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洛胤軒十八年,也就是西陵承恩元年,時值二月初‘春’,滄瀾江北岸的北迴津渡頭擾攘一片。車馬擁擠,人聲吵嚷,顯出十分的熱鬧,卻是因爲這幾日乍暖乍寒天氣的緣故,滄瀾江先是解凍,這日寒風一起又下雪凝冰。水面不能渡船,而冰上又不能行走,許多要北上取旱道走通衢大路的客人都被阻在了這北迴津渡口。
所謂北迴津,其實名來有自。西雲大陸的地形是中央高,周圍低,四面環海,雖然具體地域氣候因山地與海洋等地理差異而各有不同,但總體來說,越‘逼’近中央斷雲雪山地勢高處,氣候就越顯寒冷。滄瀾江發源大陸中央斷雲雪山,流經西陵、北洛全境,在東炎北角處入海,是西雲大陸最重要的河流,在處於中游的北洛境內本是不當出現冰結現象。但是北洛此處山地結構頗爲奇異,雖然地勢不是很高,氣候卻幾盡嚴寒,又有兩條極大的雪山融水的支流匯進江水主河道,整個滄瀾江除了源頭常年水溫最低處便在這裡。而地區整體的氣候嚴寒,使得各種敏感於溫度的侯鳥都不再往江南遷徙,而是到此則掉頭北迴,因此才得了“北迴津”這個極其形象的名字。
然而,北迴津卻是北洛國內一處要津渡口。一者,大江自西陵流入到此不過二百餘里,此後往下河道收窄進入山谷深澗難以行船,水運必須轉爲陸運,幾乎都是在這裡停船轉運,而逆流而上往西陵去的也是在這裡裝船起航,北洛提倡農商並重,北迴津自然成爲北洛西南最重要的渡口和商貿中心。二者,北迴津距離北洛與西陵的邊境實在太近,既兼‘交’通之重,又是一等一的商貿富庶之地,邊境數座邊城要塞無論人員軍備都有賴其供給補充,幾乎可以稱得上北洛在西南地區的第二顆心臟。
只是縱然運輸密集週轉靈便、要津渡口功能齊全,遇到變幻無定的天時人們也只能望天興嘆。冷暖天氣不定使得‘交’通受阻,北迴津上客店雖然不少,但南來行旅源源不絕,一天下來也住得滿滿。許多後來的客商只好各自去和先到者協調,努力拼擠試圖騰出些空房,更有不少只能在客店大堂中央點起了火堆圍坐,只求勉強捱過一夜。至於明日能否渡河成行,此刻也顧不及掛在心上了。
鎮上最大的客棧是一家叫做“水安渡”的老店,取的自然是河水平穩、安全渡河的意思。雖然老店客舍寬敞,但此刻也是擁擠不堪,大堂上也如其他客店,挪開了桌椅在中央生了一堆大火讓實在無法安置的客人烤火驅寒。店‘門’外寒風呼嘯,不時有***的雪‘花’被風夾帶着捲入‘門’來,耀得火堆也是忽旺忽暗。人們想到外面天氣和後幾日行程,臉上不免‘露’出一些‘陰’鬱之氣。但老店店主熱情店夥賣力,來回地送酒添菜,火堆也及時加柴,加上往來商客有同鄉舊識的坐到一處彼此閒談勸酒,大堂裡面的氣氛倒還算是十分輕鬆熱鬧。
但,風雪夜寒,與陌生之人共坐把酒論言,在讀書人眼裡或許是一件難得的風雅之事,在普通的行腳客商那裡也是平常之極無甚意外,但對於行走於江湖之上的武人豪客來說,則通常是事端的開始。
所以,當發現大堂一角已經失去了初時和平,顯出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水安渡老店的店主人平安忍不住有些後悔自己一時的貪財多事:並不是每個客人喝了酒之後都能控制好自己的言語風度,這種天氣鬧事簡直是糟糕之極。
不過,到底是多少年的掌櫃,平安此刻也不十分慌張,只是努力尋找雙方此刻爭吵的焦點。
“……帶着冥王軍的士兵上陣殺敵,本來就是冥王脾氣,這次大戰如果不是冥王親身領戰哪裡可能贏得這麼順利?!”說話的是個十分魁梧的漢子,結結實實的鑲皮棉襖卻用了緊身的裁剪,顯然是江湖武人爲了行走方便的標準式樣。漢子的聲氣甚豪,一手按着腰中單刀,一隻腳踏上桌腳,整個人身體前傾,加上說話的語氣聲調,一副架勢倒像是想要直接用氣勢將說話的對方壓倒。
“只有真正的蠢材才場場身先士卒,拿人‘肉’包去喂對方兵器的事情哪裡是常人會做的?若我北洛的冥王都只能親身做‘肉’盾,那麼這場大戰一定是兄臺做的前鋒了!”
說話的是一個極其清秀俊朗的青年,接着漢子話音站起,一身領口鑲着貂皮的淡綠‘色’緞子棉襖在大堂衆人之中頓時顯眼異常。不過隨即人們目光的焦點便轉到他手中握着的長劍上:單是黃金的劍鞘就極其引人注目,劍柄上更鑲着大塊的珍珠寶石,火光照耀下閃爍生輝,確實體現了“珠光寶氣”四個字的真意。
綠衣青年說話刻薄語氣輕蔑,漢子早是聽得火起,但見對方衣飾武器皆是華貴,又一臉的輕慢自傲表情,一時倒也不敢動手。只聽那青年繼續說道,“何況早就有消息傳過來,說是會戰前三天冥王就爲了救人中了對方詭計埋伏,受了極重的傷,會戰之時哪裡可能再親身上場。”
“如果是重傷的話,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在的三天就指揮着軍隊和西陵決戰,所以一定是沒有問題的!”漢子說話聲音放得更大。
“所以我說只有蠢材才必須次次親自上場身先士卒。”綠衣男子輕“哼”一聲,“不過也是,就憑兄臺脖頸上的這顆腦袋,只怕連運籌帷幄四個字都寫不全,更別說知道意思了!”
雖然自胤軒十年胤軒帝風胥然改革開始就在各地各府廣辦了官學,招收平民子弟入學讀書學工,但是斷文識字的人還算不上普遍。而大部分武人更是醉心武技,讀的書本來就少,那些繁難成語確實是爲難人了。青年看來出身富貴,顯然頗習書文,這句話出口完全可以算的上有意貶低諷刺。漢子聞言頓時大怒,“刷啦”一聲,單刀已然出鞘。
綠衣青年微微一笑,隨手提起長劍,也不取下劍鞘就這麼斜斜指着,“說不過就動武麼?我倒是很有興致看看閣下準備拿到戰場去殺‘雞’宰狗的高明本領呢!”
“哈!不錯,我是隻會一點殺‘雞’宰狗的刀法,這次沒趕上投軍效力,倒正好用來對付你小子!”
平安聽到這裡已經忍不住搖頭再搖頭。北迴津離邊境蝴蝶谷戰場不遠,戰場戰況消息傳遞本來就是極快;半年來北洛西陵戰鬥持續,客店往來之人但凡開口三句倒有兩句說的是兩國戰事。今日離蝴蝶谷會戰的大捷足足十天,早是傳遍了整個北洛,國中人人振奮,對於這場戰爭的指揮者元帥軒轅皓和冥王軍統帥風司冥更是無數的讚美和傳奇。那武人的漢子‘性’情耿直,想是極崇拜冥王,因此言語之間處處強調;那綠衣青年卻是看出他參軍未成卻在這裡滔滔不絕,有心刺‘激’於他,便說冥王並不處處爭先甚至重視根本無法出戰,挑撥得對方一個剋制不住便想出手。只是,爲了這樣的理由在客人集聚的大堂裡面便要大打出手,無論怎麼想都是一件讓人頭痛的事情,一定要設法圓場阻止。
但還沒等平安想出辦法,兩人刀劍已然相‘交’。青年還是未去劍鞘,點、刺、抹、挑,輕巧迅捷;那漢子一手單刀也使得虎虎生風,頗有威嚴。兩人刀劍你來我往,嘴上相鬥卻還沒停止。只是那青年劍法上勝得太多,好整以暇一句句說出來刺人無比,那漢子也不答話,漲紅了臉只管把單刀使得更緊。
“喂,那位……綠衣服的公子,你這樣做是大大的不對!”
一個怯怯的、簡直可以說是像是被人‘逼’着喊出來的聲音突然傳進了衆人的耳朵。因爲兩人確實地動上手的關係,大堂裡的客人都自發自覺挪動座位給他們留下足夠的空間:一方面是防止誤傷了自己,一方面也方便免費的看戲。北洛律法並不嚴禁武人‘私’鬥,但絕對不容許傷人‘性’命,一旦違犯被抓住定是重懲不怠,因此衆人倒也不甚擔心會出什麼大事至於‘波’及無辜。但武人畢竟以武爲尊,旁人頂多旁觀閒看,真正勸架制止的實在不多。因此一片刀劍相‘交’的靜寂中突然冒出來這麼一句,便是正在‘交’手的兩人也不由一時分神查看聲音來源。
“本朝……本朝律法,非官員要、要務,不得於公衆處攜器相鬥……刻意挑起械鬥者,處、處刑枷、囚禁之罰。這裡是客棧,又有這麼多躲風雪的人,你……你故意‘激’怒別人……大大的不對。”
說話的是一個粗衣舊衫文士打扮的男子,一張臉黑黑瘦瘦看來年紀當有二十出頭,但弱不禁風的身子卻十足一個發育不良的十五六歲少年。或許是被兩人目光中的狠意還有刀劍的寒光嚇到,也可能只是因爲天氣的過分寒冷,總之聲音和身子一齊顫抖,一番話只說得結結巴巴。不過,以一個文士身份當着兩個‘激’斗的武人能夠說出這樣的內容,而且用的還是十分肯定的語氣,他的膽量和此刻的勇氣卻是不小。
綠衫青年目光一凝,手上隨意兩下撞開那漢子的單刀,身子已經凌空躍起,竟是直撲那發話的黑瘦青年。
“你哪隻眼睛看見我挑起械鬥?”
雖然被突然杵到身前‘逼’問的身影嚇了一跳,但是黑瘦青年卻很快倔強地昂起頭——他比對方矮了足足半個腦袋——硬聲說道,“我、兩隻眼睛都看見了。你故意氣這位大叔,說他不懂兵法……‘逼’、‘逼’他上火動怒跟你動手……”
“你就是爲了這個說我大大不對的麼?那我倒是要問你,依着本朝律法,什麼是械鬥?”見青年頓時呆住,綠衣青年不屑地撇撇嘴,“三人及以上持械相鬥者爲械鬥。若是兩人‘私’鬥,殺人者償命,傷無辜者流放千里。現在哪個死了、哪個傷了,又有哪個不長眼睛的被‘波’及了?書呆子,你倒是告訴我啊!”
“可是,可是你在這裡動手,本身就是觸犯律法的行爲!”不知道是不是被“書呆子”三個字刺‘激’到了,黑瘦青年嗓‘門’竟也一下子響了起來。“本朝以國法律令治理天下,對武人禁制雖然不嚴,但是也絕對不容許攪擾公衆安寧的武鬥發生。刺‘激’別人挑起事端本來就是你的錯,是武人的話就應該更加約束自己的行爲……”
“我確實很好地約束着自己的行爲,沒有導致死傷更沒有傷及無辜。說到挑起事端的話,不是專‘門’官員卻隨意質問他人有關律法之事,本身也是違犯律令的行爲吧?”
原本打鬥的雙方已經結束了對戰,但是爲什麼火‘藥’味不淡反濃啊!平安無可奈何地按着額角,一邊想着要不要以店主的身份前去拉開高聲理論的兩人。畢竟文鬥不同於武打,口舌之爭雖然不見血,但是對人的傷害卻可能更爲嚴重。商家哪個不懂得“和氣生財”,讓所有進‘門’的客人都開開心心就是維護了老店的招牌。
“……正是因爲常恃武力之勇而無視國法律令,凡事自以爲是任心而行,所以柳太傅纔會有‘俠以武犯禁’之說。”不過盞茶功夫,黑瘦青年已經完全擺脫了之前的驚惶和膽怯,侃侃而談之間竟是神采飛揚。
綠衣青年也毫不退縮,“但是書呆子也不會忘記前面一句‘儒以文‘亂’法’吧?”
“是,所以纔要秉承公義,依照律法,不能以武力也不能以文詞任‘性’妄爲。柳太傅所強調的,是律法的絕對權威和公正,以律法爲國家根本,而要改變國家的根本,區區兩個文人的筆鋒是無法做到的。但是要使一個國家一個地方動‘蕩’,所謂的俠客本身就是帶來不安的最直接因素。”
書呆子氣十足的對話,已經讓旁觀的衆人從那場因爲一語不合便莫名其妙開始又莫名其妙結束的武鬥中放鬆了‘精’神。連方纔和綠衣青年爭執的漢子也因爲對手的倏然‘抽’身而冷靜了頭腦,實力的落差讓他深知事情能夠這樣了結便好。只是,雖然文士之間的爭論無關生死,但是眼前這兩人的辯論‘激’烈程度似乎完全不下於方纔一戰。看到綠衣青年眼睛裡那不時閃過的興趣昂揚的光芒,他竟不由產生一絲無法言喻的慶幸之感來。
“哼,柳青梵本身爲朝廷大員,哪裡知道真正的江湖之事!雖然俠以武犯禁,但是犯禁而不能止,本身就是因爲江湖一直存在,妄想通過幾條律法全部禁絕根本就是癡人說夢。放眼大陸之中是列國陳立,諸小國紛‘亂’擾擾,江湖豪客自有其行走空間,即使強禁也不能絕,此是大勢所在。因此我胤軒帝陛下才不禁配刃之客行走於國中,雖然律法森嚴,卻有可通融之處。江湖之大,原是國法予以武人容身之所,豈有明知其理而妄爲?”
稍稍頓了一頓,“再者,本朝境內平和,興農重商既是國策,廣納人才不拘一格更爲四方有識之士稱道。但是士人心懷天下,文事之外更有武功,不因勢利導而是一味排斥,教導着一衆士子卻灌輸這樣的想法——所謂的青衣太傅在此一道竟然不過爾爾,真是讓人無法信服!”
綠衣青年一字一句說得又快又響,黑瘦青年被他氣勢所壓,一時竟是悄然無聲。但聽到最後一句,卻是猛然跳起,“居然敢這樣說柳太傅!”
“弟子不必不如師,這也是他的原話。既然他也知道他會有錯會有不如人的地方,爲什麼我不能就此指正就此超過?”
“你……也是準備參考的士子?”
綠衣青年頓時高高揚起了頭,“是,本公子文若暄,正是預備參加今年大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