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登聞鼓案的主審,大理寺卿何克難的心情很平靜,似乎完全沒有感受到京兆的轟動和暗涌。
事實上他也沒覺得有半點爲難,就是因爲事情太大了,已經捅破了天,根本就沒有多少人力可爲的餘地。
身爲主審的他,只需按程序走就行了。這其實是一個最輕鬆最簡單的活,不是嗎?
到了審訊當日,一向空靜的大理寺公堂多了幾分喧鬧,公堂內除了大理寺官員之外,還有刑部、京兆府和御史臺這三部司的官員,他們都是有份接觸此案的。
不少官員都認爲此次審訊沒有必要,廬江那一行人還沒回來呢,審訊有什麼用?
只是皇上旨意已下,讓唐苑和周家衆人對質,這纔有了審訊一事。這次審訊會有什麼結果?
不用想都知道是沒有結果的了——大理少卿邱盛年如是想道,有些意興闌珊。
周陽煦在大理寺公堂外等候,感覺到自己手心出汗。他官居高位,又是賢妃親兄和三皇子親舅,這麼多年來,他有什麼沒有經歷過?
官場險惡、奪嫡勢艱,這些年他遇到的艱險事還少嗎?雖不能等閒視之,卻也從裡沒有畏懼過,因爲他身後有百年家族在支撐。
可是這一次,不知道爲什麼,周陽煦卻覺得有絲絲懼意從心底滲出,想到即將要見到那個敲登聞鼓的婦人,他就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父親。您沒事吧?”神情頹唐的周學禮看到周陽煦這個樣子,連忙上前攙扶着他,卻沒有想到被周陽煦一把甩開了手。
周學禮一愣,卻見周陽煦已經神情冷硬地轉過身去,“哼”地一聲,不再理會他了。顯然。周陽煦還沒原諒他。連他的攙扶都不想接受!
“大哥,父親只是一下子氣難消,等過一段時間就好了。你知道的,廬江那邊還沒有消息傳來,也不知道三殿下派去的人成事了沒。父親煩躁着急,也是難免的。等會還要和那婦人對質,大哥你要打起精神好好應對纔是。”一旁的周學義見到父兄之間的動作。出言勸慰道。
在公堂之外都是這樣了,周學義真的擔心父親和兄長等會見到那婦人時,會剋制不住,自亂陣腳就麻煩了。
果然,周學義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的,當週陽煦、周學禮等周家一衆人見到那個婦人的時候,整個公堂內的氣氛突然就冷寂了下來。
周陽煦尚能努力平息自己的情緒。周學禮雙目充血。惡狠狠地盯着那婦人,而那婦人彷彿全然無覺,佝僂着身體,頭低低的,等候着何克能等官員的問話。
“堂下婦人,你緣何敲響登聞鼓?須知登聞鼓必關軍國大務、大貪大惡、奇冤異慘。否則不得擊鼓,違者重罪。你且將實情一一道來。”
見所有人都到齊了。開堂的儀式都做了,何克難馬上就進入了審問的程序,他可不想理會周家衆人和唐苑的反應。
唐苑順從地伏頭稱是,然後用嘶啞低沉的嗓音緩緩地將已經在京兆府訴說的冤情再說一遍。
只不過這一次述說得更爲詳盡,更爲悽慘,聽得堂上諸官員的眉頭都皺了起來,而周家衆人越聽臉色就越難看,又紅有黑的,也不知道他們心裡是什麼想法。
唐苑所狀告的周學禮騙婚一事,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十年前的三月,廬江桃紅柳綠,間有柳鶯清鳴,春光正是最好時候。前去拜祭亡父的唐苑就在那個時候遇到了周學禮,彼時她覺得遇到周學禮是她一生之中最美好的事情,卻沒有想到這是她一生悲劇的開始。
其時,周學禮化名周君,作一副俠客打扮,自稱是汝南人士,是來廬江遊玩的,單純的小家碧玉唐苑對此自然深信不疑。
唐苑和周君很快就互相鍾情,兩者在唐苑母親和周圍鄰居的見證下,約定婚姻成爲夫婦。誰知新婚不久,周君就說返回汝南老家一趟,從此就不見了人影。
多番找尋之下,唐苑才發現自己根本就對周君一無所知,茫茫人海怎麼可能找得到人?其實當時化名周君的周學禮,是回廬江祖宅掃墓的,拜祭事一結束,他就返回京兆了,他將此事當作風流韻事一樁,自然就唐苑拋在腦後了。
可是唐苑不知道實情,就這樣癡癡地找下去。直到兩年前,她因緣際會纔在周府門前碰到了周君,這個時候,她才知道她一直等待的丈夫根本就不是什麼汝南周君,而是周家周侍郎的嫡長子,周學禮!
唐苑前去周家討公道,可是周學禮早已娶了永州刺史的嫡長女了,還生了幾個兒女,自然是不認這回事。
周學禮的叔父廬江縣令周陽照和廬江主事周陽燾爲了掩下侄兒騙婚的事,也爲了維護周家在外一貫的善名賢聲,以誣告訛詐的罪名將唐苑下獄。
周學禮對唐苑尚有一絲舊情,在他離開廬江之後,唐苑就出獄了;可是就在唐苑下獄期間,她的女兒,她和周君所生的女兒,取名周樂的八歲幼童,不知所蹤。
剛從獄中出來的唐苑發瘋了似的尋找女兒,後來有人偷偷告訴她,她女兒是被拐賣至周府組織的姦淫幼女的處所,受盡凌辱。她悲痛欲絕,決意救出自己的女兒,纔有了千里迢迢進京兆撾登聞鼓之事。
“周君你這個畜生!你還不知道吧?她是你女兒!她是你女兒!你作孽啊!周家自作孽啊!老天都會收你們啊!”訴說的最後,唐苑狀若瘋癲,又哭又笑地叫喊道。
那嘶啞淒厲的話語,像把尖刀一樣插進周家人心口,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他們之中許多人根本就不知道這些事情!就連周學禮自己,也根本不知道自己還有一個女兒,他面色慘白,跪都跪不住,跌坐在地上。
周陽煦的心裡也極度震驚,他知道廬江祖宅的族衆也有多少不長進的,也知道大樹有枯枝,族衆做過一些荒唐事,這也是很正常的。
可是,什麼嫖宿幼女?什麼地牢?他遠在京兆,根本就不知道曾有這回事啊!可是,這些事情,無論如何周家都不能認的,三殿下那裡一定會將廬江所有的事情都抹平的,現下一定要抗住了!
想到這,周陽煦強壓着內心的顫抖,厲聲喝道:“你這個婦人信口開河!我周家聲明在外,根本就沒做過那等事!十年前的三月,我兒的確是去了廬江,不過很快就回京兆籌備婚事,根本不可能和你成親!我們根本就不認識你這個婦人!說,到底是誰指使你來誣告周家的?你有什麼目的?!”
剛對着唐苑喝了這一番話,周陽煦又厲聲問道:“學禮,你是否認識這婦人?你萬不可欺騙爲父!”
周學禮被周陽煦一聲厲喝,猛地回過神來,他想起現在身在何處,現在是在大理寺公堂內,他們周家正在接受四部司的審訊,不管那婦人說了什麼,都是不能認的!是了,他不認識她,她說的都是假的!
“諸位大人!在今日之前,我根本就沒有見過這位婦人,我不認識她!我也不知道她是居心,想要這樣誣告周家,難道因爲我曾回廬江,就無端惹了這樣的禍事嗎?你這婦人說我們周家將你下獄,是爲了維護家族名聲。照這麼說的話,我們周家將你一直關押在獄中,讓你根本就無法出來,這樣不是更直接更省事嗎?你這婦人既告我騙婚,那麼婚書呢?證婚人呢?請諸位大人明察!”
周學禮回過神來之後,就開始一一反駁唐苑的說辭,尋找着她說辭中的漏洞加以攻擊。
“那是因爲你良心未泯!還會放我出來!至於婚書,當年是你說高堂尚在汝南,要帶我前去拜見他們之後才補辦的。從頭到尾,你都在騙我!你都在騙我!你還我女兒,你還我女兒!”
聽了周學禮的反駁,唐苑佝僂的身子一下子直了起來,她揮動着雙臂,嘴裡咒罵着,就要朝周學禮衝去。
一時間,大理寺公堂混亂不已。何克難聽着唐苑和周家人各執一詞,再看見公堂上的混亂情景,想着一時半會也沒有結果,正要下令退堂,就見公堂外衝進一個人,嘴裡喊着:“報告大人!廬江有急訊傳來!廬江急訊!”何克難定神一看,原來那人是大理寺丞成方圓,他就是負責京兆和廬江之間音訊溝通的。
“怎麼會這麼快?朱序他們返回京兆了嗎?”何克難訝異地說道。照理沒有這麼快啊,怎麼會有急訊傳來?不會是出了什麼事吧?
現在這種情況,何克難也來不及多想,接過了成方圓遞上來的急訊,打開它。
而堂下的周陽煦等人則呼吸一滯,簡直不能相信自己耳中聽到的,廬江有急訊?
這麼說,廬江那一行人有消息返回來了?那麼三皇子有沒有將事情都抹平了?周家祖宅暗格裡的賬本是不是都處理好了?
周陽煦死死盯着何克難臉上的表情,生怕遺漏了半點跡象,試圖讀出何克難的心情,那急訊說的是什麼?廬江事到底怎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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