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偷看過很多次怪人在睡夢中的樣子。
和林醫生即使在睡夢中也會微微皺着眉頭的表情不同,他一看就屬於那種沒心沒肺、倒頭就睡的典型。放在以前,我總是特別害怕他會突然睜開眼睛,我巴不得他美美的多睡一會兒,再睡一會兒,好讓我能肆無忌憚的看着他的臉龐。
這一次我是真的害怕了。我從來不覺得一分鐘會如此如此的漫長過,我的雙眼一下也不敢眨的盯着他的眼皮、他的睫毛,拜託……哪怕有那麼一絲微微的顫動也好,讓我知道你還沒有離開我啊!
我知道林醫生看到我這種和同歸於盡沒兩樣的做法時,心裡該有多麼生氣,他明白當我把軟管拔下來的那一刻起,這種與自殺無異的行爲已經是無法逆轉的了。他在試圖把他的氧分給我,但是那個聯繫着我倆的攀巖扣是固定在我的揹帶上的,除非我幫忙,否則以林醫生的角度很難抽出手來觸碰到他的軟管。我沒有默許他的幫助,伸手直接將揹帶推到了更上面一些的位置,林醫生再着急也什麼都做不了了,我總不能讓他把第三條命也搭在我的這個賭博上啊!
伍書喜總說“有賭未必輸”,我運氣還算不錯,那麼多艱難險境都挺過來了,這次應該也不會輸……的吧?
該死的,我自己因爲缺氧忍不住彎曲了腰背。其實與正常人相比,我在水中存活下去的機率要稍大一些,畢竟在南京的時候,高小雅替我做過檢查,我的心跳速度要比別人都慢上一拍,這同時也意味着我在水中摒氣的時間會更長。
我不知道怪人的身體還要幾分鐘才能汲取到足夠的氧量恢復過來,或者他還能不能恢復,我願意盡我最大限度的忍耐來爲他多爭取幾十秒的時間,但我不是龍伯人,摒氣也是有限度的,我又沒有鰓。
實在是憋不住,我趕緊將軟管拔出來,如飢似渴的深呼吸兩口,又給他按回了怪人的呼吸器中——
我頭一次發現在這種情況下,吸氧也像是吸毒一樣,會讓人無可救藥的上癮的,那種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強烈的渴望着新鮮氧氣的感覺,的確是讓人情不自禁的抓着氧氣管捨不得鬆手。我上一次上癮的時候,就差一點點自私的淹死了白舒洋,即使我一開始就下了決心千萬不要讓她死去,但是到了身體極限的時候,有些行爲真的沒法受到大腦的控制。
重複了兩三次共用呼吸器的動作以後,我每次吸入氧氣都興奮到全身發抖,如果不一直盯着怪人的模樣,強行的告訴自己那個人是他,而他對於我有多麼重要的話,我真的離不開氧氣軟管。我顫抖着咬着自己的舌頭保持冷靜,我開始懷疑自控力一旦崩潰,會不會把怪人也給淹死了。
閃爍的彩燈從深處的黑暗中亮起,隱約還有幾乎看不到的遠方里傳來了一點手電光束,那是姍姍來遲的冬爺他們與耗子哥匯合了。還好還好,我們總歸是沒有全軍覆沒,這樣也算是一次圓滿的相見了,只是不知道就憑我和怪人現在的狀況,還能不能撐到扭蛋趕過來把我們帶走。
糟糕的狀況卻接二連三的來襲,我已經摘掉了頭盔,聽不到冬爺再向我做出什麼指示來了,可是在這之前,他跟我說過什麼海洋之門正在關閉,善變的大海突然退了那股回潮,讓我快點躲到珊瑚山峰的後面去——
我一直能感覺到來自深海的一個力量越逼越近,我明白就要就什麼大事件發生了,可是我真的無暇去顧及其他,我跟怪人兩個只是懸在這裡都有可能死掉,更何況在這個節骨眼上再加個干擾呢?
漩渦好像受到了來自深海那個力量的威脅,已經完全消融在了我們的身邊,林醫生像擡着兩個商場裡的塑料模特似的,只好極其艱難的抓住我們倆的側腰,拼了命的往一邊遊動,想要躲開那個從腳底升起的力量,可是……我扭頭看了一下,冬爺所說的珊瑚山峰還那麼遙遠,就憑我們三個連蝸牛都不如的速度,能在短時間趕過去根本不可能啊!
我一直牢牢的攬着怪人的脖子跟他在最短的距離內共享那罐氧氣,我突然感覺到他低下了頭,把下巴抵在了我的肩膀上,輕輕的磨蹭了一下下。
醒了?
我激動的差點喊出聲,一張開嘴巴吐出一口氣泡來,可怪人他依舊着閉着眼睛的,難道只是水流在推動他的身體嗎?
忽然一股無形的力量頂着我們就在海里飛了起來!解散自漩渦裡的那些小魚兒彷彿瞬間被點醒,一眨眼的工夫四散而逃,全都衝向了那座珊瑚山峰,巧妙的躲藏在了大大小小的縫隙和窟窿之中,這種靈敏即使有了足夠的氧量我們也是如論如何都達不到的。緊接着,我們仨一個海中七百二十度接一百八十度後滾翻,暈頭轉向的不知道被水流甩去了哪裡,我死死的咬着嘴脣也抑制不住氣息從口鼻中涌出,一睜眼,我的心跳瞬間靜止了——
與珊瑚山峰同樣巨大的退雷獸剛剛從我們的腳底掠過,他吼退了外面風暴中的雷電,又返回海洋折騰了嗎?
我們距離很近,這個角度都得不及看清它碩大的全身,那條長長長長的魚尾巴掃來掃去,頭部似乎頂着或者咬着一個灰白色的東西。想着冬爺告訴過我石板浮了上來,海洋之門正在關閉的那些說法我才明白過來,退雷獸根本就是龍洞的守衛啊,如果沒有它在的話,那種大小的海洋之門壓根兒沒法關閉!
它似乎也有些吃力,水中散落的藍色雨滴映照着它的鱗片瑩瑩發光,我這時才突然發覺,它的模樣好像就是一條被放大了千百倍的、所有部位都生長的更加誇張的超大橫公魚啊!
退雷獸帶起的水流很快便形成了另一道漩渦,它一再的掠過珊瑚山峰,大量的海水被改變了方向,甚至將藏身在珊瑚空隙中的小魚兒都給逼了出來!
如果沒有林醫生在我們背後護着,珊瑚碎片和魚苗們飛來,簡直像在暴打我們這些龍洞入侵着似的,我急忙的想鬆開攀巖扣把林醫生這個肉盾放出去,可無奈那個釦環好緊好緊,我單手根本就沒有力氣打開,只得握住了他扶在我們倆腰上的手,希望能夠給他點疼痛的安慰。
那些捉迷藏的魚兒早在漩渦中就折騰的筋疲力盡了,再面對退雷獸根本是毫無招架之力,我看到它們先是天女散花一般散落在了水裡,然後整齊的排着“8”字型的隊伍,就像坐上了滑道似的,特別流暢的就那麼消失在了我們的視線中——
我靠,糟糕了,原來改變了位置的洋流跑到了那裡去!
我們三個加起來雖然體積很大,但狀況並不比小魚苗好到哪裡去,又是一次和衝浪一樣刺激的高高拋起和重重下墜之後,我們驚險的與珊瑚山峰擦肩而過,又鑽過了退雷獸的尾巴捲起的氣泡圈中,到底還是被洋流吸走了……
我心裡一片淒涼,這下是真真的沒救了,這股洋流通向何方完全是未知的,就算我們三個人連體嬰兒一樣不會被衝散,可冬爺他們在這之後就再也找不到我們了,三個人,兩罐只剩下半瓶的氧氣,我們根本活不到下一個小時了。
在那之前,我會先於怪人和林醫生去黃泉之路上開道,我頭暈眼花肺裡的空氣全都吐光了,只要十來秒鐘,我就會永遠的閉上眼睛了吧……再那之前,我還能最後看一眼他們倆的臉嗎?
剛一擡頭,我覺得臉上被誰抓了一下,然後呼吸器就那樣被扯掉了,都沒來得及反應,一個冒着氣泡的東西便貼在了我的鼻樑上,美妙到無與倫比的空氣瞬間充盈了我幾近乾涸的身體——
怪人的眼睛睜開着,在洋流無形的推動中,他來不及也不可能操作好軟管的拼接,便直接將呼吸器摘下來卡到了我的臉上!
看着他的雙眼,從他的呼吸器中逐漸撿回來這條命,我突然覺得一切都得救了,事情即使發展到了這種地步,也沒有一定會死那麼糟糕!
我抑制着繼續呼吸的衝動,把呼吸器又傳給了怪人。珊瑚山峰、耗子的手電、李副官的扭蛋彩燈已經全然不見了,我們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被洋流帶到了他們不花上幾天的時間根本找不到的海域裡去了,我知道如果再不想辦法從洋流中停下來,我們的位置將會更深更偏僻,永遠也出不去了!
一大片陰影從我們頭頂籠罩下來,我愣了一愣突然意識過來,這裡應當是那面巨型海壁的邊緣處,而李副官的筆記裡不是說過,在海壁之後的地方,綿延千百里的南海珊瑚礁盤之中,存在着數不清的空氣洞穴嗎?
如果不想就這麼被衝進永無翻身之地的深海去,目前是唯一的機會了,我們得去停駐在海壁之後的南海鮫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