已然整裝斂衣,向着座上冥王深深一躬到底,隨即轉身大踏步便向帳外走去。
微微擡眼,看到慕容子歸慌忙行禮、幾乎是追趕着皇甫雷岸出帳的背影,風司冥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苦笑。
手指慢慢地鬆開,掌中早已被汗溼透的紙團落到腳邊。
戰場上有勇有謀應變得當的慕容子歸,堪稱自己多年軍徵所見到最契合冥王軍的帝國上將。然而這個心‘胸’寬厚無不可包的男人,終究不能真正接納而後融入承安京那片籠罩了浮華流彩的洶涌‘波’濤,以胤軒帝最年長公主駙馬地尊貴身份二十年鎮守邊關。用一種近乎自甘放逐的安分姿態,遠遠逃離純粹武將所厭棄的權勢與‘陰’謀的漩渦。所以縱是目光犀利,直覺敏銳得幾乎可以觸碰到僅距一線的真實,慕容子歸……終究不能向自己的心意更近一步。
“靛繡”,“奈何天”屬下“承影七‘色’”之第二,更是道‘門’少主柳青梵全心信任的影衛。自十年前奉命從軍暗中守護自己身邊,直到絕龍谷死戰、柳青梵訓斥而坦‘露’身份,皇甫雷岸。從未有一刻‘混’淆過真正效命忠誠的對象。從冥王軍赫赫威名地建立。到寧平軒裡不斷自兕寧傳回地消息。十年風雨袍澤共沾,自己縱不知這一路走來道‘門’弟子相助了多少,但每一次都適時出現身邊並給予重要提示與建議地沉穩將領,卻讓自己看到了道‘門’影衛誓死忠誠的真正內涵。然而這一次,影衛時刻清明果決的心卻猶豫了——功業還是‘私’情,神明一般的無懈可擊還是一瞬流‘露’的真心快慰,當這個艱難的選擇並着最機密的奏報一起放到了自己面前。當視同手足地心腹大將以完全信賴將決定的權力‘交’到自己雙手,不得不承認,那一刻,有震驚、有欣慰、有狂喜,更有言語無可道盡的痛和心酸。
靖寧親王,北洛唯一的皇子親王、風氏王族宗親的第一勳爵、傳謨閣寧平軒的執掌決策,此時此地,更是統帥北洛百萬雄師的最高統帥。
一身冥王標誌的玄衣戰甲。襟袍領袖處處刺繡獅身鷹翼神明影像地。是靖寧親王,不是風司冥。
不是驟遭拋棄,傷憤之下一時意氣從軍地懵懂少年。
不是自以爲無可失去因而無所畏懼。無意中成就赫赫威名的單純將領。
不是眼看着那一道目光爲他人心智才華偏轉,焦急彷徨中努力趨趕,只求得師尊一個回顧笑容
後輩。
更不是……兕寧驛館中決然下跪,朗朗誓言不惜一己全部心力但爲至親至愛之人博求一個完整幸福,赤誠、堅定、無悔亦無他地風司冥。
風司冥,是北洛的靖寧親王,正如君無痕……是北洛的愛爾索隆——永誓忠誠的守衛者。
選擇,其實根本沒有選擇。
然而看到那雙第一次由衷悲傷的眼眸,原本堅定的決斷,無法控制地動搖了根基。
猶豫,從未經歷的艱難,方寸間海嘯席捲,冷靜肅然的面具下心‘潮’‘激’‘蕩’。緊緊攥住密信的手,終究一點點‘揉’爛了忠誠屬下謹慎的隻字片語間透‘露’出唯一可能的生機轉還。
因爲自己終於看清,黑眸凝望懷中少‘女’的目光,那樣的溫柔與安寧中,分明是彼此心契的瞭然。憤怒、無奈、悲傷,終歸於無‘波’無瀾的平靜和坦‘蕩’——這最後一點安寧,自己不忍打擾,不能打擾,更不必打擾。
神明眷愛的天命者,‘洞’察燭照的青衣太傅,或許早已看清一切。但若果真不知,太傅,讓這不知延續到永遠,這是……司冥唯一能爲您做的。
眼前已經沒有燭火跳動。
朦朦朧朧間,輕而柔和的光線照‘射’到眼皮,那應該是……真正的天光。
猛然驚醒,直覺‘挺’身‘摸’劍,手臂一動,一襲寬衣悄然滑落。
怔怔望着腳邊落成一團的淡青,風司冥半晌才驚覺保持了半夜支撐姿勢的左臂已是僵硬到麻木。咬牙狠狠推捏‘搓’‘揉’兩下,年輕親王從座上站起,低喚一聲:“周必。”
貼身親衛迅速入帳,垂手肅立:“殿下。”
寂靜良久——“太傅呢?”
周必直覺擡頭,卻見帥座上玄衣的冥王攥着一件青袍,眉目低垂,微側的沉靜臉龐看不出任何特別的表情。“殿下……請隨屬下來。”
暴雨在後半夜漸漸停止,到此刻天空厚重的烏雲已經散去。冬日蒼白的陽光從淡淡的浮雲間照‘射’下來,草原上浮動起一層透明而輕盈的薄霧,襯得身前小丘上青‘色’的背影忽而切近忽而遙遠。風司冥喉頭微微一緊,快速走上兩步,卻在靠近的一刻猛然頓住。
小丘上,火焰痕跡鮮明的圓形區域裡,焦黑的土壤已經泛出水汽浸透的溼潤‘色’彩。圓形邊緣的枯白草葉上水珠凝結,輕風吹過閃動出一片明淨的光芒。
指甲狠狠掐進掌心,風司冥第一次知道轉動頭頸這一個動作就可以耗盡全身的力氣。
依舊是一襲青衣,依舊是微笑平和,負手站立的身影腰背依舊‘挺’得筆直。輕緩悠長的呼吸保持着固然的頻率,在冬日雨後清冷的晨風中,泄‘露’出外表一切依舊的男子心緒再不如舊的訊息。
柳青梵的面具,可以針對任何人,但不包括風司冥——內心一陣深深刺痛:“太傅……”
“東炎‘女’子,一生只爲一人斷髮結絲,繩結不解情意不滅。”靜靜響起的平和語聲打破壓抑的寂靜,上揚良久的嘴角彷彿雕塑從似乎永恆的凝固中緩緩崩裂、破碎,“她只忘了,她原是從火焰中誕生的‘女’子,她的光熱不該只給一人。繩結不解情意不滅……”俯身,從焦黑中拾起一粒粟米大小的灰白,靜靜凝視片刻,雙指輕捻,一道細細粉末如塵輕揚,散逸在水汽‘潮’溼的空氣中轉瞬再無蹤影。“烈焰無塵,煉火萬物;願以今生苦,坦‘蕩’來生路:天生就赤子,無愛……亦無怖。”
“太傅!你……我……”
“什麼都不用說,司冥——我知道。”迴轉身,一手搭上年輕統帥肩頭,突然驚覺身前青年竟不知何時比自己高出了兩分。頎長的身材因時刻嚴格自律的站姿越發‘挺’拔,威武戰甲塑出一身鋼筋鐵骨,淡淡陽光下,線條堅毅的面龐是足以令所有人羨嫉的俊朗而清雅,只有一雙幽黑眼眸,縱是早已長成成熟男子,凝視自己的目光專注始終不改,執著地坦‘露’出全部的內心。
一股淡淡的暖意緩緩沁上心頭,原本隨意搭在年輕親王肩頭的手稍稍加一點力氣。“我知道,司冥。她是用最後一點時間趕來。趕到了,就再沒有牽掛遺憾。你知道,她很安寧、滿足,沒有害怕,也不彷徨,甚至帶一點期待——這樣離開,不過是又一段旅程的開始,誰也不該爲這樣的告別難過。”
擡頭凝視那雙一層‘迷’霧籠罩的平靜而溫潤的眼,風司冥緊緊咬一咬牙關,努力從‘脣’齒間擠出聲音:“可是太傅,如果,如果……都是我的錯!”
“我不明白你爲什麼要這樣說,司冥。這不是任何人能夠犯的錯,你不需要爲了安慰誰胡‘亂’自責。”收回手,靜靜回眸,向着晨霧即將散盡的枯白草原,柳青梵嘴角揚起一抹極淺的弧度。“一切,只不過是,無緣。”
無緣何生斯世。
有情能累此生。
一切,只不過是,無緣而已。
強嚥下瞬間充滿口中的苦澀,風司冥緩緩擡起頭,凝視身前似乎永遠相距一臂之遙的‘挺’直背影,“太傅……回營吧。”
“好。”
兩人步伐穩穩的身後,來自北方的冷風從草上‘激’凌凌吹過,頃刻間,散盡雁碭川的薄霧。
蒼白陽光下,寬闊渚水彷彿一道銀練,在一馬平川的草原上,靜靜蜿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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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說,要在清明節的假期發出這一章,卻不想,這一章寫得這麼慢,這麼長。
想寫一個‘女’子的離去,想寫一份美好被打破時的傷情。但是,始終記着,“怨而不怒、哀而不傷”,更不知道該如何表達這種一點點沁到骨子裡的冷和痛,所以,猶豫着,遲疑着,拖到此刻發出永遠不能滿意的一章。
無緣何生斯世,有情能累此生。
只用野火燒不盡的原上荒草,曾經走過、歡笑過的故道荒城,送我的無雙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