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鸞說要踹死崔柏泉,其實只是發發狠而已,不過她也沒客氣,把文書兵的事簡單扼要地告訴了崔柏泉後,便一腳踏上板凳,巴掌大力拍桌,氣勢洶洶地問:“怎麼樣?應還是不應?你痛快點給個準話!”
崔柏泉被她氣勢所懾,愣了好一會兒才苦笑道:“你何必爲我費這個心?差事自然是好差事,只是……怕沒那麼容易輪到我頭上吧?”
明鸞一甩手:“這個你不用管,反正我確認過了,沒有問題,你只要說一句話,願不願意接受我的建議吧?要是願意,一切好說,咱倆以後還是好朋友,如果你還是想繼續孝順那兩個女人,不管你親孃死活,那就當我多管閒事,咱們大道朝天,各走一邊!”
崔柏泉無奈撫額:“你有點女孩兒的樣子行不行?若不是穿着裙子,只怕不認識的人還當你是個男孩呢。”
“囉嗦什麼?”明鸞不耐煩地一瞪眼,“給我痛快點,哪有這麼多嘰嘰歪歪的?”
崔柏泉一攤手:“你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我還能如何?我又不是真傻子,怎會不答應?你本來也是爲了我們母子着想,只是……”他頓了頓,“就怕大娘與嬸孃不肯消停。”
明鸞嗤笑出聲:“怕什麼?她們想鬧,就讓她們鬧去。以爲自己是誰?尋常軍戶人家的女眷,兩個無依無靠的寡婦而已,當她們還是大統領府上的夫人太太呢?堂堂千戶大人,還要看她們的臉色行事?”
崔柏泉忙問:“你要做什麼?”
“你管不着,又不是你親孃,她們要自作孽,你還要替她們擦屁股不成?”明鸞不屑地啐他一口,指了指窗戶外頭,“你要還是那麼想,也就不會把你娘接上山來了。”
窗外。盧姨娘正呆呆地坐在屋前的平臺上,望着遠處的樹林子發愣,左四捧着碗粥小心哄她吃,旁邊是崔柏泉養的大狗老黑,一邊蹲坐着盯住他倆瞧,一邊吐舌頭喘氣。
本來明鸞上山前。只打算冷冷淡淡地把事情告訴崔柏泉,就轉身走人的。沒想到會看到盧姨娘在這裡,問了左四,才知道崔柏泉早在幾天前就不聲不響地把人接到山上的小屋來了,心裡的氣便消了幾分,面對老朋友的時候,纔會擺出這副小夜叉的架勢來。
崔柏泉看着窗外的生母,眼圈微微一紅:“嬸孃都說出那種話來了,大娘又正在氣頭上,若我不把姨娘接走。天知道她們會做出什麼來?我雖不孝,卻也沒糊塗到這個地步。”他嘆了口氣,“從前我敢把姨娘交給她們,也是她們答應了,只要我將所有錢糧都交到她們手裡,再每日回去替她們幹活。她們就替我照顧姨娘。幾年下來,我見她們雖不用心,卻也沒真的打罵過姨娘,才順了她們的意,沒想到……”
明鸞便道:“事情都到這個地步了,你就不要再做夢了吧。她們分明是想利用你娘拴住你呢,哪裡是真心想爲你分憂?等過幾日召令下來。你就進城去當差,把盧姨娘也帶走,反正親兵是一定能分到屋子住的,擠一擠就行了。你還可以花點錢,僱個大嬸在你上差的時候照顧你娘,她又不吵不鬧的,每日不過就是在屋子裡發呆,不怕會出事。”
崔柏泉有些猶豫:“我那日要把人帶上山時,大娘已經鬧過一場了,還是我答應了每日仍舊會給她們幹活,她們才勉強應承。若我進了城,又成了新任千戶大人身邊的親兵,哪裡還有空回來幹活?便是想從這象牙山上弄點東西賣了貼補家用,也不成了。我就怕到時候手頭會很緊。”
明鸞一聽,臉色又沉下來了:“那你想怎麼着?不當這個親兵了?我可告訴你,這差事有的是人搶!只不過人家江千戶想要找個信得過又伶俐的人,才托熟人介紹而已,我們家能跟他攀上關係,也是走了狗屎運,人家可不是非得要找你的!”
崔柏泉擡頭看她:“瞧你說的,我又不是傻子,怎會不去?上回大好的機會給鬧沒了,我心裡正懊惱呢,只是我大娘已經在萬千戶那裡放了話,還拿孝道說事,我若繼續討那差事,就等於承認自己不孝順了,要叫人戳脊梁骨的,萬千戶又怎肯用個名聲不好的人?這一回既然是新千戶下的令,軍令如山,我怎會不肯?”
“你既然知道這一點,就別在這裡囉囉嗦嗦的。”明鸞忍了忍,換上一種和緩些的語氣,“再說了,你把你生母接走,說不上對你大娘與嬸孃不孝,反而還是爲了她們好呢!你想想,從前你在山上住着,每日下山去看你娘,替她們做重活、粗活,其實劈柴啊,挑水啊,搬搬擡擡之類的都是你做的,你孃的飯是你煮,你孃的藥是你熬,大夫是你去請,錢是你掏腰包,只有梳洗穿衣不是你乾的,別人也不過就是幫着看守病人,那等於是你親自在照顧你娘,只不過不在家裡住而已,你大娘和嬸孃清閒得很。等你去了城裡,那些重活誰幹呀?你孃的病又是誰照看?藥錢從哪裡來?還不是要麻煩兩位長輩嗎?把人帶走了,她們也省了事,你其實是體恤她們來着!那兩位年紀也不小了,怎麼好再累着她們呢?”
崔柏泉好笑地看着她,心裡也明白這是她爲自己想出來的藉口,但他擔心的是另一件事:“這話雖然說得過去,但從前她們要我去同知衙門做差役時,就曾說過,我既然進了城當差,就該把她們也帶上,不能將她們拋在鄉下受苦。我自然願意將姨娘帶去城裡的,可她們倆……若也一併來了,那跟在這裡又有什麼區別呢?城裡還沒有軍漢大叔與金花嬸他們一幫好鄰居,可以幫我照顧姨娘。”
明鸞衝他翻了個白眼:“你想得美呢!即使做了親兵,也不過是個小兵而已,有間房子給你住就不錯了,你以爲能象在村裡一樣,獨佔一個小院?一間屋子,她們妯娌倆要是願意跟你們母子倆擠,就儘管讓她們來。要是嫌地方小,叫她們自己掏錢賃房子去!還有一件事,你不要忘了,德慶的軍戶都要屯田,從前因你年紀小,家裡沒勞力耕種。每年又從我們家低價買一批糧食上交,百戶所那邊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如果江千戶嚴查起來,你們家至少要負責五畝地呢,問問你大娘和嬸孃,願不願意種地去?反正你身上有差使,用不着你去幹這活。”
崔柏泉啞然,嘆了口氣道:“這麼說來,若我真帶上了她們,就等於是害了她們了?只是不知道她們能不能明白這一點。”
“不管她們能不能明白,都改變不了什麼。頂頭上司要吩咐你去辦什麼事。難道還能容得你家裡人說三道四?”明鸞斜眼看他,“我要是你,就不要再管她們了,把話說到那份上,跟仇人也差不了多少。你要是實在覺得對不起你父親哥哥,每月交一點錢糧到她們手上。也就算對得起她了。你哥哥要真是個好人,真心爲你着想的,絕不會眼睜睜看着你爲了孝敬他娘,就委屈了自己的娘。說實話,你現在的做法,你哥在天有靈知道了,說不定還要難過呢。”
崔柏泉沉默下來。良久沒有吭聲,明鸞知道他沒那麼容易轉過彎,便揮揮手:“消息我遞給你了,你準備準備,估計沒幾天命令就要下來了,一接到命令就走人吧。藥田那邊我會替你看着,等賣了錢就分給你。”
崔柏泉悶悶地應了一聲,看着明鸞,想要說些什麼,想到之前兩人之間的隔閡,又猶豫着不敢開口。明鸞沒留意到他的躊躇,反而心裡還爲他的諸多顧慮而感到有些生氣,蹬蹬蹬出了門,問候盧姨娘一聲,對方彷彿什麼都沒聽見,還是盯着那片樹林子瞧。她嘆了口氣,想要離開,左四卻給她使了個眼色,走到一旁的僻靜處。
明鸞跟了過去:“什麼事?”
左四沉聲道:“這件事我要鄭重謝你,你是個好孩子,雖然生氣,卻還是幫了小泉哥大忙。”
明鸞訕訕地道:“這沒什麼,怎麼說也做了幾年朋友,他幫了我不少忙,又沒做過對不起我的事,我再生氣也不能看着他陷進泥坑裡出不來吧?
左四嘆道:“他還是忘不了他哥哥的好處。小時候,鍾氏爲了出一口氣,故意將他養在自己院子裡,硬生生分開他們母子,當着崔統領的面,慣會裝出個賢惠大婦的模樣,私底下卻常常責打辱罵小泉哥。他那哥哥時時護着他,讓他少受了許多苦楚,又教他讀書習武,故而兄弟倆感情最好。我雖覺得他那哥哥不錯,但也覺得他是糊塗了,他哥哥再親,能親得過生母?幸虧他還知道心疼母親,生怕那兩個女人真會傷害他母親,特地把人接了出來。其實他要是願意早些這麼做,只怕我那妹子的病早就好了。”
明鸞道:“我覺得小泉哥就是犯了一根筋的毛病,要守諾奉養嫡母與嬸母,也未必要把生母跟她們放一塊兒吧?那兩個女人害人在前,就算他不守諾,也沒人怪得了他。要是怕被人說他不孝,難道現在他就是孝順了?盧姨娘爲他做了那麼大犧牲,他卻連那一點虛名都不願捨棄,我都沒力氣跟他吵了,且由得他去吧!”
但接下來她又馬上勸左四:“左四叔,您當真要一直留在六都做個小工嗎?真不想重回衙門做公家人?或者索性想個法子進衛所當兵算了。你不就是擔心當年那個逃兵的記錄嗎?當初你是改名換姓潛進去的,認得你的人也沒幾個,幾年下來,平亂死了幾個,萬千戶帶走了幾個,還有各地衛所換防什麼的,人員早就有變動了,你再喬裝改扮一下,換上真名,人家真能認得出你麼?小泉哥和盧姨娘之所以總是被人欺負,還是吃虧在沒有靠山,你是他們正兒八經的孃家人,就真不打算出頭?”
左四皺了皺眉,沒有回答。
明鸞嘆道:“其實我覺得你重回衙門最好不過,一來這是你的老本行,你做起來比較拿手,一應資歷都是全的;二來嘛,同知衙門缺人,同知的職責包括捕盜在內。本就是你的專長,柳大人一定很歡迎的;三來嘛……這一行雖然是下九流,但在德慶這種小地方,只要受到上司待見,還真是挺體面的,多的是人巴結你。萬一那兩個女人再給小泉哥難堪,你也能替他撐腰。最後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她湊近了左四。“小泉哥在山上住着,你還能悄悄過來看他們母子,等他進了城,再進了衛所做千戶大人的親兵,住也是住在衛所安排的房子裡,你還能象現在這樣……時不時溜過來探望?倒不如擺明車馬,反正你只是崔家小妾的孃家親人,便是昭告天下你過來照看親戚,誰又能說你犯法?”
左四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小丫頭,別告訴我你也給我尋了個差事?”
明鸞聳聳肩:“這怎麼可能?我要有這麼神通廣大,也就不用窩在這種地方了。你要是有門路,就自己想法子去,就算辦不到,着急的也不是我。”說罷背過身施施然走了。
隔天后。千戶所果真下了命令,召崔柏泉前去擔任千戶大人的師爺身邊的小兵。因爲消息來得突然,並沒有先兆,等到鍾氏與陸氏聽說後急急趕到山上小屋時,崔柏泉已經帶着生母盧姨娘進城了。她們着急地纏了村裡一家準備進城的人半日,終於搭着順風驢車進了城,找到千戶所。
她們本來是想重施故伎。先找新任千戶哭訴一通的,結果剛發出第一聲哭叫,就被江千戶的親兵轟出了千戶所。她們不死心,在營前繼續哭鬧,想要引起江千戶的注意,結果江千戶是注意到了,卻完全沒有見她們的意思,反而還命人來打了她們各人十板子,罪名就是騷擾軍營重地。
雖然經她們這一鬧,崔柏泉剛到千戶所就被人笑話了一頓,背後還有不少人嘲諷他家裡人不靠譜,但他還是撐了下來。他本就自小讀書習字,抄寫的活對他來說自然沒有難度,他還十分殷勤小心,侍候得那位老師爺很是滿意,沒多久就在所裡站穩了腳根。而且他將身染瘋疾的生母帶在身邊照顧,還被人誇是個孝子,雖有嫡母在外頭說他閒話,卻沒多少人相信,就算原本笑話他的人,後來也漸漸改了態度,頂多是讓他多勸勸嫡母,不要再生事,免得惹千戶大人不高興了。
鍾氏與陸氏見崔柏泉新差事做得好,只得打消了爲難他的念頭,反而吵着要跟他一起進城住了,還說小妾尚且能住城裡的房子,憑什麼正室嫡母卻只能住鄉下?崔柏泉拿俸祿有限房屋狹小的話迴應她們,鍾氏便冷嘲熱諷他是看上了她們的私房錢了,想要變着法兒要她們掏腰包,實在不孝,若是長子九泉下有知,還不知會如何看待這個兄弟,云云。
崔柏泉聞言不由有些動搖,但他總算還沒糊塗,知道自己絕對無法承擔四個人在城裡的生活費,只是煩惱不知該如何安撫嫡母而已。偏偏左四又有事離開了,一時無法聯絡上,他不知該尋何人商量。
說來也巧了,江千戶這時已經在德慶安頓下來,可以騰出手燒他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了,他的火燒得與新知州不同,並不是靠爲難下屬們確立自己的權威,而是首先爲千戶所的底層士兵們謀福利。
他認爲軍戶當中有不少士兵,或因家貧,或因身有傷殘,有相當多的人滿了二十五歲還在打光棍,有些人甚至到了四十歲,還沒娶上妻子。軍戶都是世襲的,而德慶本地的軍戶數量又有限,再這樣下去,德慶一地的兵源遲早會出問題。而另一方面,則因爲早年瑤亂等問題,有不少士兵戰死,其妻守寡,帶着幼小的子女,生活十分困苦,無力爲衛所屯田,又荒廢了土地。因此,他鼓勵這些年紀老大卻打光棍的男子,娶那些喪夫無依的軍戶寡婦爲妻,作爲獎勵政策,兩家的田地可以合爲一家所有,但上交的錢糧卻只算一戶的,還可以給這種新結合的家庭提供一個正軍名額,前提是那人需得是身體健康、家世清白的青壯。
這項政策瞬間在德慶一地引起軒然大波。對住在城鎮一帶的軍戶而已,這項政策並無甚要緊的,但對於駐紮在偏遠鄉間的軍戶以及那些家中有子弟遲遲未能選入正軍的人家而言,這卻等於提供了他們一個向上爬的好機會。特別是那些住在偏遠地區又早年喪夫的婦人,心急想讓兒子當上正軍,也顧不得許多了,紛紛尋媒人打探,是否有合適的中年軍漢需要娶妻。一時間,德慶州各地都多了人家辦喜事。
看到這種情形,金花嬸特地到鍾氏面前說了些有的沒的,後者生怕自己會被逼再嫁,便老實了許多,再也不到城裡鬧事了,倒是陸氏表現有些古怪,雖然沒再尋崔柏泉的麻煩,卻總是收拾得花枝招展地跑去城裡,宣稱是要探望盧姨娘和年少的侄兒,卻每每在軍營前徘徊,惹得不少人在暗地裡說閒話。
有不少人非議江千戶的新策有違禮教,但江千戶卻不爲所動,沒過兩個月,千戶所便添了許多身體條件合格的青壯士兵,他們沒有一些老兵油子的壞毛病,個個都老實聽話,勤奮練習,一心想要出人頭地。原本還有些缺員的千戶所頓時沒了隱憂,新來的幾家流放犯派不上用場了,便都被安排去了偏遠的地方。
章家得知這個消息,還在暗地裡慶幸,當年他們來到德慶時,主事的是粗心的萬千戶,而不是江達生,不然他們如今還不知在哪裡呢。但等到他們聽說那幾家流放犯的姓名來歷後,便打消了同情心。原來那幾家都不是陌生人,基本都是當年擁護建文帝登基的功臣附庸,其中有一個,居然還是安慶大長公主駙馬歐陽倫的得意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