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馬家好不容易請的這位呂繡娘,原先倒也是被城裡一戶大戶人家養在家裡,專門請她教府上幾位小娘子女紅。
而這位呂繡娘倒也算是有幾本真本事,女紅中分爲紡織、漿染、縫紉、刺繡、鞋帽、編結、剪花、面花、玩具等九大類,尋常的繡娘也就專攻幾類,或擅長紡織、或擅長刺繡,再厲害一些的繡娘也就連帶懂些編結和剪花。
但這呂繡娘卻硬是九樣精通了七、八樣,除了紡織和漿染外,其餘幾類呂繡娘也都十分擅長。也正是因爲如此,呂繡娘纔會成爲城裡炙手可熱的繡娘師傅,家家戶戶都想把她請到家裡去,最終由一戶姓白的人家價壓衆戶、將呂秀娘請回了白府。
爲了對得起東家給她開的價錢,呂繡娘十分用心的教導白府的幾位小娘子,幾位小娘子也都被她調教得手上功夫十分了得,做出來的女紅也讓白府的當家主母讚賞有加,且還額外賞了呂繡娘一些物事。
這呂繡娘要是肯老老實實的在白府幹下去,白府也不會虧待她,可偏偏這呂秀娘品性有些不佳、老愛偷雞摸狗的佔一些小便宜,按理說呂繡娘自個兒掙的那些錢銀,也足夠她吃飽穿暖了,可她偏偏就養了這麼一個不光彩的壞毛病……
起先那呂繡娘只是順手順白府裡一些針、線,或邊角布料等值不了幾個錢的小玩意兒。那白家財大氣粗倒也不把這點物事放在眼裡,所以府裡的管事就對這些小事兒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心想這呂繡娘把小娘子們教得好、正得夫人們的喜歡,還是不要因這些小事得知了她好。
哪知管事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卻把呂繡孃的膽子養得越來越大,最後竟膽大到偷了白府裡成匹的好料子到外頭布行換錢!呂繡娘是看那匹料子十分罕見、價值不菲,纔會利用去庫房取針線活計的機會,悄悄的偷了去。
這事兒本也大不到哪兒去,可偏偏那布料是白夫人的孃家送過來的,整個城裡也就白府和白夫人孃家纔有這樣的布料,整個惠安城裡通共也就那麼幾匹。偏偏還有識貨的人將那匹布料買了,還湊巧當成禮物送到了白府。
於是這事兒可就變得有趣了,自家的布料不知爲何在外頭轉了一圈,最終竟還回到了自家人的手上,這可不就是重重的打了白夫人的臉一下嗎?那匹華麗的布料,橫在白夫人眼前、就像是在諷刺她治家不嚴讓家裡出了內賊般……
於是白夫人當場發了脾氣,並下令徹查此事,這事兒本就不難查,沒查多久就把呂繡娘經常在白府裡順物事一事給揪了出來,再細細一查問、呂繡娘偷了布料一事也被發現了,呂繡娘見了滿屋子的家丁後也不敢抵賴,不等人招供就把事情一五一十的招了。
這樣的醜事一被白夫人發現,呂繡娘自然就只有捲鋪蓋走人的下場了,那些大戶人家最不喜歡偷雞摸狗的下人了,更不能容忍這樣的下人留在家裡教壞爲出閣的小娘子,更是要把趕人的緣由清清楚楚的同外頭的人說了,免得讓人以爲他們白家仗勢欺人。
所以呂繡娘被趕走後,做下的醜事也被白家捅開了,於是一時間城裡的大戶人家無不知曉,更是沒人願意請呂繡娘回來教導自家的小娘子。
呂繡娘原先以爲只要憑着自己的真本事,只要有牙儈肯做她的中間人、替她介紹主顧,那她總會找到活幹的一天。哪知城裡的牙儈沒一個人願意舉薦呂繡娘,哪怕是呂繡娘許的酬金再高他們也不幹,這些牙儈可都是人精,又豈會給主顧舉薦一個前科不良的繡娘、繼而砸了自個兒的招牌呢?
所以呂繡娘到最後,只能厚着臉皮自個兒挨家挨戶的上門自薦,但此時她的名聲已經敗壞了,整個惠安城裡都沒人敢請她,畢竟誰也不願意請個賊回家不是?
而馬二嬸恰巧在那個時候到城裡請繡娘,還揚言要請整個惠安城裡最能幹的繡娘跟她回去,不過這城裡的口碑好的繡娘、在城裡都有固定的幾家主顧,加上她們也都看不上土財主馬二嬸、所以無一人願意隨馬二嬸去小岞村。
那呂繡娘本也是看不上馬二嬸的,但她被白府趕出府後、實在是在城裡混不下去了,於是一聽說馬二嬸想請人到小岞村教自己家閨女,馬上就主動找上門、表示自己願意隨馬二嬸回村。
這馬二嬸打進城來請繡娘就一連碰了幾次壁、心裡正不痛快着呢,所以一見態度和其他繡娘截然不同的呂繡娘,當場就覺得她十分投自己的脾氣,於是二話不說、也不四下打聽打聽呂繡孃的爲人,只當場讓繡娘繡了點物事、驗過她的本事後,就開了高價把繡娘接回了小岞村。
這馬二嬸請了呂繡娘回家後,自是要到村裡各處去炫耀一番,所以她頭一天就讓呂繡娘繡了一條小岞村裡從沒人用過的手絹兒,一秀好就故意拿着那手絹四下炫耀,甚至還拿到幾個貨郎跟前炫耀,嘲笑他們沒賣過這種料子好、繡工細的手絹兒。
以馬二嬸那性子,自是要一連炫耀上好幾天、她纔會把那條手絹兒收回去,而有些被她炫耀和冷嘲熱諷過的人心裡不痛快,於是便趁着到城裡賣魚的空擋、悄悄的把呂繡孃的背景打探了一番。
這打探的人原本只是想探一探這呂繡娘是不是有真本事,若是沒真本事回去正好好好的奚落馬二嬸一番,哪知這一打探、大傢伙才知道馬二嬸是揀了人家城裡家家戶戶都不要的“寶貝”回家,於是那人回到小岞村後,立刻把這件事當做茶餘飯後的笑料、四下傳開。
衆人本就不喜馬二嬸那副趾高氣揚的姿態,所以一得知她竟做了一回“冤大頭”,自然是要痛痛快快的嘲笑個夠,更要讓全村的人都知道此事,這樣大家夥兒才能在馬二嬸炫耀時,拿這件事兒來堵她的口、看她的笑話。
這件事很快就傳到了馬二嬸的耳朵裡,加上馬二嬸最近出門總被人指着背罵“冤大頭”,而且每當她再拿呂繡娘來炫耀時、衆人臉上都是一副看她笑話的神情,於是馬二嬸立馬遣了家裡的長工上城裡打聽了一圈。
那長工很快就把呂繡孃的身世背景、以及不良記錄都給打探清楚了,回來後更是一字不漏的告知馬二嬸。這馬二嬸向來是個愛面子的人,所以她一知道這呂繡娘竟是被城裡大戶人家掃地出門、還沒人要的貨色,當下就扯開嗓門罵起娘來了,更是二話不說的衝到自家閨女屋裡、一把將呂繡娘拉了起來,當下就想把呂繡娘攆走!
而這呂繡娘可是地地道道的城裡人,心眼不知比馬二嬸這鄉下人多了幾個,況且她可不是吃素的長大的,所以她一被馬二嬸揪住往外趕、馬上就不慌不忙的從兜裡掏出一張黃紙來……
只見呂繡娘邊把那張黃紙拿到馬二嬸眼前晃了晃,邊毫不客氣的衝她攤開手,道:“馬伕人要我走也成,先把我的工錢結清楚了,只要您把工錢給我結算清楚了,我立馬就走、一刻都不會耽誤。”
“工錢?你這不要臉的小蹄子還敢跟我要工錢?”
呂繡孃的話立馬讓馬二嬸跳了起來,不但不打算給錢還指着她的鼻子罵道:“我這幾天好吃好喝的供着你,我沒讓你把這些錢還給我就算不錯了,你還好意思叫我把工錢結給你?!”
“我呸!你眼下要走,我還得叫人好好的搜一搜你身上呢!免得叫你順了我們馬家的貴重物事!你這在主人家偷物事的賤蹄子,竟然還有臉說自個兒是整個惠安城最好的繡娘?我問你話時,你竟然隻字不提你曾經偷過主人家物事一事,擺明了就是想欺騙我馬二嬸!我告訴你,我馬二嬸可不是那麼好蒙的!”
馬二嬸這話立馬讓看熱鬧的人羣裡發出一陣鬨笑———這人都被馬二嬸請回家來、好吃好喝的供了好幾天了,馬二嬸卻還敢大聲嚷嚷着自己不是那麼好蒙的?
若馬二嬸真不是那輕易就會被人蒙去的人,早在城裡就該多留個心眼、打探下呂繡孃的底兒了,壓根就不會把呂繡娘帶回家裡!
所以馬二嬸那番叫囂的話兒、只會給圍觀的村民徒增笑料,呂繡娘更是毫不示弱的反駁了句:“我又不是傻子,又豈會自提那件醜事兒?我若是老實提了,你還會請我回來教四娘子女紅嗎?”
“你……你果然是有意隱瞞!”馬二嬸氣急敗壞的罵道。
“馬伕人也別提什麼‘有意’、‘無意’的了,我也只爲了混口飯吃罷了,再說了,難道我沒把你家的四娘子教好嗎?你瞧瞧我纔來了你馬家幾日,四娘子的手上功夫就增進了一大截,可見你請我的那些銀子花得一點都不冤枉。”
呂繡娘那淡定的神色讓馬二嬸覺得十分刺眼,因此呂繡娘話才一說完、馬二嬸就當場啐了她一塊,罵道:“我呸!我重新請個身家清清白白的繡娘回來教,我家四孃的手上活計依舊會再增進,不必指望你!”
“既然馬伕人想另請他人來教導四娘子,那我也只能再把先前的那句話再說一遍———把工錢給我結清楚了,我即刻就走。”
這馬二嬸因呂繡娘而白白的當了村裡衆人的笑料,心裡對呂繡娘自是恨得牙癢癢的,又豈會再送錢給她?
只見馬二嬸當場便冷笑了聲,道:“想要錢?門都沒有!”
馬二嬸那強硬的態度一點都沒讓呂繡娘慌張,只見她不慌不忙的再問道:“這麼說馬伕人是打算不按照我們先前立下的契書辦事了?馬伕人置那白紙黑字的契書於不顧,想必是想同我對簿公堂了?”
呂繡孃的話讓馬二嬸一怔,下意識的問道:“對簿公堂?什麼意思?”
“馬伕人若是聽不明白我說的話兒,大可請村裡識字的人來替你仔細的瞧一瞧、先前你我按下手印兒的契書,瞧完了馬伕人便知道我那番話的意思了。”
馬二嬸一聽呂繡娘這話,立馬把馬四娘給喚了出來、要她把那紙契書看一遍,可馬四娘才認了幾天字、哪能看得懂那張契書?最後還是請了村裡的老秀才幫忙看了,馬二嬸才知道那契書上究竟寫了什麼內容、以及那些內容的意思。
原來那呂繡娘精明的很,早在同馬二嬸談到馬家當繡孃的大小適宜時,就知道自己做的醜事、總會有傳到新主顧耳朵裡的一天,所以當時同馬二嬸簽下契書時,她故意哄着馬二嬸一簽簽了五個年頭。她們二人立下契書按完紅手印兒後、還特意去官府將契書加蓋了紅契……
也就是說,五年之內馬二嬸不能無緣無故的解僱呂繡娘,否則就得賠呂繡娘一大筆銀子!這些條款那紙契書上可是白紙黑字的寫得清清楚楚,若是馬二嬸和呂繡娘真的把此事鬧到了官府,那吃虧的只會是馬二嬸。
這馬二嬸聽了老秀才的話後,當下便“啪啦”一聲癱坐在地上,不顧形象的嚎啕大哭道:“是這小蹄子故意設了圈套讓我鑽,我壓根就不知道這契書上寫了什麼,也不知道五年內不能解僱她,更不知道要解僱她就得賠銀子給她……”
馬二嬸這話一說出口、圍觀的人紛紛覺得奇怪,有好事者便多嘴問了句:“馬二嬸,你既不識字、又不知那張契書上究竟寫了什麼,那你爲何還要蓋下那紅手印兒?總不會是那呂繡娘強押着你按下手印的吧?看你們二人的身形,你強扭着她按下手印還差不多……”
此話一出,四下便又傳來一陣鬨笑聲,而馬二嬸此時也顧不上在衆人面前維持什麼臉面了,直接擺出一臉耍潑的架勢、指着呂繡娘破口大罵……
“這個小蹄子說他們城裡人請繡娘都要立下契書,還說那契書只是走個過場罷了,她還說上頭寫的就是我和她商量的事宜———就是每月給她多少月錢、包她吃幾餐等等事宜!我還特意問她是不是大傢伙立的契書都是一樣的,她明明和我說都是一樣的,哪知她其實是拿了謊話來哄我!”
待馬二嬸說夠了,一旁的呂繡娘纔不緊不慢的出聲說道:“馬伕人你這話兒可就說得不對了,我們城裡人請繡孃的確是會立下契書,只是這契書也分好多種,你我立的只是其中一種而已,難不成我們還得樣樣都立一種纔算數?”
呂繡娘這番話倒也不算說謊,城裡大戶人家的確會一請繡娘就請數年,這樣長期請同一位繡孃的大多是家大業大的大戶人家,一般來說這繡娘只要教得好、且沒犯什麼大錯兒,這些大戶人家都會一直將她們留在府中,甚至會讓他們留在府裡養老。
不過也有些當官的大戶人家只請短期的繡娘,畢竟當官的人家三、五年就要換一個地方就任,不可能在一個地方呆太久,而本地的繡娘自是不願隨主顧背井離鄉了。所以這樣的人家多請一些短期繡娘,或幫家裡做些衣服等物事、或教一教家裡的小娘子女紅。
而呂繡娘只是多了個心眼、同馬二嬸簽了長約罷了,以馬四孃的年紀來看,跟着呂繡娘學個五年倒也不算長,城裡許多大戶人家也都會讓小娘子跟着繡娘學個五、六年,這一點也不算是呂繡娘誆了馬二嬸。
這呂繡娘先把契書的不同形式解釋了下,隨後纔不緊不慢的說道:“這契書上頭的月錢的確是馬伕人當初許諾的,我可是一文都不敢多加,再說了———當初我寫完契書後、不是請馬伕人您過目了嗎?您看了說沒問題了,我們才先後按下紅手印兒的,怎麼眼下馬伕人卻突然改口、說一點都不知曉契書上的內容?”
呂繡娘這番話頓時讓馬二嬸漲紅了臉,圍觀的村民更是毫不客氣的捂嘴大笑,更有不喜馬二嬸的人當場就揭穿了馬二嬸的謊言:“喲,馬二嬸,這扁擔掉在地上你都不曉得是個‘一’字,竟還懂得看契書上面那密密麻麻的字兒,你可是什麼時候偷偷的學了一肚子學問?”
“哈哈哈,難不成馬二嬸都一把年紀了纔想讀書識字?”
“哎喲,這可不得了了,我們村裡要出一個女秀才了!”
圍觀的村民你一言、我一語的擠兌馬二嬸,惹得其他人哈哈大笑、趁着這次機會把被馬二嬸譏諷的惡氣都給出了,這些笑聲引得圍在馬家門口看笑話的人越來越多……
而馬二嬸被這些嘲諷氣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紅,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我……我目不識丁,又豈能看懂契書上寫的內容?那契書上究竟寫了什麼,還不是任憑你這小蹄子安排?你定是早就瞧出我壓根就不識得字,所以才胡亂在契書上加了賠銀子那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