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日初出,彤雲漸散,澄澈的碧空下終於顯出了一直處於風雪朦朧中的安市城。
安市在戰國時期屬燕國遼東郡,漢時置安市縣,其後化作了高句麗的領土,也就以安市城相稱。
從地理位置和城池格局上來看,安市西臨浩淼渤海,東面和北面爲高達雄峻的千山山脈,西面二十里之地便是蓋牟城,城池城方很小,每邊只有一里,方方正正四里多,正是中原常見的那種典型小城“三裡之城,五里之廓”,然因地勢險要扼守要道,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
高句麗爲了抵禦中原王朝的進攻,在安市城的營造上頗費功夫,旌旗招展的巍峨城樓,與白茫茫的千山相映而望,氣勢分外宏大,外城牆高十丈,牆厚三丈,內夯土而外包石條,堅固厚實如同鐵壁,冬日來臨之後,城守楊萬春更是命令軍卒運來城中積雪燒成開水,淋於城牆之上,在牆面上形成了一股厚實的堅冰,不僅難以攀爬逾越,即便是唐軍犀利的飛石強弩諸般器械,砸到上邊連個大坑也出不來。
就是這麼一座堅固的小城,不可思議地阻擋了天可汗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腳步,成爲天下矚目的焦點。
城樓上的號角淒厲地響了起來,嗚嗚咽咽在遼闊無垠的潔白大地遠遠傳開,身着黃色甲冑的高句麗兵卒開始換防輪崗,個個手持武器精神抖索,佈滿了城牆上每一個城垛。
辰時方至,一員頂盔貫甲鬍鬚連鬢的將軍從城樓中走了出來,一領火紅短斗篷,一身棕色皮甲,一雙高腰戰靴,頭頂帥矛燦燦生光,此際將軍單手握住腰間戰刀刀柄,赳赳大步前行視察,直如天神那般威風凜凜。
將軍每經過一處,總會換來把守士卒又是敬佩又是害怕的眼神,那犀利的目光如同刀子般凌厲掃過之時,每個士卒都會不由自主地挺直腰身,不敢有絲毫的懈怠。
見軍卒們精神抖擻的模樣,楊萬春滿意地點了點頭,巡邏城牆一圈之後剛到午時,他站在城樓上手搭涼棚遙遙觀望,望着山巒之下的唐軍大營,微不可覺地輕嘆出聲。
仲夏之時,大唐遼東軍連拔高句麗數座城池,來到了安市城,將之圍得水泄不通,淵蓋蘇文儘管與楊萬春政見不合,然國難當頭也絲毫不見吝嗇,派遣十五萬援軍來援。
不料統軍的高延壽、高惠真卻是酒囊飯袋之徒,被李世民敗於駐驊山下,高句麗軍隊死傷慘重,投降者多不勝數。
楊萬春把守城池未能出城進攻,自然是看在眼裡急在心裡,遙望着遠處的大戰,他的手指緊緊地抓住城垛微微顫抖,用力之下幾乎快要滲出血珠,那時候他多麼希望指揮大戰的將領是自己,即便不能取勝,也不會有如此狼狽的失敗。
大獲全勝之後,唐軍攻擊愈發猛烈,楊萬春發動全城軍民拼死抵抗,每日矗立城頭絲毫不見離開,幾個月下來,安士城頭的女牆已經被一層又一層鮮血糊成了醬紅色,血流像淙淙小溪般順着城牆流淌,十丈多高的城牆在陽光下猩紅髮亮,累累屍體直述着大戰的慘烈,即便面對唐軍再是猛烈的進攻,安市城也沒有淪陷,連原本秉持悲觀態度的淵蓋蘇文也連呼不可思議。
到得冬日不能再行攻城大戰,安市城終於得到了喘息的機會,原本激烈昂然的困獸猶鬥之心也漸漸歸於平復,然而讓楊萬春爲之憂慮的是,冬天唐軍並沒有撤離,那就意味着明年開春之後的攻勢會愈加猛烈,這安市城究竟還能把守多久呢?
帶着這樣的疑問,楊萬春手扶女牆皺眉思忖,寒風呼嘯吹過帶飛他身後的猩紅斗篷,卻帶不走他心裡面的憂愁。
正在此時,城頭突然傳來一陣淒厲的號角聲,有眼尖軍士高聲提醒道:“唐軍騎兵接近,大家注意防備。”
楊萬春恍然回過神來,凝目望去,果見一直剽悍的馬隊踏着積雪從西面飛馳而來,馬上騎士紅甲紅衣,腰懸橫刀,真是大唐騎兵慣常的裝束。
細細地打量了一番,楊萬春立即看出這隊騎兵並沒有惡意,於是向着左右高聲呼喝道:“先不要放箭。”
唐軍馬隊在弓箭射程之外驟然勒馬,飛揚而起的積雪遠遠可見,過得半響,一名騎士策馬而出高聲呼喝道:“我軍有書信送給城守楊萬春將軍,敬請接納。”
騎士說完之後,策馬上前彎弓搭箭,一支羽箭如疾電流星般突飛而至,“嘭”的一聲釘在了城樓廊柱上。
“壯士好箭法。”楊萬春好不吝嗇地讚美一句,轉頭吩咐旁邊軍士,“速將書信取來拿給本將。”
軍士抱拳應命,疾步匆匆地前去了。
唐軍騎士將書信射上城樓之後,對着城牆遙遙一拱,朗聲開口道:“末將三日之後到此恭候城守回書,告辭!”說罷調轉馬頭打馬一鞭,帶領着騎隊風馳電騁般去了。
片刻之後書信送至,楊萬春接過仔細打量了一圈,發現信封竟是用紅漆封住,不用問裡面的內容一定非同小可,所以唐軍才如斯地謹慎。
心念閃爍一番,楊萬春撕開信封抽出裡面的宣紙,展開剛看得一眼,熟悉的字跡已是躍入眼簾,整個人立即呆愣住了。
信是高句麗前任國主高建武所寫,內容痛斥了淵蓋蘇文禍國殃民的行爲,勸楊萬春不要助紂爲虐抵抗王師,讓他立即舉城歸降,儘管只得寥寥數百字,然而卻看得楊萬春心頭跌宕起伏不止。
嚴格說來,高建武對楊萬春有着知遇之恩,若非昔日高建武慧眼識珠任用賢臣,豈會有他楊萬春今日?而且楊萬春昔日更聽到一則宮闈秘聞,說王上有意讓他出任禁軍統領,只因淵蓋蘇文堅決不同意從而作罷,如今王上言詞懇切的招降書到此,楊萬春竟生出了極難決斷的感覺。
在他心中,淵蓋蘇文架空王上竊取王權,的確乃****無疑,這次淵蓋蘇文更擅行廢立之事,擁立那什麼都不懂的孩童高寶藏爲王,想想便讓人覺得寒心,自己爲這樣的君王這樣的權臣把守國門,拼死抵抗,究竟值得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