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鸞迅速跑到小屋外,偷聽了一會兒,只聽到沈儒平十分激動地問沈氏:“容兒說大姐告訴她,燕王派人來接太孫了,可是真的?!人呢?在哪兒?”
沈氏虛弱地回答他:“人不在這裡……你是怎麼聽的?人來了倒在其次,可來的是什麼人啊!你還高興成這樣……”
杜氏打斷了她的話:“大姑奶奶,話不是這麼說的,一個朱文考算什麼?半大的小崽子罷了,無權無勢,只要太孫殿下奪回皇位,要對付他就跟捏死一隻螞蟻這麼簡單,關鍵是燕王派人來了!”
沈氏被他氣得咳嗽了好一會兒,才道:“糊塗!他們既然來了,要真的把太孫帶走,半路上出點什麼事,誰知道?我怕的是這個!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朱文考的生母是怎麼死的?他若燒死在東宮便也罷了,可他偏偏活了下來,心裡怎會不恨?我就怕他會趁機做手腳……”
“那我們就跟着去!”沈儒平越發激動了,“我們跟着太孫一塊兒走,即便那朱文考真的不懷好意,又能如何?他一個半大孩子,能鬥得過我們這麼多人麼?而且半路上他若是出點什麼事,我們跟太孫就更安穩了!”
“不行……”沈氏急喘兩下,“我只知道有人來,卻不知有幾個人,但肯定不只朱文考一個。若是人太多了,路上就容易出變故,況且你們在這裡是上了軍戶名冊的,忽然走了,衛所裡能不知情麼?若無人善後,就有可能給太孫惹麻煩……”
“管不了這麼多了,章家人不是很有能耐麼?他們既能把我們弄過來,自然能讓我們光明正大地離開,總之,我們一定要跟着太孫走。大姐,你別忘了,我們容兒跟太孫還有婚約呢。若是就這麼放他走了,萬一他變卦怎麼辦?又或是燕王安排他娶別的名門閨秀爲妻。那又怎麼辦?大姐,那可是一國皇后的名位!你別忘了,燕王妃孃家妹妹、表妹、侄女兒外甥女兒一大堆,其中有好幾個是與太孫年紀相仿的……”
屋裡忽然靜了下來,明鸞正想挨近了聽得更清楚些。忽然聞見屋裡有動靜,似乎有人正往門外走來,連忙後退幾步,閃到屋側。便看到沈昭容滿臉通紅地走了出來,羞澀地捂着臉,屋裡杜氏叫她:“容兒。好好的怎麼出去了?這是大事,你且別忙着害臊,快來幫忙勸勸你姑媽。”沈昭容只得紅着臉回去了。明鸞抓緊時機離開了小屋,回想一下沈家人的話,冷笑一聲。便向祖父章寂報告了自己聽到的一切。
章寂聽完了也冷笑道:“沈小子打得好算盤!可惜,我們家不是他沈儒平支使得了的!”接着沉吟片刻,“太孫本就親近沈家,若真讓沈家女做成太孫妃,也是麻煩……”便低聲囑咐了明鸞幾句。
明鸞會意地應了。快步跑出家門,故意繞開小屋。走遠路截住了正往這邊來的朱文至、朱翰之與呂仲昆等人,一臉驚慌地對二伯父章放道:“沈家人忽然過來了,正在大伯孃屋裡說話呢。你們要是這會兒過去,一定會被他們看到的!”然後又滿面羞愧地對呂仲昆說:“呂先生,我也不知道我大伯孃是怎麼打探到你們過來接人的消息的,她還告訴了她孃家人,這會子他們好象就是在商議這件事呢。祖父說,大概是我們沒能好生保守秘密,實在對不住。”
呂仲昆經過昨晚上明鸞那一出好戲,對章家正有好感,也不在意:“不妨事,這件事本來就要告訴沈家的,畢竟殿下頂替的是他家兒子的名頭。既然他們過來了,我也省得再去請了,就讓他們一併參與商量吧。殿下要如何離開,離開後又該如何安排,才能避免官府生疑,還要他們幫着出出主意呢。”
章放臉色正難看,聽了呂仲昆的話,心裡稍稍舒服了些,笑道:“先生說得是,不過沈家人近兩年可能是苦日子過得多了,總愛犯糊塗,一會兒若他們說了些什麼不得體的話,還望先生別與他們一般見識。”
朱文至張張嘴,想要替沈家人辯解辯解,但想到他們平日行事,又閉上了嘴。不過無論如何,那總是他親孃舅,爲了救他也曾付出過巨大的代價,事情輕重還是知道的,想必不會在這種要緊大事上犯糊塗。而且,他覺得章沈兩家積怨已深了,可兩家都是他敬愛信重的長輩,看着他們交惡,他心中委實難安,希望一會兒事情商量完以後,能幫着調解調解,讓兩家人同歸於好。畢竟他這一走,不知幾時才能把兩家人救回去,在這段時間裡,兩家人還要相互照應、守望相助呢。
一行衆人各有心思,唯有朱翰之一人,嘴角微微翹起,隱隱露出笑意,但很快又消失不見了。
衆人到了章家院子,章寂拄着柺杖迎了出來,呂仲昆與朱文至一前一後地搶了上去扶住,朱翰之倒裝出有些生疏的樣子,略帶着拘謹行了禮。進了屋後,他們又各自敘禮,就在屋裡一片忙亂之際,明鸞抽身出來,去了小屋處。
剛到門口,明鸞便看見杜氏在那裡衝正屋方向探頭探腦的,又與沈儒平竊竊私語,不知編排些什麼,猛一見明鸞過來,前者就猛地衝上來抓住了她的手臂質問:“是誰來了?可是太孫和燕王派來的使者?!你們章家也太過分了,這種事原該告訴我們一聲,怎能故意瞞着?!你們一定是想在背地裡搗鬼!”
明鸞皺眉瞥了她抓住自己的手一眼,壓低聲音說:“放手,你抓疼我了!”
杜氏不放,沈儒平還上前冷笑說:“別以爲你們章家救了太孫一回,就能事事替他做主了!小丫頭,你給我聽好,我們纔是太孫的親人!當年是我們護住了他,讓他平平安安活下來的。別以爲你們憑這點小恩小惠就能拿捏住太孫殿下!他可是我們沈家的外孫,身體裡流着沈家的血!”
他聲音有些大,明鸞揣度着正屋那邊應該可以聽見隻字片語,心下不由得一動,故意再壓低了聲音:“你那麼大聲幹什麼?就算你們家幫過太孫的忙,也不必天天掛在嘴邊上。那些小事,搞不好太孫自己都記不清了。你們還唸叨個不停,也不怕人家嫌煩。有些話啊,私底下說說就可以了,別驚動了屋裡的人,叫他們聽見了不好!”
沈儒平只當明鸞心虛。害怕叫燕王使者知道了自己夫妻在此,越發提高了聲量:“這種事光明正大,爲什麼不能叫人聽見?我就要敞開了說!這幾年我們過的是什麼日子?好不容易,燕王派人來了。眼看着這苦日子就要到頭了,他們爲什麼不找我們?!分明是你們章家從中搗鬼,想把我們沈家踢開。好獨佔救駕之功!死丫頭,還不快給我讓開?!我要去找太孫殿下評理!”
他說得這麼大聲,明鸞知道正屋那邊一定聽清楚了,便笑了笑,當着他們的面掐了自己大腿一把。頓時紅了眼圈,還委委屈屈說:“沈大叔,您說什麼呢?我就是奉祖父之命來請你們過去議事的,誰要踢開你們了?!”說罷不等他們反應,便嚶嚶哭着扭頭跑了。回到正屋裡,故意選了個光線充足的地兒。讓所有人都看清楚自己臉上的淚花閃爍,卻不告狀,只是非常難過地報告:“沈大叔他們這就過來了。”然後低頭往耳房那邊走。因這幾日天氣不穩定,時時下雨,章家人特地在這裡闢了個臨時茶房,她就在那裡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擺弄着茶具。
屋內衆人面面相覷,各有思量。章寂面無表情,章放滿面譏諷,章敞還在外面放風,此刻不在場,朱文至臉色通紅,胡四海輕蔑地撇了撇嘴,呂仲昆只微微皺了皺眉頭,便繼續與章寂寒暄,問章家這幾年在德慶的生活,朱翰之低頭整理着袖口,掩住了嘴角的一絲笑意。
過了一會兒,沈儒平與杜氏出現在正屋門前,先探頭看了看屋內的情形,見衆人都在看他,便訕訕地走了進來:“原來燕王殿下派的是這位先生啊?方纔章家三丫頭也不把話說清楚,弄得我們誤會了……”杜氏還在一旁補充道:“是啊是啊,章老爺子,您別怪我們多心,既然有使者前來,您就該馬上告訴我們纔是,怎能瞞着呢?今天若不是我們恰好前來,只怕等太孫走了,我們還被矇在鼓裡呢!”
太孫朱文至輕咳一聲,看了他們一眼:“舅舅舅母坐吧。弟弟與呂先生是前日才找到我的,章家人也是剛剛纔知道。因布村離得遠,就沒立刻告訴你們,但也沒有瞞着你們的意思,不過是想先跟章家見一面再說罷了。”
沈儒平沒料到太孫會先出面說出這番話來,臉上一時過不去,笑意更加勉強了,只拿眼睛去瞄妻子。杜氏卻只顧着盯朱翰之的臉瞧,見他面上有疤,臉上便忍不住露出了喜色:“這位就是廣安王吧?幾年不見,長高了許多,可這臉是怎麼回事呀?瞧着可不大體面。”心中卻想,容貌都毀成這樣了還敢肖想大位,真真是白日做夢!
朱翰之正瞧着明鸞給自己倒茶,聞言只當沒聽見,半點異色不露,反倒是太孫朱文至有些着惱:“舅母,姨母那裡還要人照顧呢,您不如去瞧瞧她?”
杜氏悻悻地,只覺得他不識好歹,不明白自己的一片苦心:“容兒在她大姑那裡照看呢,沒事兒。”
沈儒平看着在場衆人的臉色都不好看,便知道老婆說話造次了,連忙斥道:“行了,男人們在商議正事,女人少說兩句!你沒瞧見章家三丫頭在那裡倒茶?快幫着招呼啊!”說着便從門邊拿了張方凳往朱文至身邊一擺,大搖大擺地坐下。朱文至本是坐在正位上,連章寂都次了一席,沈儒平這麼一坐,正與章寂相對,位次等同,朱翰之與呂仲昆反倒落到他下手去了,見狀雙雙皺起了眉頭。
杜氏本來也拿了張凳子要跟着他一塊兒坐下的,坐到一半就聽到他這話,只得又擡起了屁股,走到明鸞身邊,睨着她道:“章三丫頭,別耍小心計,小小年紀就學會裝哭告黑狀,真不知道是什麼家教!”
明鸞紅着眼圈看向自家祖父、朱文至與呂仲昆,扁着嘴委委屈屈地不說話。章放便冷笑說:“沈大奶奶。我們章家的家教自然是好的,這耍心計告黑狀的是你們沈家人吧?”
杜氏近日常與村婦吵鬧。早練成了利索無比的嘴皮子,聞言一板臉便習慣性地要罵回去,卻被朱文至再次打斷:“好了,舅母,章三表妹什麼狀也沒告。更沒說半句沈家人的壞話,您就別再爲難她了!”
杜氏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朱文至卻感到有些傷心。方纔他擔心沈家夫妻與明鸞爭吵會使得章沈兩家的關係雪上加霜,原想走過去勸解兩句。正好將沈儒平的話聽了個齊全。他有些不明白,舅舅爲什麼會認爲自己的事是光明正大可以敞開來說的?難道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見不得光麼?還說什麼章家是爲了爭救駕之功,章家處處都以他的利益爲先。別說爭功了,章老爺子甚至還讓孫女勸他,若是北平局勢不妙,可以先不忙着救章家人。他們哪裡象是貪功之輩?反倒是舅舅這番話,象是時時在提醒他。別忘了他們的恩惠一般。
然而沈儒平夫妻看到他的反應,卻有些誤會了,彼此對視一眼,便開始你一句我一句地向呂仲昆介紹起這三年的經歷,從半路上遇見太孫開始。一直到遷來德慶爲止,特別突出了沈家人所受的委屈與苦楚。杜氏還拿自己死去的兒子出來哭了又哭,說他如何可憐,如何淒涼,然後又說起女兒與太孫的婚約,說女兒這三年裡如何陪太孫共患難,如何辛苦,云云。聽得章家父子只管低頭喝茶,明鸞差一點就打起了哈欠。
呂仲昆倒是很有耐心地聽完了,過程中不斷髮出感嘆聲,偶爾瞥向太孫的方向,卻發現對方的神色漸漸僵硬,到得後來,已是渾身不自在,好幾次似乎想要開口說些什麼,都死忍住了,雙手緊握着椅子把手,握得指關節都發了白。呂仲昆心中有數,便微笑着打斷了杜氏第二次重複兒子在流放路上不幸病亡經過的話:“我都明白了,等見了燕王殿下,必然會將所有事情都一一稟報清楚。燕王殿下若知道賢伉儷的義行,也必然會感激二位的。”
沈儒平見他神色誠懇,心裡很是滿意,又瞧了太孫一眼,卻嚇了一跳。朱文至此時的表情無論如何也不象是流露出對沈家的感激,難不成他說錯了什麼話麼?
朱文至只覺得有些疲累,便轉向章寂:“姨祖父,先前我聽說您對我離開的事有些安排,卻不知箇中細節,能不能請您跟呂先生詳細說說?早些定下日期,也好將該辦的事辦妥了。”
章寂點點頭:“確實應該這樣。”給兒子使了個眼色,章放便上前將早已商量好的安排說了出來。
章家的打算是,讓“沈家子”病亡,然後明着發喪,由於德慶本地風俗,未成年的男丁橫死,是不講究大辦後事的,正好有足夠的理由悄悄將人以送葬的形式用船運走。只要選在清晨等沒什麼人看見的時間,再把船駛向西江對岸僻靜處,換了衣服改上別的船,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太孫送離德慶了。只有胡四海麻煩些,恐怕要多耽擱幾日,還好他在名冊上只是普通軍戶,而非流放犯人,只需尋個親人重疾或回鄉奔喪之類的藉口,就可以請假。因德慶軍戶江達生與章家相熟,章放在百戶所裡又有些權柄,要辦成這件事並不難,雖說胡四海一去不返,多少會給章家添些麻煩,但若能找到另一個擅長修理軍械的工匠,用不了多久就沒人會想起性情孤僻的“古月海”了。
呂仲昆聽了微微點頭:“章家的這些安排很是妥當,就這麼辦吧。燕王屬下有個部將,與廣東都指揮使司的副指揮使乃是結義兄弟,等我們離開後,會請那位部將修書一封給他那義兄,編個藉口,把胡四海從軍冊上抹去,只說是請調到別的衛所去了,也省得給章家添麻煩。”
章家父子聞言也露出喜色:“如此大善。”
至於從哪裡找船和船工,何日“病重”、何日“病亡”、請什麼大夫做證,如何“出殯”,穿什麼衣服,如何避人耳目,換了船後又要如何離開,等等,呂仲昆又與章家父子進行了一番商議,朱翰之偶爾插幾句話,出個主意,倒幾乎個個都是可行之法,頗得了幾位長輩的讚賞。朱文至臉上也漸漸有了笑容,拉着朱翰之的手道:“好兄弟,我就知道,你從小就極聰明,這件事再難不倒你。”朱翰之笑而不語。
沈儒平在旁聽得很不是滋味,因爲他發現了,無論是呂仲昆,還是章家人,都沒打算帶上旁人與太孫同行,難道他們真打算撇開沈家?他終於沉不住氣了:“且慢!難道呂先生打算只帶着太孫與胡四海,還有廣安王,四個人就上路了?這也太危險了吧?多個人多個照應,況且太孫到了北平後,必然會遇到許多大事,身邊也該有個親人幫着出出主意纔是。胡四海一個奴才不頂用,太孫還應該尋幾個可靠的至親之人隨行啊!”
朱文至皺了皺眉頭,不解地望向他:“舅舅,燕王叔與弟弟都在我身邊,有事我大可以尋他們商議,呂先生也是信得過的,路上的事他們都安排好了,您不必擔心。”
“我怎麼能不擔心呢?!”沈儒平見衆人絲毫不爲所動,一時急了,“別人且不說,廣安王因生母之死,對殿下必是懷恨在心的,你怎麼能信任他?!說不定他在路上會對你不利呢!你死了,他正好可以搶皇位啊!”
屋裡的氣氛頓時一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