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崔柏泉騎馬絕塵而去,明鸞心中煩悶無比。
在她看來,崔家那對妯娌待崔柏泉母子如此刻薄,又不是骨肉至親,崔柏泉早該給她們點教訓了,大不了就撒開手不管,接了生母出去團聚度日。如果覺得這樣做對不起亡父亡兄,大不了每月的俸祿分一半給她們就是。橫豎她們平日也有做針線和給人漿洗縫補,掙一點外快,加上軍餘的一半錢糧,三餐溫飽還是能保證的。崔柏泉自己的生活還十分清苦呢,能做到這一步就夠對得起她們了。只可惜他是個榆木腦袋,堅持答應了父兄的事就不能毀諾,纔會把崔家妯娌慣得越發無法無天。
明鸞記得左四曾經多次提到崔家妯娌“害得”盧姨娘發了瘋,至於是怎麼害的,她一直沒弄清楚,畢竟這件事是崔柏泉心頭的傷,她不好觸及,但能令一個正常的女人發瘋,那傷害肯定不輕。奇怪的是,即使崔家妯娌做了這樣的事,崔柏泉依然繼續奉養她們。她從來不明白自己這位好友爲何如此聖母,難道說導致盧姨娘發瘋的那件事其實並不嚴重?
明鸞左思右想,還是不能明白崔柏泉的想法,只得暫時放下,專心繼續着之前幹了一半的農活,將田邊的稻杆都整理好,留夠焚燒肥田的份量,就去借車將剩下的送去李家。之所以是送而不是賣,一來是因爲李家也有大片稻田,不缺這點稻杆,自然不會出錢買,二來也是爲了示好。章家如今在九市鎮上的地位漸漸有了改變,若能與李家長年保持友好關係,日後自然大有好處。
只可惜這個想法章家不是人人都能明白的,章寂、章放自然理解其中的好處,一力贊同。章敞素來不關心這些,而宮氏就免不了要說閒話了。
自打陳氏傷了腿腳,臥牀將養,明鸞爲了照顧她,便減少了上山的次數,連帶的打回來的柴也就少了。因周姨娘身體不是很好。章寂便吩咐比較健壯又比較閒的宮氏與玉翟上山去揀柴枝幹草,就象明鸞從前做的那樣。給家裡補充柴火。宮氏對此抱怨了好幾回,知道明鸞要將可以燒火的稻杆白送給李家,背地裡沒少指桑罵槐。
明鸞對她的閒話一律置之不理,象牙山那麼大,滿山都是花草樹木,就算不上山,只在山腳一帶轉悠幾圈,也能揀到不少乾枯的樹枝雜草,哪裡算得上是重活?自己憑着十歲的身體。都能堅持了兩年多,她又怎會做不來?再說了,她們母女倆成天宅在家裡做針線,只會越來越嬌弱,多活動活動身體,對她們也是有好處的。沒看見玉翟的臉色越發紅潤了麼?這就是多做運動的益處!
明鸞送完了稻杆,又在路上順手買了晚飯要用的材料,回到家裡,該洗的洗,該切的切,熬好了母親要喝的藥,看着她喝下去了。又打了水來替她淨身。忽然想起崔柏泉的生母,暗暗嘆了口氣,趕緊將水倒了,便去餵鴨、澆菜。
等她做完這些回到家裡,已經過了兩個時辰,太陽都快下山了。她遠遠地看見崔柏泉坐在自家門口的大樹底下,耷拉着腦袋,看不清神情如何,大成站在旁邊,也是一臉的灰心喪氣。
她有了不好的預感,忙跑過去:“怎麼樣?事情不行了嗎?”
崔柏泉低着頭沒有回答,大成告訴她:“去晚了,萬千戶一氣之下,已經找了別人做親兵。他要帶到任上的親兵數目是固定的,不能再添,因此……”他看了看崔柏泉,“不會帶小泉哥去了。”
明鸞十分失望,雖然先前也有了一點預感,但事到臨頭還是免不了難過:“那萬千戶消了氣沒有?可不能讓他誤會了,得罪了他,將來小泉哥的日子會更難過。”
大成道:“已經賠過罪了,我本想告訴萬千戶,這都是小泉哥他大娘和嬸孃在搞鬼,不是小泉哥自己的意思。可是小泉哥卻不肯,只是說放不下家人,才辜負了萬千戶的好意。萬千戶嘴上雖誇小泉哥孝順,但瞧他的臉色,一時半會兒是消不了氣了。”他又看了崔柏泉一眼,小聲道:“換了我也要生氣,小泉哥年紀小,又只是餘丁,萬千戶要提拔他做親兵,可費了不少功夫,如今都白費了,還叫崔家嬸子當着衆人駁了臉面,萬千戶那個脾氣,能忍下來不發火,就已經十分難得了,若不是實在欣賞小泉哥……”
明鸞聽得也惱了:“怎麼?崔家嬸子還當衆駁了萬千戶的臉面?這不是明擺着得罪人麼?!”
“可不是麼?誰不知道崔家嬸子那張嘴是出了名的刻薄?雖說字字句句聽起來都是好話,實際上傻子都能聽出她瞧不起人家萬千戶了,萬千戶差點沒叫人把她們攆出衛所。”大成轉向崔柏泉,“小泉哥,別怪大成哥多嘴,這種事兒不能再縱容下去了,你拿性命冒險,陪柳大人走了一趟瑤寨,方纔得了這麼一點好處,眼看着就要發達了,卻叫你大娘給拉了下來。日後再發生這種事,誰還願意提拔你?”
崔柏泉悶頭道:“謝謝你,大成哥,我會想辦法的。”
大成嘆了口氣:“好吧,那我先回去了。我爹和我娘都盼着你能出息呢,知道是這麼個結果,肯定很失望。”說罷轉身走了。
明鸞問崔柏泉:“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萬千戶那邊已經是得罪了,人家不給你添麻煩就算厚道了,你真要去同知衙門嗎?”
崔柏泉沉默了好一會兒,方纔搖搖頭:“我大娘是想逼着我只能選擇去同知衙門,可柳大人是不會爲了一點小事得罪萬千戶的,若我去了,豈不坐實了他跟萬千戶搶人的說法?”
明鸞倒吸一口冷氣:“這麼說兩條路都堵上了?那你以後怎麼辦?!”
“我不知道……”崔柏泉煩悶地抱頭,轉身就朝樹幹上磕,“我到衛所時,大娘和嬸孃已經離開了,我沒能問她們一個明白,這到底是爲了什麼?!我若能在萬千戶身邊出人頭地,對她們也是有好處的。爲什麼她們就容不得?!”
“那你就去問啊!”明鸞沒好氣地揪住他就走,“我也想問個明白呢,難道她們是天生的發賤?寧可自己一輩子吃苦,也不許你出頭?!”
崔柏泉猶豫了一下,沒有反抗,他們就這樣來到村口的崔家小院。崔家妯娌倆都在院子里納涼,彼此有說有笑的。瞧見他們過來,還露出得意的笑。
明鸞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直接開口問了那個問題。崔柏泉嫡母鐘氏先是愣了愣,接着諷刺地笑道:“出人頭地?就他那樣兒還想出人頭地?我告訴你,崔柏泉,你不過是個庶子,走了狗屎運才能活下來。我丈夫冤死了,我親生的兒子也冤死了,憑什麼你就能活着?憑什麼你就能出人頭地?!你當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呢?一個千戶的親兵算得了什麼?你巴巴兒地跑去攀高枝。不就是想要擺脫我們麼?我告訴你,休想!你就算熬到死,也要奉養我們一輩子!這是你欠我們的,你答應了你父親和兄長的,你冤死的父親和兄長就在天上看着你呢,你對我若有一絲怠慢。日後都沒臉去見他們!”
明鸞看着崔柏泉的臉色刷的一下白了,頓時火冒三丈,上前一步道:“憑什麼?!崔統領冤死了,你兒子冤死了,又不是小泉哥害的,如果不是他年歲小,早就一併冤死了。能有個庶子活下來養活你,你就該燒高香了,還使勁兒折騰,你這是有病!”
“放屁!”鍾氏啐了她一口,“有病的不是我,是他那個卑賤的生母!憑什麼啊?”她的聲音哽咽了,“我兒子文武全才,又孝順又知禮,他去大營那天,是我親手給他穿的披掛,他還跟我說,要給我再掙一個誥命回來呢……結果這一去就回不來了,直到死,我都沒能再見他一面……連他的屍首都沒能親自去收,我還不知道他現在在哪兒呢?!我懷胎十月,辛辛苦苦養到十六歲的兒子……就這樣沒了……”她猛地擦了一把淚,望向崔柏泉,五官變得猙獰,“你這賤種爲什麼就能活着?!我絕不能讓你舒舒服服地活着!是你搶走了我兒子活命的機會,你爲什麼不替我兒子去死?!”
這女人真是瘋了!
明鸞又好氣又好笑地道:“誰搶走你兒子活命的機會了?小泉哥也就是佔了晚生幾年的便宜,你要恨,爲什麼不恨自己沒晚幾年生兒子?!真真可笑!”
鍾氏一愣,哇的一聲坐倒在地大哭起來,哭她的丈夫,也哭她的兒子。一旁崔柏泉的嬸孃陸氏便斜了明鸞一眼:“章家三丫頭,你最好認清楚自己的身份,別沒規沒矩地跟長輩說話。你這樣的女孩兒,將來可是沒人要的。”
明鸞瞥回她一眼:“說得你好象就有人要似的。”
陸氏頓時漲紅了臉:“你說什麼?!”她衝到崔柏泉面前,手指頭幾乎戳到他臉上了:“我告訴你,崔柏泉,你給我好生管教這丫頭,不然日後沒她好果子吃!”
崔柏泉咬着牙道:“嬸孃多慮了,明鸞日後如何,不是你們能決定的。”
陸氏冷笑幾聲:“是麼?那還真是阿彌陀佛了!”她又斜了崔柏泉一眼,“好生去衙門當差吧,你是註定了要做賤民的,想出人頭地?別做夢了!如果你膽敢再生出拋開我們的念頭,我就讓你姨娘掛牌接客去!橫豎當年她也不是沒做過!”
崔柏泉臉上瞬間血色盡去,眼中射出忿恨的目光。明鸞有些吃驚地看着陸氏。
掛牌?接客?該不會是她想的那個意思吧?
陸氏有些被崔柏泉的臉色嚇到了,不由得後退幾步,悄悄看了鍾氏一眼,見鍾氏還在哭,完全沒有留意到自己的情形,便只好硬着脖子對崔柏泉道:“幹嘛?我只是在說實話而已。當年在流放路上,你姨娘不是被押解的官差都睡遍了?她早就不乾淨了,跟婊子有什麼區別?”
崔柏泉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是你們逼她的……她根本就不願意!”
陸氏嗤笑:“她怎麼會不願意?若不是招待了那些男人,你當你如今還能好端端地站在這裡對長輩耀武揚威?早就死在流放路上了!若她真是被逼的,那也是被你逼的!誰叫你是她兒子?”
明鸞已經在一旁聽得呆了,不敢置信地看向崔柏泉。如果陸氏所言是真的,那他還怎麼能忍受這兩個女人?他居然還要供養她們吃穿,還將發瘋的生母交給她們照顧?!
崔柏泉只覺得明鸞的目光彷彿帶刺般。讓他無地自容。生母所受到的苦難他都記在心裡,他何嘗不恨?只是當日對父親與兄長髮過的誓言仍牢記在他心頭,而且他也清楚地知道,生母當年之所以會答應受這樣的屈辱,確實更多的是爲了他,因爲他在流放路上生病了。爲了能給他請大夫抓藥,爲了能讓他吃飽穿暖。爲了能讓他活下來……生母犧牲了許多,而等生活安頓下來後,她回首從前,卻無法面對那段日子,纔會在嫡母的一再羞辱與嘲諷中發了瘋。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家門口的,等他清醒過來時,已經來到山腳下一處安靜的林地邊上了。明鸞沉默地站在他身邊,背對着他,一臉嚴肅地不知在想些什麼。
崔柏泉心中劇痛。有些艱難地開了口:“你……是不是要開始瞧不起我了?我的生母曾做過那樣的事……可是,她是個好人,請你……請你不要……”
“我是要瞧不起你了!”明鸞氣鼓鼓地回過頭,惡狠狠地瞪着他,“盧姨娘爲你犧牲了這麼多,她是個偉大的母親。而你呢?居然將她交到仇人的手裡,任由她受人折磨!你這也叫兒子嗎?你居然還教訓我要孝順父母?!”
崔柏泉後退兩步,臉色蒼白地道:“不是這樣的……我知道姨娘是爲了我才甘願受人折辱,我也怨過大娘與嬸孃,可是當時……大娘自己也病着,是嬸孃逼姨娘去做那種事,大娘沒有吭聲。過後更是一再拿這種事羞辱姨娘……我恨大娘無情,也恨嬸孃刻薄,可我更恨自己……若不是爲了我,姨娘又怎會……”他眼圈紅了,好不容易纔忍住了淚水。
明鸞卻無法接受他的說辭:“這麼說,是你娘犧牲自己救了所有人,她本該是你們崔家的大功臣纔對!可你嫡母又是怎麼對她的?居然羞辱她,逼得她發了瘋!還有你那個嬸孃,就算你爲了遵守對你父親和兄長許下的諾言,要奉養你嫡母,那你嬸孃又關你什麼事?!”
崔柏泉閉上了雙眼:“明鸞,我真的不能拋下她們……嬸孃守寡得早,一直依附我們家生活,父親臨終前交待我,他只有一個親兄弟,身後沒有子女,因此,只要他的遺孀一日在我們家,崔家必須爲她養老送終。至於大娘……我心裡沒法把她當成是母親,可是……小時候我被人欺負時,是哥哥保護了我,大娘要打我罵我,也是哥哥攔下的。他待我那麼好,就象是同胞所出的親兄弟,處處爲我着想。哥哥事母至孝,他最後一次見我的時候,再三求我要好好照顧他的母親,我不能違背當日的諾言……明鸞,我奉養她們,不是因爲原諒,而是爲了父親與哥哥。”他的淚水終於止不住,緩緩流下,“這是我的責任,因爲崔家只剩下我一個男丁了……”
明鸞只覺得有什麼東西堵在胸口,好久方纔喘過氣來:“好吧,你有你的理由,但我真的沒法接受,因爲我只看見……你爲了這所謂的諾言,讓自己的母親受那麼多苦。你要是想做個真正的孝子,就該把盧姨娘接到身邊照顧,至於你嫡母和嬸孃她們,按時送去生活費就行了,象現在這樣……你的名字其實是叫崔聖母吧?不,崔聖父!”
崔柏泉哀傷地看着她,良久才道:“對不起……”
“你沒什麼對我不起的,你對不起的只有自己的母親!”明鸞不停地用手扇風,想要將自己心頭的怒火扇小一點,“我無法相信自己的朋友居然是個聖父,跟你在一起簡直更加襯托出我的自私自利。我先走了,再待下去我就要發瘋了!你愛幹啥就幹啥去吧!”說完生氣地噔噔噔走了。
崔柏泉看着她的背影,坐倒在一棵大樹下,將臉埋入雙膝之中。他覺得好象有什麼珍貴的東西忽然間離開了他的身體,他的心忽然變得空空的。
這天過後,明鸞雖然也有見過崔柏泉,也象平時那般說話,但兩人之間好象產生了某種隔閡般,不復往日的親密。崔柏泉也察覺到了這一點,但他除了沉默,什麼事也沒做。
過得幾日,新種的水稻爲大地披上一件青綠的紗衣,盤月月嚮明鸞講述了瑤寨剛剛補過的祖先節,九市鎮上的人家開始爲下個月的中秋佳節做準備,萬千戶離開德慶的日子也定下來了。
他是坐船離開的,衛所裡許多軍官都去碼頭送行了,包括剛升了總旗的章放在內。他人雖然走了,影響卻並未消失。因爲他的關係,崔柏泉遲遲未能獲安排新差使,同時,有消息稱今年所裡又要進新人了,其中就有充軍來的幾名流放犯人,千戶所那邊決定先不安排人來象牙山接替崔柏泉,等新人來了再決定是不是直接讓人過來接手。
另一方面,柳同知那邊也無法安排崔柏泉入衙,正如後者先前所擔心的那樣,爲了照顧萬千戶的面子,柳同知只能暫緩原定計劃。他對此感到十分愧疚,覺得若不是自己的提議,崔柏泉也不至於陷入如此尷尬的境地。因此他特地使人往千戶所裡遞了話,讓他們暫時不要安排人去象牙山,好讓崔柏泉得以留任原職。一切都要等到新千戶到任以後再行安排。
隨着時間進入到八月,新任德慶千戶江達生終於抵達了德慶城。消息傳到九市時,章家人的臉上都顯得有幾分異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