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雲在聚集。
看似緩慢其實迅速地流動,輕逸的厚重的,無窮無盡地從西方涌來,向東方天空堆成鉛‘色’的大塊。
只剩一線的弦月,不時從雲塊之間似有還無的縫隙擠出,光輝黯淡得幾乎不等落到地面,便已完全消失無影。
天上流雲,地面上卻沒有一絲風。滿地影像晦明不定,彷彿正被搖晃劇烈的‘花’樹灌木,夜幕中只靜靜豎立;偶然尚存一二‘花’葉的細枝末節,在冬夜淒涼的空氣包環中不動分毫。
冷、靜。
望一眼窗格間透‘露’出來的燈光:暗淡的橙‘色’落在院中兩樹低矮灌木上,沒有照亮什麼,只現出灰撲撲一片‘陰’影。延伸到庭院的‘色’彩越發淺薄而灰暗,燈光裡本該含有的那點暖意,在兕寧冰冷徹骨的寒夜裡似乎也再自然不過地失去,強調出這皇城以內除禁宮之外最規整肅靜處所的氣度森嚴。
東炎統御,遊牧立國。草原人‘性’慣遷移,無謂定居,建築諸多隨意,少有長久經營之相。便是數百年根本的京師皇城,‘精’心築就、穩定堅固稱得上真正“久長”的建築寥寥可數——只有數代詩書禮樂、早已遠遠拋棄了遊牧不羈的貴族士大夫世家,纔可能寬和而從容地接受那些來自西陵、北洛,需要投入大量心思打點的居室住宅,可能配合上一羣等級森嚴、各有所司的僕從在院落樓牆間行走隱沒。這些大半經過專‘門’訓練的僕從遠比普通奴隸瞭解主人地需求,所以廣大幾乎佔了半條街的定北侯府。此刻除了幾盞轉角處照明的燈籠再無半點人影響動。
遵循特定的路線錯開巡邏的‘侍’衛和歸宿的僕從,毫無阻礙地一路到達書房,雖然身前依舊沒有任何人、或物阻攔,卻分明感受到來自院落另一端屋中傳來的森冷氣勢,下意識間便自頓住腳步。
東炎軍神、定北侯、第一將軍——賀藍.考斯爾的府邸書房,絕不是任何人輕易可以闖入地。
說是書房,四角包鐵地硬木書架只列了很少幾本書冊,大部分是錦囊、絹袋套住地卷軸——正是這些考斯爾家族‘花’費了無數苦心蒐羅並整理的地理圖冊。讓這個三四百年文質彬彬的東炎宰相世家出了一名運籌揮斥、指點江山的軍事奇才。房間中央偌大的書桌上。文房四寶與燭臺之外。一本書頁黃舊的《璇璣譜》靜靜撩開到最後一章繁複的珍瓏棋局。書桌對面牆壁上,先皇御賜地寶劍和鋼鞭排了一溜,佔據了通常應該是兵書地圖所在的位置。鑲金嵌‘玉’的劍鞘耀映着桌上明亮的燭臺,‘精’心打磨的豐富層面反‘射’出一片高高在上的冰冷光芒,照亮了書桌後手持軍報凝目出神的將領的臉。
凝視着手中兩頁輕薄地考斯爾臉上並沒有顯出特別地喜怒。東炎的第一將軍已經不再年輕:燈光下,年近四旬的賀藍.考斯爾眼角滿是密密地細紋,梳得嚴嚴整整的鬢髮當中也有不容錯認的銀絲。戰場上手段狠辣無所不有其極的猛將。不在戰場的時候面容表情是一貫的安穩鎮定。這種穩定隨着年紀的增長不斷加深其言行舉止的雍容,使這位少年便以戰功垂威草原的大將極少煞氣而愈多尊重,與人們記憶中考斯爾家族歷代的宰相首輔直是八九分相似。但賀藍.考斯爾的氣息沉靜中一股殘留自戰場的隱隱血腥揮之不去,甚至從來不曾真正減淡,卻是讓任何人都不敢將這位平素自管不拘身份言談說笑的隨和將領當成可以放肆的對象。事實上,東炎將領無人不有上一刻兀自玩笑恣意的軍神,下一瞬間便收斂全部輕鬆下達嚴酷軍令的經歷。那雙從不吝嗇笑意的鐵灰藍‘色’的雙眼,隨時可以變得深沉如永夜。令人望之不寒而自慄。雖然兕寧的一衆朝臣極少見識到脫下彬彬有禮笑臉面具的第一將軍。但任何一個人心中都非常清楚:一旦面對文臣從不失禮的賀藍.考斯爾不再向人輕鬆含笑,局勢之危險……絕不可上前打擾分心。
看那雙目光定定的深眸良久不見半點‘波’瀾,眼角眉梢甚至也不曾絲毫微動或者顫抖。從他周身散發出來的氣勢卻越來越迫人,長長屏息的少‘女’忍不住開口低問:“什麼情況?”
“高城失守。”表情不動,連眉眼也不擡過一擡,考斯爾的語聲平穩響起,“昨天傍晚,高城被攻下:穆蠡堅守了一天後開城,由風司冥親口保證軍民降卒‘性’命然後自殺。葬在之前一天戰場最‘激’烈處,佩刀被供奉到神殿永享敬意——英雄,這是真正的英雄……”
英雄……說到最後聲音放得很輕,但夜深寂靜,入耳依然分明。然而語聲中由衷的感嘆敬佩,卻分不出是指盡責全節的守將,還是指尊重對手的敵軍。御華緋熒微微蹙一蹙眉:自幼相識相‘交’二十年,她如何聽不出眼前男子心中極淡的羨慕和不甘?只是口張一張隨即閉上。目不轉睛盯住他目光表情,但見那雙似乎要以目光灼穿手上軍報的眼突然從深底泛出一點‘精’光,少‘女’心中驀地一驚:“賀藍,我——”
像是這時才突然發現身旁多了一人,銳利的一眼頓時將少‘女’想要說的話噎在咽喉。但一眼之後隨即收回視線,考斯爾站立起身,兩步就到‘門’外。三下擊掌後院中傳來僕役跪倒聽命的聲響,御華緋熒隨即清清楚楚聽他說道:“準備宵夜:鍋盔囊餅和抓羊‘肉’,馬‘奶’,還有去年的麥酒拿兩瓶一起送過來。”
御華緋熒微微有些呆怔。但一呆之間,考斯爾已經回到屋內。感覺男子從自己身前走過時帶來的一股清冷氣流,少‘女’下意識地握緊雙拳。目光牢牢追逐他一步一步穩穩迴歸座上。
將方纔隨手擱下地軍報放到一邊,順勢拿起《璇璣譜》,但只在手上頓一頓又重新放下。考斯爾這才擡起頭,靜靜看向身前昂首直視、背板繃得筆直的少‘女’。
清明的眼眸目光沒有絲毫躲閃,但身體的各個細節都***出無法掩飾的緊張。視線在她不自覺緊握成拳的雙手上停留片刻,賀藍.考斯爾目光一暗隨即轉開,但見她身上衣着,心中忍不住又是一聲暗暗輕嘆。
草原的‘女’子最愛騎裝。這一身明亮得耀眼的鮮紅……
院‘門’上傳來兩聲雲板輕叩。賀藍猛然回神。起身到屋外。一轉回來手上託了一個極大地鎦金食盤,羊‘肉’熱餅香氣四溢。
看到少‘女’眼中驟然閃過光采,但隨即收斂了眼神透‘露’出警惕與戒備,賀藍輕笑一笑,搖一搖頭將食盤擱到桌上。環視房
光在身後書架一層上頓住。賀藍微微笑一下,一擡只一尺長三四寸寬。雕工‘精’巧地長方木盒,手指在木盒底部推按兩下,盒蓋頓時掀開跳落。一個翻掌將盒中羊皮紙卷和幾塊木石質地地物件盡數傾倒桌上,賀藍隨即拿過食盤上盛羊‘肉’的銀盤,手上一捏一壓一扳,銀盤已然變作四方。連盤帶‘肉’放進木盒,再將盒蓋重新蓋上,賀藍向大眼圓圓瞪住自己的少‘女’微微笑一笑。又伸手拿過書架上包裹了竹簡的錦囊。從三層錦囊中‘抽’出絲織的第二層將幾張囊餅放進去包好,然後取了掛在書架邊的扁方銀酒壺灌進馬‘奶’。將包裹、木盒、酒壺放到一起,賀藍從腰間取下隨身的酒囊。搖一搖隨後拎過麥酒地酒壺向其中灌注。
靜靜看他一串動作,紅衣少‘女’始終沉默不言。但見他最後將充滿的酒囊塞上囊口,隨即將裝餅的包裹等一起拎到自己面前,抑制不住震驚浮現的面孔一雙深黑大眼終於閃出異樣的光彩:“賀藍,你……”
“還是老樣子呢,小戴黎爾。”微微笑一笑,將手上東西放到御華緋熒手中,賀藍.考斯爾眼中浮出溫柔神采。手在空中遲疑一下,隨即輕輕落上少‘女’肩膀,“只管一個人跑出來,出‘門’在外,該帶些什麼在身邊都沒有想好。吃的用的玩的沒一樣齊全地,這一時半刻我也準備不起來……”
身子自那雙有力而溫暖地手扶上肩頭就再也停不住顫抖,耳中聽他一句句溫和從容說來,眼裡望見他凝視自己的目光盡是最熟悉的關懷愛憐,御華緋熒雙‘脣’哆嗦着,努力想要開口,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吃地一時半刻只有這些,很委屈是不是?好在這身衣服真是漂亮,襯得小戴黎爾也是大姑娘了……”一句一句絮絮叨叨灌入耳中,御華緋熒只能狠命咬住嘴‘脣’,暗紅‘色’光芒竄動的幽黑雙眸死死盯住男子溫和含笑的面孔。“……這趟路會很遠,路上也不好走——但是戴黎爾,你真決定了麼?”
——戴黎爾,你真決定了麼?
一模一樣的問題,一模一樣的聲氣,一模一樣的眼神——景陽宮中,幽深禁閉處一幕的全然再現,少‘女’含笑閤眼,深吸一口氣,擡起頭來一雙明眸燦燦如星:“我決定了。所以賀藍這一回你也會幫我,就和以前一樣對不對?”
手下嬌軀早已停止顫抖,賀藍極緩地、極緩地將手掌從少‘女’肩上‘抽’離,語聲中笑意溫和依舊:“是啊,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戴黎爾,你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只會固執地跟在我身後,追着我跑卻什麼也不知道的小‘女’孩兒了——戴黎爾,告訴我,告訴我你真的知道自己決定了要做什麼嗎?”
“是的,我知道。我很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麼,也想清楚了該怎麼去做……”
話尚未說完,御華緋熒只見賀藍.考斯爾半空中的手倏然握緊狠狠砸下,但就在手觸及桌面的前一刻力量猛地收回,帶動將領的身子轉過小半圈這才雙手撐住書桌站穩。看着男子後背不住聳動,一聲比一聲沉重的喘息在耳邊似無休止地擴大,御華緋熒再也忍耐不住,手中包裹物件一齊摔落。賀藍.考斯爾聞聲一驚,急急轉身懷中已是少‘女’狠狠撞進來:“賀藍——哥哥。你就再縱容我這一次!戴黎爾只求任‘性’最後一回——哥哥,求你,幫幫我!”
環抱住御華緋熒嬌小溫暖的身體,雙手一點點將她緊扣‘胸’前,賀藍用力地好像根本不在乎會把其實嬌柔地少‘女’‘弄’痛‘弄’傷。將頭埋在她頸上片刻,考斯爾深吸一口氣,猛然‘挺’身,輕而迅速地將少‘女’推開。收一伸拎過房‘門’邊架上的戰袍和大氅。隨即俯身一撈將地上包裹酒囊全部塞到御華緋熒懷裡。看他一手拉開房‘門’。少‘女’只聽他用十一月寒冬一般的聲音冷靜說道,“動作要快一點了。”
一路上走得極其順利:沒有人比定北侯自己更清楚定北侯府的巡邏作息,何況身披大氅黑夜中根本不會看出任何異樣。將府後‘門’常備的馬匹鞍俱全,哪一匹跳上去都是百裡挑一的良駒。緊隨一句低沉而堅定的“跟我走”,縱馬飛馳過兕寧的大街小巷,在他地帶領下就算此刻天上月光全無也無庸任何擔憂。唯一地停頓是在出城‘門’時,但並非被阻攔。而是守城地士兵遠遠看到東炎軍神、第一將軍的馬匹戰袍自覺打開城‘門’,賀藍.考斯爾依規矩在城‘門’下馬,出示隨身通關金牌後嚴辭教訓衆人必當恪守“認令不認人”的鐵律。出了京城又疾行半刻,兩人催馬馳上城西南的一片小丘。猛然覺察眼前似略光明,御華緋熒下意識擡眼,只見沉重雲塊各堆左右,中天一道細眉彎彎,雖是消磨到月末將盡。光華竟是絲毫不減圓月之時。
不自覺地揚‘脣’。然而笑聲尚未及發出,便聽遠遠一聲熟悉嘶鳴。御華緋熒震驚地瞪住身前回眸微笑隨即快馬一鞭的騎手,本能地催馬跟隨。只見山丘後面一片開闊牧場在自己眼前從容展開。柔和月光下圍場裡原本邁着碎步悠閒溜達的幾匹馬兒,聽到兩人坐騎蹄聲一齊豎起耳朵。自己稍一楞神,一匹銀練一般的駿馬已如旋風般捲到身前。
“雷神!”大聲喊出愛馬名字,少‘女’一邊拍撫蹭在‘腿’邊努力親熱地馬兒,一邊將雙眼死死盯住身邊揚‘脣’淺笑的男子。“賀藍你……”
“傻丫頭,沒有馬,你打算一路走回去,還是就乘了身下劣馬走走停停?”伸出手,輕輕拍一拍她的面頰,賀藍.考斯爾眼中‘露’出極溫柔的光彩,“從那日下旨招所有部族首領進京議事,看你當時的反應,就知道早晚有一天要出事。十八部族首領聚集兕寧共商國事,坐騎自然要在一起好生照管。可你也知道‘雷神’的‘性’子,不到兩天御馬場就過來告狀說不少首領的馬被咬傷踢傷,躁得連馬倌都靠近不得。幸好它還認得我,就調出來養在這裡——這一片算是屬於我的牧場,稍微偏僻了一點,不過平時也沒有什麼人過來。它過來後倒是安穩,吃好睡足,我府上馬伕說,走個幾天幾夜也沒問題。”
“賀藍,賀藍……”
賀藍笑一笑,從懷裡‘摸’出貼‘肉’放地一枚小小地黃金令牌,和之前出城‘門’的一塊一起遞過去,“這個拿着,有阻擋可以用。不過猜想是用不着的,他們不會攔你。”
指尖觸碰,金牌上還殘留着男子地體溫,御華緋熒深深埋下頭:是自己真正想要的,甘願冒險也必須拿到的,天底下唯一可
叫開城‘門’、毫無阻攔地離開京城的憑證,卻不想,連數次九死一生、皇帝特賜可免一死的金牌令箭都……淚水‘混’着歉疚瞬間滑落,“賀藍——哥哥……”
將金牌放到她手裡抓緊,賀藍微笑一下,下馬給控制不住興奮的“雷神”安上轡頭馬鞍。將包裹酒囊全部掛上馬鞍前面掛鉤,想了一想,又解下身邊佩劍掛到馬鞍上,回頭笑道:“不要磨磨蹭蹭的了,戴黎爾——你還要趕路,要趕緊,時間……不多了。”
——時間不多了。
是的,時間不多了!
猛然從傷心歉疚中驚醒,御華緋熒一躍下馬,撲到考斯爾懷中狠狠摟一下他的脖頸,隨即跳上雷神,繮繩猛然一扯向東,“賀藍,哥哥,不說再見——”
純白駿馬箭一般‘射’出,黑‘色’大氅被風扯得高高伸展,月光下依稀可以看見疾風中同樣伸展招搖的紅‘色’裙角——賀藍.考斯爾靜靜立在山丘。靜靜望着月光下一騎飛馳遠方,望着那個嬌寵了半生地‘女’子從此飛馳出自己的生命。他知道她不會回頭,因爲她清楚自己選擇了什麼,就像她從小到大每一次決意的任‘性’:只要她決定了,那就是真的再無迴轉,任何人都改變不了的事實了。
賀藍,哥哥,最後一次縱容。我們不說再見……任‘性’的孩子啊。固執。像是與生俱來。
眼前不自覺一陣恍惚:二十年前,剛剛從南方戰場上返回就接到密令入宮,小墨華宮裡剛剛親政的少年君主緊扣着自己雙手等待慈恩宮的訊息。十八歲少年‘陰’沉着臉,直到聽到吉菲莉提爲班都爾生下一位公主才驟然鬆一口氣,但隨即走出宮外卻向嫡親地舅父、班都爾地執事長老派恩說沒有誕下一位王子繼承草原第一大部族真是遺憾。班都爾‘女’巫一生只能生育一次,爲了班都爾純正血脈地延續,鴻逵帝旨意發下。派恩新生的、也是此生唯一的‘女’兒將擁有部族繼承者的地位和權力。隨後就是一連串神殿祈禱祝告、冊封的儀式。聽說舅母誕下孩子後身體不好,鴻逵帝立刻接進宮裡請***診治調養;爲了體貼關心妻‘女’的舅父,特意下旨請班都爾派恩長老回朝廷“幫忙”。那一段整個朝廷力量重新佈置規劃的時期,自己和少年君王每日都忙得不可開‘交’,直到一切都安排妥當,纔跟隨君王前往拜見太后,也第一次見到太后殿中如衆星拱月般保護有加地新生嬰兒:丁點兒大,一雙眼睛骨碌碌。沒有牙的嘴咧開了笑得甜甜。鴻逵帝爲表示親熱抱起來親一口然後遞給太后。不想小丫頭當時大哭大鬧,像是一下子認準了御華焰再不肯放一樣,只鬧得殿裡一時人人手忙腳‘亂’。慌‘亂’中君王將嬰兒丟給自己。然而面對哭鬧不已的任‘性’嬰兒,縱是戰場上百戰百勝的大將也只得俯首認輸……經此一次,御華焰再沒肯抱過不知事的‘女’孩兒,但出生尚不滿百日的戴黎爾對少年君主的特殊喜愛,讓篤信神道的班都爾部族長老無不對鴻逵帝甘心受命。就連自己都無法控制吃驚與不服,爲什麼一個任‘性’無知地嬰兒地莫名喜好,比自己槍林箭雨萬骨焦枯建立起來的威名更征服人心……
戴黎爾週歲的時候,緋櫻宮大宴,鴻逵帝爲班都爾地公主、自己的親表妹正式賜名——御華緋熒.黛.黎爾特尼絲。東炎第一位賜姓御華卻依然保持部族貴族身份的公主,草原第一位真正意義的‘女’‘性’部族繼承人,在她象徵班都爾與御華王族世代扶持拱衛的週歲生辰宴上,固執地叫自己“哥哥”。因爲這一聲,定下了她的婚姻,定下了東炎二十年朝廷與部族勢力浮沉的未來。
三四歲的時候,小小的御華緋熒認定了紅‘色’是天底下最美麗的顏‘色’,堅決要穿禁‘色’的硃紅和正紅。負責教導嬤嬤、師傅***纏得無可奈何,緋櫻宮爲一個小‘女’孩喜好的顏‘色’鬧得天地不寧。最後鴻逵帝在寵愛侄‘女’的太后壓力下終於向年幼的表妹讓步,甚至取消了正紅的皇家禁‘色’將之賜給了御華緋熒一人——從此,所有人都知道,戴黎爾公主纔是皇帝陛下最寵愛的人。
七八歲時,剛剛學了一點騎‘射’的御華緋熒帶了‘侍’從偷溜出宮,換了男裝,像男孩子一樣去參加馬術大會的馴馬。一眼看上當時還是小馬駒的“雷神”,跟它死死糾纏了兩個時辰,摔脫了頭飾撕壞了衣服,險象環生嚇壞了包括接到奏報急急趕來的鴻逵帝和自己,但是小小公主的堅定勇敢卻贏得族人還有所有草原人民的敬意和喜愛——勇氣無雙,“無雙公主”的名號,從此響徹草原。
十年前,自己受命前往西陵。不知從哪裡得到消息的她也追上來說要跟自己一起:無論男‘女’都該爲國出力,學了很多有用的東西,班都爾用不着但在西陵可以一展身手……一次又一次點破‘女’孩尾隨身後的行動,直到靠近邊境發現她依然不曾死心,這才正式給予警告。“戴黎爾知道賀藍哥哥會遇到多少危險,可是爲了草原……我們約好了一定要平安回家,戴黎爾在兕寧等你!”一本正經的約定。鄭重其事地發誓,那個孩子也許永遠也不知道,西陵的日日夜夜,是她尚帶童稚的語言,支撐自己度過最艱難的歲月。
西陵回還,少‘女’翩然***。十六七歲鮮‘花’一般的年歲,終於遇上今生的冤孽。一直知道,緋櫻宮裡聽得太多。天真爛漫的少‘女’對“天命者”、對青衣太傅有多好奇;只是經過當年與自己的追逐。她也不敢真地換了男裝偷出國境參加北洛地大比。鴻逵帝刻意跟隴君、江樞幾個談起迎接使臣地路線。在她面前也毫無迴避,年少氣盛的公主果然一如所料溜去。然而十日不到便即迴轉,每日不在自己府上便在晟星神殿發呆,稍一‘交’談,便是糾纏着問自己在西陵遇到的柳青梵是何等樣人。爲冊立大典和朝中軍力,自己頻繁拜訪晟星殿求見“暗帝”,然而幾乎是每一次。都能見到素來不屑舞風‘弄’影的少‘女’與一羣神殿‘侍’‘女’異常努力地排演,《北山雁鳴》的輝煌莊嚴中,是自己第一次從那雙明媚攝人的眼睛裡看到的光彩……
誰都能看出她地心意,誰都能明瞭她的心意——驕傲任‘性’的公主毫不猶豫地殺死狼王,奪走本該屬於君王的榮光,拜上神殿以血爲祭,只爲換取將象徵心意的禮物奉獻給自己真正心愛之人的權力。緋櫻宮西南的常住宮殿裡,最珍愛的是那些雖然不差卻一眼便知得於市集地東西:一個繡笛。一塊象牙。一個掐絲嵌‘玉’地鐲
對很‘精’致生動的泥塑‘花’鹿……還有那一幅筆走龍飛的當如此”,留下它地男人也許根本不知道。那個驕傲得目中無人的戴黎爾,從那一日起,見到血‘色’的葡萄美酒一張俏臉便添暈生紅。
“賀藍哥哥,我……把***鏈子給了他,我說……我會等他三年。”月下一身北洛‘女’子飄逸裙袍的,是遙望心上人離去方向、苦苦掙扎卻終於不能追出一步的無雙公主御華緋熒。
“戴黎爾,如果你真的想要……如果你真的願意……”如果你真的希望,戴黎爾,賀藍.考斯爾願意成全最心愛妹妹的幸福。五十年的休兵,或者更久——誰知道短暫的和平之後不是更長久的和平?也許,你們真的能夠。
“不,賀藍,這根本不可能的——我不能,班都爾不能,沒有人有權力一次又一次任‘性’,因爲,皇上……不會允許。”
落寞而無奈的眼神,一閃消逝在天真甜美的笑靨之後,彷彿輕風偶然撩過的湖面頃刻間便即重歸寂靜無痕。自己卻忍不住心痛:戴黎爾,不要這樣,也許,柳青梵根本不值……
一如慣例地,少‘女’固執拒絕任何可能貶損心上人的詞句。卻不想三年未到,青衣太傅的求親書未到,赫赫冥王的戰火已經燒到了東炎。
是從這一年起,鴻逵帝再不曾開口呼喚自幼稱呼慣了的‘乳’名,“戴黎爾”。
是從這一戰起,鴻逵帝再不允許任何人自由踏入自己的寢宮和偏殿。
是從這一戰起,鴻逵帝用“御華緋熒”取代了“無雙”。
明顯的疏遠,起始於戰與和的矛盾。在這個直指核心的問題,不容許任何人逃避。
闖宮犯顏,追問實情,‘逼’查兇手,力諫休兵——被一句暴怒的“你胡鬧”‘逼’到極點的御華緋熒,終於第一次顯示出班都爾繼承者固有的堅定。從冥王不可久戰的說明,到先斬後奏命令班都爾打開防線放入使臣秋原鏡葉;從最先看出大旱徵兆停止糧食買賣改爲收購囤積,貯存水源宰殺牛羊,請求北洛援助打開邊境市場,到流民成災時‘私’越國境會見他國朝臣,風司冥兵進av關於議和休戰的諫言被鴻逵帝和朝臣們毫不猶豫拒絕。然而沒有人能想到,一次次被打壓、被拒絕的無雙公主,居然以一己之力聯合十八個部族中一半的首領長老,贊同休戰的提議,在通明殿上率先發難。
驚駭地瞪視幾乎再不相識的公主,火一樣的衣着,暗紅‘色’光芒流動的雙眼,分明燃燒着火一樣的靈魂——任‘性’、恣情、驕傲不屈、永不放棄,不需要他人保護,不需要他人驕縱,更不需要他人扶持,這個自幼身長在皇城深宮、默默跟隨君王將相站在帝國最高處俯瞰多年的‘女’子,其實,比任何人都更快一步看清了未來。
那是……真正班都爾血脈所歸的‘女’子。
景陽宮,無法認爲,鴻逵帝把她禁閉在那裡只是一個不具深意的巧合。
隨後便聽隴君傳達了婚禮和正式出征的安排:大軍出征只是自己作爲第一將軍的使命,但結婚,卻直覺不妥。
直到晟星殿裡,拜見大祭司兼任的“暗帝”,看到供奉在開國君主畫像前的琥珀香爐,震驚、傷心、哀憐,最後,是由衷的痛。
監視、控制,曾經興發過真切的關愛,但最終還是泯滅於唯一皇權的固守。同流班都爾一脈血親的鴻逵帝,也許根本忽視了彼此如出一轍的驕傲和絕境處敢於拋棄一切的瘋狂。果然,在婚禮的前夜,她終是做出了最後一次、也是最任‘性’的選擇。只是看到空身而來,真正只爲告別而告別的少‘女’的那一刻,自己才真正明白:那個嬌美任‘性’,活潑機敏的戴黎爾,是真的不能用任何方法去挽回了。
從容,坦‘蕩’,安寧,無愧家國亦無愧於心,拋棄一切也必當實現對神明的誓言——這就是草原的無雙公主,東炎的御華緋熒。
月‘色’下,夜幕裡,已經看不到‘女’子的身影。
緩緩伸出手,‘揉’動被城外夜風吹得異常僵硬乾澀的面龐,考斯爾淡淡苦笑。
該回去,回去做很多的事情:要回報皇帝,最快速度更換令牌——御華緋熒不會爲害草原,但調動軍權防務的令牌絕不能落在他人手裡。要準備發佈北洛害死無雙公主,或者戴黎爾叛逃的信息,掐住班都爾後擒賊擒王拿住所有的部族首領。通明殿大‘亂’後部族首領個個謹慎草木皆兵,然而作爲班都爾乃至所有部族首領代表的御華緋熒一走,朝廷與部族這一場權勢爭奪戰的天平終於徹底偏向了朝廷。但,還有最重要的,徹查緋櫻宮中‘奸’細——沒有幫助,御華緋熒不可能從戒備森嚴的皇宮逃出來,尤其她預定明天晚上就要與自己成婚,關係之重可謂牽連整個東炎命脈,宮中不可能不周密把守。是誰,是哪些人在暗中扶助了無雙公主,到底什麼用意,緋櫻宮中他們的勢力都涉及哪裡……若不能早早‘弄’清,只怕無須鷹山防線外冥王大軍,一覺睡醒,朝廷風雲已變。
戴黎爾,你走得倒好,你走了倒好!
努力用各種事情充滿頭腦,最後臨去一笑回眸的場景終於還是浮上眼前:賀藍,我的朋友,我的哥哥,我的父親……
戴黎爾,‘混’合了曇華木的琥珀霜,七天之後無‘藥’可解。但如果是柳青梵,也許真的會有奇蹟。
戴黎爾,我寧可看你用最後一點熱情奮力燃燒,懷着希望生機勃勃地離去,也不願意看着你寧爲‘玉’碎地在我面前,用自己的雙手一點點熄滅生命之火。
一步一步,一東一西,戴黎爾,從很久以前,我們就漸行漸遠。
只是,無論結果如何,今日一別,註定今生永訣。
不說再見,不要再見,不能再見。
沉默中,皇城像是潛伏的巨獸自黑暗中陡然跳出,靜靜聳立在自己眼前。
考斯爾停下腳步。
天上雲頭紛‘亂’,細眉一般的彎月終於隱沒;雲塊幽暗的黑影投落腳邊,不過數尺的距離,前路就再望不見。
靜靜站立,好像聽得見自己的心上那一層硬殼終於重新結成、結緊、結嚴,考斯爾深吸一口氣,‘摸’出又一塊黃金打造的腰牌。
暗中的巨獸掀起一條齒縫,一人一馬的影子,迅速地吞噬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