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洛的科考,文試和武試是同時進行的。?
不過,相對於皇宮禁城東華門外文試考場的莊嚴肅寂,位於北定門外奚山校場就要熱鬧得多了。奚山是皇城北面的屏障,在這裡設置皇家禁衛與京城禁軍專屬的校場,自然是出於保障京城安全的原因,同時奚山林密獸豐,也是京畿最大的皇家圍場。將武試的考場放在這裡,當然是再順理成章不過的事情了。?
大校場中央北洛烈風旗高高飄揚,烈風旗下是護國大將軍孟銘天的帥旗以及萬騎將軍軒轅皓的將旗。對於任何一位參加武試的考生來說,烈風旗便是十日武試的最高目標。武試不同於文試,每一場的淘汰都異常直觀。通過以烈風旗爲中心呈放射狀分佈的“北洛十陣”是參加武功考試的考生唯一的項目。所謂的“北洛十陣”,其實每一陣都包括五大陣十五小陣,內中設有刀陣、劍陣、箭陣、巨木陣、梅花樁陣、水陣、火陣、木人陣、鐵人陣等各種陣勢,數十年來幾乎沒有幾人能夠真正從陣中闖出到達烈風旗下,此一部分歷來由皇家禁衛長親自負責,根據考生破陣情況判定其武藝高低和比試名次。?
兵法的考試相對要複雜得多。考生在通過騎術、箭術以及基本防身術的技勇考試後,進入校場上設置的行轅帳篷拿到武經和兵法論的試題,纔算是真正開始了兵法考試。考生必須將答卷直接交給中軍大帳外三位參贊,只有得到其中兩位以上的認可,才被允許進入中央校場到達烈風旗下。而到達烈風旗下的考生將由北洛軍職最高的三位將軍共同考覈,並由此決定兵法考試的比試名次。兵法的考試有着嚴格的時間規定,從考生拿到試題的一刻開始計時,每一部分都被嚴格無誤地記錄下來,作爲考試成績的重要評覈標準。所以,北洛的兵法考試被稱爲整個西雲大陸最嚴苛的考試,但考試的成績也被整個大陸所承認,三大國爲中心的各國才士紛紛參試,使得這部分考試總是受到最大的關注。?
和所有的會試一樣,每次的大比都是朝臣親貴籠絡人才的最佳時機。負責監督考場評判才能審定成績的文武朝臣都將成爲門生滿天下的座師,而這便是朝廷之上最爲牢固的關係網。而相對於主持文試的文臣,主持武試的武將得益卻是更大。軍隊的派系遠比朝堂複雜,而因爲軍人天職上下之間的絕對服從更加保證了這一關係的牢固——這正是君王對於武試主持者的認命異常慎重的原因。不過胤軒帝風胥然卻一直沒有這個煩惱:護國大將軍的忠誠與嚴謹是不容許有任何些許的置疑的。?
遠遠看着校場中央的烈風旗和孟字帥旗,青梵不由輕嘆了一口氣。?
想起方纔孟銘天和軒轅皓的“熱情接待”,心中就頗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誰會想到風胥然竟有意無意將自己破解《璇璣譜》的消息泄露給他們,完全不顧及他自己的慘敗?那個高傲無比的北洛君主,自己是越來越猜不透他的心思了。?
雖然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風胥然的一切作爲都是從一個至高君主的身份出發,兼顧了所有的關係利害,青梵卻也清楚地意識到風胥然的態度絕不僅僅只是君主對一個極出色的臣子、一件極應手的工具的重視和喜愛。有的時候,可以分明地感覺到那高高在上的君王內心真誠的溫柔,那雙銳利的眼睛裡,甚至閃爍出一種如同看到自己優秀的孩子一般的驕傲。?
而且,根本不是因爲柳衍的關係。?
風胥然,是清楚地知道着自己君氏遺孤的身份的。?
赫赫君家。?
百餘年前開國之初,統治着北洛的風氏王族便與君家有着不可分割的關係。君家第一代家主君非凡輔佐風氏登上大寶,建立了北洛風氏王朝的基業,並從此開始了君氏第一望族的傾朝之史。君離塵、君懷璧、君清遙、君思隱,一直到君霧臣,六代家主無一不是一人之下萬衆之上。而歷代家主本身更是極其優秀的人物,譜寫出北洛風氏王朝幾乎全部的傳奇……但也正是因爲如此,君家才終於逃不過功高震主風流雲散的命運。?
可是,傳說中真正令君家遭蒙毀滅劫難的,卻是君離塵唯一的正妻巫氏留下的星見的血脈。繼承了星見血統的君家家主,揹負着成爲帝王之師的必然命運。但,現在北洛的君主,胤軒帝風胥然,當初卻不是君霧臣選擇並追隨的主人。?
君氏的滅族,成爲擎雲宮十年來最諱莫如深的話題。而外界也絕沒有人知道,君氏,留下了最後的一絲血脈。?
風胥然卻是清楚地知道着這一點的。?
但是,他卻異常溫厚地對待自己,甚至可以用寵愛有加來形容。太子太傅這個沉重的頭銜的確是最大限度地利用了自己,但隨後給予的各種確實的權力卻使得這個頭銜絕不至淪爲虛職。有意地將朝政的各種問題帶到清心苑,徵求柳衍意見是賓,考察自己看法是主,不過兩年時間便讓自己徹底掌握了北洛的全面境況,並對朝局有了深刻了解。?
在擎雲宮住得越久,對風氏王朝歷史瞭解得越深入,青梵就越是驚訝於風胥然刻意強調君家絕對地位的事實。《博覽》的編纂本是大膽的試探,刻意去觸動胤軒帝“禁忌”、探尋君氏一族與這個風姓王朝不可割離的關連;結果卻發現除滅族一節被一筆帶過外,北洛國史館的歷代史官對君氏的功績都做了非常詳盡的著述和強調。而到景文帝一朝,對宰輔君霧臣的爲人行事、處理政事的手段方略,更是細注詳備。?
也正因爲此,青梵才真正意識到,這個身體的父親,是何其卓絕。?
謀慮深遠,處事周密,手段靈活,進退得宜,“雄才大略”這個詞似乎是專門爲他而存在的,天生的政治家不足以形容他的超凡卓絕——君霧臣是一個天生的王者!?
但這樣的一個人卻選擇了一條明知結局的死路。?
青梵無法瞭解,卻對這樣的一位“生身”父親產生異常的親近的渴望——所以纔會在神遊之際被風胥然抓住機會誘哄上鉤,只能到奚山校場一行——?
在這個奇異的世界呆了足足十年的自己,堅持着以爲永遠也不會真正溶入這片天空,卻沒想到竟還是逃不過所謂血緣的聯繫。?
或者,是因爲曾經受到太過強烈的家庭責任和家族意識的薰陶影響,而在這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開始又一種延續。?
人,不可能沒有過去。?
自己永遠都不可能忘懷曾經二十四年的時光,忘記珍視自己如眼珠、給予全部愛護更給予絕對尊重的父母,忘記閱盡滄桑將人生體會盡數灌輸給自己的曾祖母,忘記那些對自己傾囊相授殷殷期待的師長和真誠關心着自己的朋友……一直認爲自己是爲承擔家族的重擔纔來到這個世界上的,爲了父親的平靜和母親的驕傲而負擔起超乎年齡的重任。但沒有童年並不意味着童心的失卻,執着地追求着心靈自由的結果就是理想與現實的人格分離——是因爲這樣,纔有了威嚴縝密的君氏族長和單純天真的普通學生雙重身份的結合與互換吧。?
互換的時候並非沒有痛苦,但絕對的理智牢牢掌控着情感的繮繩。即使是第一次拋開一切的單純思戀,也可以被理性的自己決然地斬斷。沉靜善思與果敢決斷的完美結合,溫柔多情的寬容胸懷其實沒有任何依賴偏執的東西,或許祖父正是看到了自己內心深處的冷絕,纔將年僅七歲的自己推到了那個父親曾經極力遠離的位置。?
“守護你的家族,爲之獻出全部忠誠。?
統領你的家族,爲之獻出全部智慧。?
維繫你的家族,爲之獻出全部溫情。?
延續你的家族,直到即使失去你,她也可以繼續順利地前進。”?
二十四年,自己便是在這樣的誓言下生活着的。年輕而完美的君氏族長,在人們家族觀念日益淡薄的時代用最強有力的手段維繫着以血緣爲紐帶的古老世家,在悄然無知的世界輕易左右着衆多人的命運。而表面上,卻是社會衆人之間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優秀學生、優秀職員。?
才學、風度、能力,權謀的運用,處事的手腕,事到臨頭的思考……爲了生存爲了誓言而努力學會的一切,早已成爲身體裡不可分割的部分。而到達這時空彼端的另一個世界,竟落入同樣的漩渦,卻是無論君無痕還是柳青梵都無法預測到的命運了。?
但或許也正是因爲如此,纔會對素未謀面的生身之父君霧臣產生這樣奇異而深刻的親近之感吧?在不知不覺之中稱呼他爲父親,正是身體本能的認同。?
記傳天下是賓,尋找父親的君霧臣的故事纔是主——猛然發現自己心意的青梵,對着自己苦笑了。?
風胥然很清楚自己對君家的感情,所以毫不客氣地加以利用。?
不過,能夠親眼看到並親身經歷君家歷代家主中唯一一位純粹的武將君清遙設計出的“北洛十陣”,也算是不虛此行了。?
唯一的麻煩是風司冥。?
接下風胥然暗中考察的“密令”,青梵本想像上次在六合居那樣混跡於考生之間,卻沒想到出宮之際被風司冥死死纏住非得要一起到大校場來。讓他在校場邊安穩地坐着,又囑咐了好一會兒才放心向烈風旗下中央大帳而去,卻沒想到被孟安拖了這麼許久。想到這裡,青梵不由嘴角微揚:冥兒那孩子一定等得急了吧?卻是得趕快過去纔好。?
心念既起,青梵展開混合了柳衍所教內功和自行領悟技巧的輕功“浮光掠影”,飛速向校場邊趕去。?
※?
墨揚凝視着場中快速移動的兩個身影,面色異常鄭重。?
初時的輕鬆玩笑的心態已經完全被震驚取代,向來微笑從容的面孔換上了嚴肅的神情。眼前這個孩子所用的武功身法前所未見,雖然在激烈的比鬥中顯得狼狽不堪,但以自己的眼光看來,卻已經是異常的可怕。?
徐希寧“劍影子”的稱號絕非虛致,此刻雖是未盡全力,但“疾風快劍”的威力卻仍是分明地顯現出來。演武場中央只見一片白光閃爍,映着正午的日光更顯得聲勢驚人。?
在徐希寧猛烈的攻擊下,那身形小小的孩子越發地左絀右支。可是,儘管如此,那孩子卻已經生生地接下他兩百餘招。以他這樣的年紀氣力,這幾乎可以說是一個奇蹟。?
旁人如何感想自己是不知道,但墨揚卻很清楚那孩子是靠着一路極奇異的武功在支撐。若論速度,徐希寧幾乎已經到了劍技速度的極致,便是江湖成名已久的名士大家也未必跟得上,更不用說這樣一個年紀氣力遠遠不及的孩子。墨揚看得分明,那孩子始終是被動地化解着那急速的劍招,幾乎毫無還手之力,但徐希寧卻總是在招式方纔遞出一半之際便被迫換招。如果那孩子還有餘力的話,可以輕鬆地在逼得他退守的時候藉勢跟進攻擊,則徐希寧必將無力防守——只不過眼下這孩子似乎還沒意識到這一點,只是一味地固守而已。?
習武者歷來講求力量與速度,而兩者相比速度顯然更爲重要。當速度達到極大之時,也就意味着相應的力量,所以武學無不講究先發制人之道。但是這種後發而先至的武功,卻是從根本上顛覆了人們的認識。想象着與此時場中孩子純熟十倍的劍法相對的情景,墨揚的額頭不由微微滲出冷汗。?
“如果在武試中遇到那孩子的同門,只怕我們這些所謂的江湖英豪少年俠士都要大大的丟臉了。”?
一個細微而清晰的輕飄聲音傳入耳朵,沒有回頭,墨揚便知道身後來的是誰了。“是韓臨淵韓少俠啊?怎麼,這樣的武鬥竟能將嗜睡如命的韓少俠吸引過來?”?
“是啊,臨淵也在奇怪,爲什麼一向鋤強扶弱急公好義的墨雲堡少堡主,竟會一反常態地站在圈外看熱鬧呢。”?
相比於黑色勁裝的墨揚,寬袍緩帶一身文士打扮的韓臨淵看起來與整個大校場頗爲格格不入。但知道江湖上知道“閃光”的人,絕對不會因爲他這一身溫文模樣而掉以輕心。?
墨揚回過頭微微一笑:“看樣子,那孩子應該還可以支撐一會兒吧。”?
韓臨淵微微頷首,目光凝在場中兀自纏鬥着的兩人身上。?
“內力招式不錯,經驗卻是太差。”?
“但經此一陣,卻是顯然提升了太多了。”韓臨淵諷刺似的扯了扯嘴角,“徐希寧未免也太小氣,只怕到時候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墨揚怔了一怔,隨即皺起了眉。“少年得志,自然驕傲些。只是現在出手……”?
韓臨淵諷刺地大笑出聲:“既然這樣,少堡主,臨淵也不便奪人之美。”?
墨揚皺着眉頭,凝視着場中央。徐希寧久攻不下,顯然已經起了煩躁之心。對手是個小小孩童暫且不論,光是圍觀的人羣中衆人高手的注視便令他極其不耐。武試的規定是上午武功下午兵法,中午一個半時辰讓衆人在校場邊休息與準備。徐希寧原是在這第一天的上午便參加武功考試的,被陣法困住的挫敗感尚未平息,看到這個校場邊悠閒坐着的孩子更覺心煩,竟是在人三言兩語慫恿之下便去挑釁;卻不想那孩子異常難纏,與自己交鬥了三百餘招仍在支撐,甚至在不知不覺中漸漸扭轉着局勢。他本是少年成名春風得意,從來沒有遭受過如此打擊,心思一浮,劍上竟是突然顯出一股強烈的戾氣來。手腕一抖,長劍挾帶着凌厲劍氣,徑直向他刺去。那孩子不想他竟突然使出如此殺手,一呆之下,對方長劍已經直點自己胸膛。?
場邊觀看的人不乏好手,但等察覺到徐希寧異常之時卻已經是相救不及。墨揚足尖一點飛身上前,卻覺身邊一陣風掠過,白衣拂動,顯是韓臨淵使出了疾速身法“流星閃電”。?
但,韓臨淵快,卻有人比他更快。?
銳利的破空聲後是長劍碎裂的聲音,衆人只覺眼前一花,一個水色身影已經到了演武場中央。?
一柄寒若秋水的長劍,險險地點在徐希寧的咽喉。Xs5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