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太太?
明鸞腦子裡打了個轉,方纔反應過來,這位四太太,應該是從前的章家四奶奶,章啓早已和離的新婚妻子林氏。但她不是離開京城了嗎?當初林家就發話說要讓女兒改嫁的,怎的她又回來了?
陳氏只思索片刻,便吩咐那婆子:“快請客人到小花廳裡看茶,別驚動了家裡其他人,我這就梳頭換衣裳過去。”又叫明鸞:“快幫我挽個簡單的髮髻。”
明鸞看着那婆子離開,忙上前幫陳氏梳頭。她在德慶時也常給母親打下手,一個簡單的圓髻自然難不倒她,不過頃刻間就挽好了,她又快步走到衣架處將陳氏換下的頭面衣裳拿過來,嘴裡問:“來的是四嬸吧?她當年其實跟四叔感情挺好的,如果不是被孃家父母逼着,又想救四叔出大牢,只怕未必肯跟四叔和離。現在家裡危機過去了,四叔也沒了危險,她是不是來找四叔夫妻團圓的?”
陳氏嘆了口氣,微微搖頭:“事情只怕沒那麼簡單,這都幾年了?當初林家就說要她再嫁的,若她已經成了別家婦,又說什麼夫妻團圓?你四叔在遼東多年,興許已經另娶了。若是有意複合,這幾年的功夫,你大伯父能跟我們聯繫,難不成你四叔就不能託人去找你四嬸?”她還有一句話沒說,林家是呂太后孃家親戚,只怕如今日子也難過,就算章啓夫妻情深,章家卻未必願意再跟林家做姻親。
明鸞沒想到這一點,只是問:“那怎麼辦呢?難道四叔真的變心了嗎?!”那可不好,林氏又不是真心想離開他的,當初還是爲了救他才順從了父母的意願,如果章啓忘了她的情意。那就太讓人失望了。
“先聽聽你四嬸怎麼說吧。”陳氏頓了頓,“一會兒你見了她,只管叫她四嬸。且看她如何迴應。”
明鸞答應着,見她已經穿戴好了,檢查一下自己的打扮沒什麼問題。便扶着她出了門。
院子裡當差的丫頭們見她們母女出來,顯然是要出去。你望我,我望你的,最後推了個年紀最小的出來隨行。等那小丫頭不情不願地追上去,明鸞已經自個兒從門上守夜的婆子那兒拿了燈籠扶着陳氏走人了。
到了小花廳,明鸞探頭先一步透過那打開的雕花格窗往裡看了幾眼,只看見裡頭椅子上坐着一個女子,瞧着穿戴只是平平。遠遠瞧着似乎十分瘦弱,正低聲咳嗽着,她身邊有一個挽着婦人髮髻、穿戴象是僕婦的女子侍立,輕撫她後背,小聲說着什麼話。
明鸞扶了陳氏進門,那兩個女子齊齊擡頭望來,坐着的那一位也站起了身。一照面之下,明鸞就吃了一驚。林氏她是見過的,當年稱得上青春貌美,雖然嬌弱。臉色也略嫌蒼白,但絕對不是這一副形銷骨立的模樣,只有眉宇間隱約可以認出從前的長相來,若不是事先知道來的是誰。她可能根本認不出來。
陳氏也大吃了一驚:“四弟妹,你怎麼……怎麼瘦成這樣了?!”想想林氏是回了孃家的,林家雖說不上豪門顯貴,卻也是錦衣玉食,怎的把林氏養得比流放去嶺南的章家人更憔悴幾分?
林氏苦笑一聲,緩緩下拜:“三嫂,多年不見了,你一向可好?”
陳氏忙上前將她扶住,仔細打量她幾眼,眼淚都要流出來了:“四弟妹,你這是怎麼了?!”
這只是略有點動作,林氏已經開始喘粗氣了,那僕婦慌忙扶住她道:“三奶奶,我們奶奶身子不好,已經病了許多年,無論林老爺林夫人怎麼勸,她都一心盼着你們回來,前兒一聽說大爺回來了,接回了老太爺、大奶奶、三奶奶和姑娘小爺們,就立刻催着人駕車送她回來,連父母那裡也顧不上送信了。”
明鸞聽着這僕婦聲音耳熟,仔細一瞧,驚道:“你不是青柳嗎?!你……我記得你已經離開林家了呀?”
青柳眼圈一紅,眼淚就掉下來了:“奴婢原本在七老爺家裡當差,原是侍候老太太的,不到半年就叫老太太給了七老爺做屋裡人,前年讓七太太趕出來了。奴婢無處可去,便去找四奶奶,仍舊在四奶奶跟前侍候。”
明鸞見她容色憔悴,臉色臘黃臘黃的,雖比林氏健康些,但精神一樣差,心中暗暗嘆息。
陳氏扶着林氏在椅上坐下,柔聲問:“這幾年你都在什麼地方?我們雖被流放去了嶺南,但一路上有人照看,倒也不算太苦,原想着你跟孃家人在一處,總能過得好些,沒想到你竟然病成這樣!你……”她猶豫了一下,“你們家如今怎樣了?”
林氏虛弱地道:“我父母將我送去山東親戚家裡,原是要等到章家的風波過去,便打發我改嫁的。但我堅持不肯,就與他們生了嫌隙。我一直都想打聽你們的消息,可除了知道四爺去了遼東,幾乎什麼都打聽不到,後來我母親知道我還不死心,將我身邊侍候的人打了一頓攆走了,我心裡難過,想着事過境遷,再盼着四爺遇赦回來,只怕是不能了,與其這般兩地分隔,倒不如去遼東陪四爺,哪怕是受苦受累,也比被家人逼着改嫁強。可是……我到底是沒能成行!”
陳氏理解地道:“這也是人之常情,林老爺林夫人又怎會由得你吃那苦頭呢?況且你身子又不好。”
林氏苦笑着搖頭,青柳在旁忍不住道:“三奶奶,不是我們奶奶不願去,是林老爺林夫人將哥兒抱走了,威脅奶奶,不讓奶奶去找四爺!”
“哥兒?”明鸞眨眨眼,“什麼哥兒?”
林氏含淚道:“是四爺的骨肉。當年家裡出事的時候,我……我已經有了兩個月的身孕。”
“什麼?!”陳氏猛地站起身來,“此話當真?!四弟妹,你當初怎麼不說呢?!”
林氏哽咽道:“那天太太過壽,我原是想着等四爺回來了,先跟他說。再在席間一起將這個好消息告訴太太的,只是沒想到四爺一去不回,家裡又出了事……我即便說出來又能如何呢?後來……四爺被擒。我苦思冥想,覺得還是要先將他救出來的好,便回孃家求了父母。才得與四爺見了一面。期間我只得了一小會兒功夫,身邊是沒有第三個人在的。只來得及跟四爺商量口供的事,我正要將懷孕的消息告訴他,馮家的人就來了,我生怕他們知道了這件事,會拿來威脅四爺,就沒說實話。後來我想,章家只怕是要遭難了。我倒願意與家裡人一起共患難,就怕孩子保不住。那時候四爺是生是死還未可知,若有個萬一,這孩子就是他唯一的骨肉,因此……”
她低頭哭泣着,陳氏感嘆萬分,明鸞回想當年的情形,連連點頭道:“四嬸這個決定是對的,我們那時候被關在牢裡一兩個月,連吃的飯都是餿的。苦得很,出了牢,又要流放,一路上走得腿都快斷了。你本來身子就不結實。沒懷孕都很難支撐,懷着孩子,搞不好就流產了。和離了,回孃家住着,好歹能保住孩子。”陳氏皺着眉看她,她乾笑了下,小聲補充一句:“你要是事先跟家裡人說一聲就好了。”
青柳含淚道:“奶奶是真不敢說,那時候家裡有士兵看守,誰也不知道會不會走漏消息。其實奶奶防的不是外人,而是林老爺和林夫人!”
陳氏忙問:“這麼說,後來你父母知道了以後……”
林氏一邊點頭一邊流淚:“他們雖是爲了我好,盼着我能好好地再嫁個體面人家,若我有過生養,難免要被人嫌棄,因此,一旦叫他們知道我懷有身孕,這孩子只怕就保不住了。可我怎能放棄他?這是我的親骨肉啊!幸好當時我瞞住了他們,先一步去了山東,等他們聽說消息趕到時,孩子已經六個月了,他們雖然對我傷心失望,但還是讓我將孩子生了下來,只是要將他抱走,交給別人養活……”
青柳接着道:“奶奶爲了不讓人抱走小哥兒,將小哥兒放在身邊照顧,連夜裡睡覺都睡不安穩,月子沒坐好,就落了一身病,後來還是林夫人心軟了,答應讓奶奶自己照看孩子,奶奶才安下心來。可後來,林夫人怕奶奶去遼東找四爺,便將哥兒抱走了,還抱回京城來,在城外找了個農家寄養。奶奶惦記孩子,便跟着回來了,卻只能遠遠看着孩子。林老爺和林夫人都說,奶奶只能每個月見一次哥兒,若是膽敢逃走,就把哥兒送得遠遠的,一輩子也不叫奶奶知道在哪兒呢!”
陳氏聽得直咬牙:“好狠心的外祖父母,那也是他們的外孫兒呀!”
林氏流淚道:“他們哪裡敢讓人知道我生了章家的孩子?爲着有我這個女兒,他們那幾年在京裡也受了不少氣,若不是仗着與呂太后孃家是親戚,只怕早就無法立足了。後來呂家老太太沒了,呂太后甚少招他們進宮,他們沒了依仗,行事越發小心翼翼。我雖怨他們狠心,但仔細想想,他們也是一片慈父慈母之心罷了。如今建文帝丟了皇位,新皇登基,呂太后被送去鳳陽幽禁,他們的日子越發難過了。所幸我父親不曾有過惡行,因此順利辭官告老,正打算回家鄉去,我是悄悄兒過來的。無論如何,我也要將孩子的事告訴章家的人,告訴四爺!”
陳氏緊緊握住了她的手:“好弟妹,幸好你來了,不然我們只怕一輩子都不會知道四弟還有個兒子在世上!孩子多大了?出事那時是七月,你有了兩個月身孕,這麼說來……是三月時生的?”
林氏點點頭,臉上露出幾分溫柔的笑意:“三月初一的生日,那天正好颳大風,我看見一隻大鵬在天上飛過,就開始腹痛了。因此我就給他起了個小名兒,叫鵬哥兒。今年四歲了,長得真象他父親,又聰明,又機靈,還不到兩歲,就會背三字經、百家姓了!”
“那真了不得!”陳氏笑道,“從前文龍文驥就已經是難得的聰明瞭,他們兩歲時,還不會背這麼多功課呢。”想了想,她站起身:“四弟妹,這是大喜事,我得告訴老太爺一聲。四弟雖然還在遼東,但他知道了這個好消息,一定會非常高興的!”
林氏臉色微紅,眼中發亮,整個人如同容光煥發般,哪裡還有先前的憔悴:“是,他一定會高興的,等他見到鵬哥兒,也一定會喜歡。鵬哥兒跟他就跟一個模子出來似的,特別乖巧,特別聰明……”
陳氏臉上閃過一絲驚訝之色,接着眼圈就紅了,看了青柳一眼。青柳早已忍不住落淚了,什麼話也不說,就緊緊扶着林氏。陳氏一眨眼,淚珠兒就往下掉,她連忙低頭拭去,勉強笑道:“我這就去給老太爺報喜!”
林氏應了一聲,整張臉都有了異樣的光彩:“好嫂嫂,你跟老太爺說,哥兒如今還在莊子上,地方我是知道的,求他老人家趕緊派人去接。”
明鸞看出有幾分不對,心裡隱隱有了個猜想。
陳氏叫了打着燈籠跟來的小丫頭一聲,讓她陪自己去東園請章寂,那丫頭卻一臉爲難地道:“三太太,這大晚上的,哪裡有做媳婦的跑去公公院子裡的道理?說出去也要叫人說閒話的。”
陳氏怔了怔,臉上隱隱顯出怒色:“你說什麼?!”
那丫頭縮了縮脖子,不敢再說什麼。只是看旁邊看守花廳的婆子臉上神情,似乎也頗爲贊同她的話。
明鸞上前一步奪過那丫頭手裡的燈籠,對陳氏道:“我去就行了,看哪家的規矩說,晚上做孫女的不可以上祖父院子去向老人家請安。”又瞪了那小丫頭一眼:“叫你跑個腿罷了,你也推三推四的,一點小事兒都做不好,養你做什麼?!皇帝賞了宅子奴婢,也賞了莊子,索性明兒把你們這些沒用的丫頭婆子都送莊子上幹活算了!”說罷也不理會她蒼白的臉色,徑自出了門,直奔東園而去。
章寂還未睡下,聽明鸞說了原委,頓時激動得站起來:“好!好!快帶我去,老四家的辛苦了,孩子在哪兒?!”
明鸞忙扶着他要一起回花廳去,卻看見章敬遠遠地大步走進院門,還未進屋就揚聲道:“父親,您先聽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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