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鸞心中生疑,忍不住跟上去,想要看清楚一點,才走出三四步,就被玉翟拉住了:“你要上哪兒去?”
明鸞只得回頭跟她說:“我好象瞧見一個熟人,想上去跟他打聲招呼。”
玉翟卻道:“是什麼熟人?一定要去麼?”明鸞猶豫了一下,前者又繼續說了:“你答應過我,要一直陪着我的,這會子忽然走開算什麼?我告訴你,我母親可是說過了,不讓我跟那些瑤民來往,連說一句話都不許。你偏要跑到他們的攤子上來,你要是敢走,我就要翻臉了!”
明鸞看看她身後,盤月月和她母親、姐姐以及好幾個瑤族婦人都在招呼來往路人看自己地攤上的東西,只玉翟一個人離得三尺遠,還背對着她們,好象在避開什麼骯髒東西似的。因玉翟是個沉默性子,除了對家人以外,即便是村裡幾年的老鄰居她也是愛理不理的,所以盤月月她們對於她的冷淡態度並不以爲意,只當她是靦腆怕生,可若是自己不在,玉翟有一句話說錯了,那就大大得罪人了。
明鸞猶豫再三後,才勉強道:“我不過就是想看看那是不是熟人,沒什麼大不了的,不去就不去。”又壓低了聲音,“你也別老是這個樣子,二伯孃說的話能信嗎?你到這裡也有一會兒功夫了,跟她們相處下來,也該知道她們不是野蠻不講理的,而且你不是說喜歡人家的蠟染布嗎?跟她們搭搭話又怎的?她們很好說話,要是一高興,說不定還願意照你喜歡的樣式專門做一塊料子給你呢!”
玉翟遲疑了,偷偷瞥了人家攤子上那幾塊花紋精緻的蠟染布,咬着脣不說話。
明鸞見狀便打鐵趁熱:“你放心,別人我不敢打包票,但盤家人是不會給我們臉色瞧的。你只管表示一點親近的意思,誇一誇她們的東西好。這些你自小就會的,不用我教你吧?至於二伯孃那邊,你就放心好了,你不說,我不說,她又不跟瑤民來往。怎會知道這件事?”
玉翟仍舊沒有吭聲,但眼神裡已經露出幾分躍躍欲試了。明鸞便索性推了她一把。將她推到攤子邊上,盤月月的姐姐盤青青轉頭過來,衝她們笑了一笑。明鸞見玉翟躊躇,便先笑着開口:“青青姐,這幾塊是你們新近染的吧?瞧這花樣都是新的,真好看。”
盤青青聽了高興地道:“是新染的。你說的花樣,梅花,喜鵲,還有蝙蝠。天上的雲朵。我阿媽謝謝你阿媽,她畫的花樣很好。”
盤青青雖是姐姐,但漢話說得比盤月月要差多了。後者這幾個月與明鸞相處久了,漢語水平提高很快,發音與詞彙量都與當初不可同日而語。
玉翟認得那幾塊蠟染布上的圖案,有喜鵲登梅。有流雲蝙蝠,有五蝠臨門,還有五穀豐登等等,雖都是常見的題材,但難得的是花樣新奇不俗氣、線條流暢,一看就比旁邊那幾塊印染了全幅花草的蠟染布精緻,本來她還有些吃驚。沒想到這些瑤民還能畫出這樣的花樣,聽說是三嬸陳氏畫的,才恍然大悟,忍不住拿過兩幅在手上看了又看,小聲對盤青青道:“染得真好,這麼一來,過年時穿這顏色也沒什麼要緊了。”
盤青青沒有聽懂她後半句話,但光聽前面半句,也知道她是在誇自家的東西,便高高興興地笑道:“我們瑤家的東西都很好的,你多看看呀?”盤月月從後頭伸了脖子過來:“要是你喜歡,我們便宜點賣你?”
玉翟很心動,她年下做了一件新棉襖,是大紅色的,母親宮氏想把自己一條舊的豆綠布裙改小了給她配棉襖,但她心裡嫌那是舊的,不大喜歡。三妹明鸞也做了一件棗紅色的棉襖,但配的裙子卻是蠟染布做的,雖然靛藍色有些深了,與新年時的喜慶氣氛不大相符,但難得的是裙子的裙襴是蠟染出來的五穀豐登花樣,襯着棗紅色的襖十分莊重得體好看,人見人誇。她眼紅了好些天了,只在心裡埋怨母親,明明也有一手好針線,怎麼就比不得三房母女的巧思?所以此時她看見那幾塊蠟染布,便想要買,打算也要做一條象明鸞那樣的裙子,只是她沒多少私房錢,布的價格卻不便宜,她下不了決心。
明鸞見她依依不捨地摸着一塊竹報平安花樣的蠟染布,卻又不肯開口說買,眼珠子一轉,便已經明白了她的顧慮,湊過去小聲道:“二姐可是沒帶夠錢?我這兒有,你先借去,待有錢了再還我也是一樣的。”
玉翟一陣驚喜:“真的?”但馬上又猶豫了,“要是叫母親知道,一定又要說我了。”明鸞撇撇嘴:“這是我們兩人之間的事,不就是一百多文錢麼?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他們每一幅布都是手工做的,每塊布都不一樣,而且這回只是試水,看看市場反應,將來要是真的大量做出來賣錢,就未必是這個價了。你到時候想買,還得多花好多錢呢!”
玉翟咬咬脣,心一橫:“好,那我就要這一塊,我只帶了三十文錢在身上,剩下的你借我,等我過兩日把那幾副繡品賣了,就還你錢。”
明鸞爽快的掏了錢遞給盤青青,後者興高采烈地收了,還小心翼翼地將玉翟那塊布疊好交給她。這時有在攤子邊上看各色彩線挑花荷包的婦人便問了:“這位姑娘,你買這靛藍色的布料回去做什麼呀?這顏色只能叫老奶奶們穿了吧?可上頭又大花大草的,雖說花樣兒挺吉利。”
明鸞便笑着答道:“大嬸,料子顏色雖深,卻勝在別緻呀,您瞧這藍底白花的,象不象青花瓷?就算是大姑娘小媳婦買回去了,不管是做襖、做裙還是做坎肩,都挺好看的,而且您摸摸這料子,厚實厚實的,還耐磨呢!”
那婦人湊過來看了幾眼,挑出一塊五蝠臨門的:“你說的還真是,這一塊給我們家老太太做個褂子好了。”又挑了一塊喜鵲登梅的。“這一塊給我小姑也不錯,她是個寡婦,這顏色適合她。”
有了人開頭,便陸續有人挑起攤子上的蠟染布了。本來快過年了,一般人買布料也愛挑顏色鮮亮的,但總有人不適合穿顏色鮮亮的衣裳。這蠟染的布料勝在花樣新鮮別緻,不過個把時辰功夫。就幾乎都賣掉了,只剩下一塊花樣比較老舊的,是盤家人照他們從前的習慣畫的花鳥魚蟲。
別的東西也賣得不錯,明鸞提議她們做的各式挑花小荷包、小香囊全賣光了,那二三十個精心製作的小竹匣子也賣掉了一半,加上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盤月月算了算錢,足足有三千多文錢的收入,興奮得小臉通紅。眼睛亮亮的,跟盤青青姐妹倆小聲商量着什麼,明鸞沒聽懂,但瞧着她們一收完攤子,便手拉手往雜貨鋪子買油鹽醬醋茶去了。
盤月月的母親只會一點點漢語,無法說得更多。卻一直拉着明鸞的手說“謝”,明鸞笑着對她道:“您不必謝我,這還是開始呢,我也不過就是出了幾個主意,往後能不能把生意做起來,還要看你們自己的本事。”盤母也不知聽懂沒有,只一個勁兒地點頭。
盤家姐妹大包小包地回來了。衆人便商量着要找地方吃飯。因瑤女們是跟着其他族人一起來的,男人幹別的事去了,約好了完事後會合,明鸞便拉上玉翟,跟她們一起往約定的茶棚去了。
那茶棚兼賣竹篙粉與白米粥,衆人要了些來吃,奉大山便領着兩個青壯回來了,他們背後的竹簍已經空了大半,盤月月見狀便高興地問了一句瑤語,聽了奉大山的回答,臉上笑意更濃了。
明鸞湊過去問:“大山哥這是去賣什麼了?”盤月月便道:“賣藥去了,是我們瑤家人的藥,奉家阿公是瑤醫呢!”
明鸞眨眨眼:“我之前聽說過,只是不知道你們賣的是什麼藥。”
“很多啊,五虎啦,九牛啦,十八鑽啦,以後我慢慢告訴你。”
明鸞點點頭,笑着道了謝。盤青青湊過來問:“小鳥,我們的布賣得好,是不是以後可以多做?”
盤青青漢語不好,每次叫明鸞的名字,總是念得不準,盤月月跟她解釋了明鸞的名字後,她便一直叫明鸞“小鳥”,對此後者也是無可奈何。
明鸞聽她問了,便道:“瞧着是賣得不錯,證明蠟染布還是有人喜歡的,但以後做得多了,就不能再象今天這樣虧本吆喝。我都跟你們說了,這是手工做的,可以把價格定高一點,你們還賣一百文一塊這麼便宜,要知道一匹白布都得賣上二三百錢呢,更別說咱們這又是染又是花的,你們定的價,連白布的成本都收不回來!”
盤月月怯怯地道:“可那布是我們自己織的土布,比外頭買的便宜……一匹布可以做好多塊呢,我瞧鎮上的花布也就是三四百文一匹……”
明鸞打斷了她的話:“那是最便宜的土花布,本地產的,顏色花樣都是最差的那種,跟你們的蠟染布怎麼能比?我都說了,選上等的細棉布做,等以後手頭的錢多了,還可以試試拿綢緞來染!”她從挎包裡掏出個小本本,打開後細細數來:“你們沒留意都是些什麼顧客買蠟染布嗎?穿着最差的一個,身上穿的也是細布面的棉襖,頭上戴着鑲玉的銀鎏金簪子,打扮最富貴的一個是穿絹裙的富貴人家丫頭,多半是幫主人家買的,可見來買這個的人至少都是小康人家以上。”
盤青青忍不住問:“什麼人家?你認識她?是姓康的?”
盤月月解釋道:“不是,阿姐,這是家裡有一點錢又不是太富裕的意思。”
盤青青懵懵懂懂地點點頭,明鸞又繼續道:“對這樣的顧客,咱們得把蠟染布分出等級來:普通土布或白布做的,花樣可以照用,但不必做得太精細,賣得便宜些,幾百文就行了,一般人家都可以買;而上等細棉布、絹布和綢緞做的,花紋要仔細去畫,圖案還得別緻,這是衝有錢買家去的。務心要叫人家覺得值當!當然了,這個不必急,先等這布料在德慶流行起來再說,但你們也要注意了,一定要分開檔次,價錢也要差得遠一點。不然那些有錢人家的太太小姐們可不樂意穿到身上,嫌掉價的!”
盤月月忙不迭點頭:“我明白。九市鎮趙四麻子的老婆,穿了一件新花衣,跟黃家太太新做的綢緞棉襖撞了花樣,黃家太太可生氣呢,馬上就回家換了衣裳,把自己那件賞了丫環,可丫環們都不肯穿。上回我去黃家送布的時候,她家婆子親口告訴我的。”
“你明白就好。”明鸞鬆了口氣,“還有。那個挑花的小荷包賣得挺好的,這東西很容易做,又不貴,一般人隨手就能買來把玩,你們閒時就隨便做幾個吧。不過蠟染布想要大量製作,還是得找好的布商供應底料。你們人手也太少了,四五十個人全都做這個,出產也是有限的,可以多找些人手來做。你回去跟你阿爺他們商量商量呀?”
盤家人連連點頭,玉翟聽到這裡忍不住湊到明鸞耳邊道:“你怎麼糊塗了?這是他們瑤民獨有的做法,怎麼可能找外人來做?”明鸞小聲答她:“瑤民多的是,很多人都會。不獨他們能做,可誰也沒把這個當正經買賣。他們要找人,自然會找回本族人。盤家阿公精明着呢,他心裡有數。”
玉翟又想說什麼,只是眼角掃見一個人,立刻便閉了嘴,起身道:“我走開一會兒。”便匆匆離桌而去。明鸞一時不提防,愣了好一會兒纔回過神來:“這是怎麼了?人有三急嗎?”
這時不遠處有人叫她,她回過頭一看,原來是柳璋,身邊跟着的是李紹光,手裡拿着書包,後面還跟着柳家的書童,似乎是剛剛從學裡出來。
明鸞眨了眨眼,似乎明白了什麼,跟盤月月他們打了聲招呼,便走了過去:“真巧,你們這是才下學?”
柳璋笑道:“今兒先生有些不適,讓我們提早回家,我想着這幾年讀書悶了,出來散散心也好,遠遠地就瞧見你了。方纔你姐姐不是還在麼?怎麼忽然走了呢?”
明鸞自然不會實話實說,便笑道:“方纔她想起一樣東西忘了買,急急過去了,因我們還要趕着回鎮上,她心裡着急,也沒留意到你們,真不好意思。”
柳璋笑了笑:“這有什麼?我們……也是不湊巧。”
李紹光問明鸞:“你跟那幾個瑤民一起來的麼?我聽說你與他們來往甚密,你還幫他們向我娘說情,讓我娘買他們的花布?”
明鸞道:“李太太似乎很喜歡呢,還賞了我好些東西。她早早就訂了魚躍龍門花樣的布,大概是打算給你做衣裳,真真是用心良苦。”
李紹光有些頭疼地說:“娘這是做什麼?我一個大男人,把花布穿在身上,象什麼樣子啊?!”
明鸞不由偷笑,又問了些他幾時回家的話,聽得盤月月叫自己,便跟李紹光與柳璋告了別,與盤月月他們會合了。
柳璋面露失望之色,李紹光側頭看他:“你這是怎麼了?”想了想,“你方纔也說了,是不湊巧,誰叫你方纔在那文房鋪子裡磨磨蹭蹭的?若是早些過來,就能遇上了。”
“你知道什麼呀?”柳璋有些悶悶地,“我剛纔都看清楚了,她是與我對上了眼,才急急離開的,這分明是要疏遠我的意思,至於麼……我就算說話行事稍微輕佻了些,也沒對她做什麼啊……”
明鸞很快就跟盤月月他們分了手,找到玉翟的時候,發現她根本沒走遠,就在茶棚附近的街角,不由訥悶:“你跑到這裡做什麼?”玉翟沒回答,只是問:“咱們這就要走了?”明鸞嘆道:“你急什麼呀?二叔辦事去了,沒半天功夫可回不來。咱們先去茂升元等着吧。”
兩人到了茂升元分號,那裡離千戶所的駐地隔着兩條街,倒也熱鬧,明鸞拉着玉翟避開了一幫挑着竹筐的農人,往那筐裡瞄了幾眼,心中一喜:“看來今年馬貴幹得不錯呀,收了不少貢柑。”
玉翟疑惑:“那筐是空的,你怎知道他們是來賣柑的?”
“瞧裡頭的葉子就知道了。”明鸞衝她一笑,“二姐姐,你偶爾也到柑園裡轉轉,要是咱們家有了柑園,你卻認不出柑樹的葉子,可不得笑掉人家大牙?”
玉翟瞪她一眼,噘着嘴生悶氣。她又不是真正的農家女,認不出這個有什麼奇怪的?雖然說今非昔比,從前她從不爲吃穿操心,如今卻連買一塊花布都要向妹妹借錢,可她如今已經學會很多了……
明鸞拉着玉翟轉彎就要進門,卻正好瞥見一個夥計領着兩名男子出去,她掃了一眼,發現那正是先前見過的客人與麻臉少年,心中疑惑更深:他們怎會到這裡來?
馬貴得了消息,笑着迎出門來:“喲,小姑奶奶們,今兒來得這麼這般遲?我早就聽章二爺說你們要來,卻等了這半天,可急死我了!”
明鸞一把拉住他,壓低聲音問:“馬大哥,你老實跟我說,剛纔出去的那兩人是誰啊?”
馬貴有些吃驚:“怎麼?你不認得?那不是你們家親戚麼?就是沈家的人啊。”
“什麼?沈家?!”明鸞與玉翟忍不住齊齊驚呼出聲,對視一眼,後者追問:“沈家的人怎麼會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