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鸞上山不久就發現身後有人跟着,如今已是春夏之交,天氣漸熱,山上草木茂密,又有枯枝敗葉掉落,一般人走在山道上,是絕不可能絲毫不發出聲響的。她起初也沒放在心上,只當是過路的,但時間一長,發現那聲音始終跟在自己身後,也不得不提防了。
深山老林,獨行少女,天知道是不是劫道的?她一拐過彎,便利用自己對山道的熟悉,躡手躡腳拐入路旁的樹林中,尋了個隱密之處藏好籃子,沒帶柴刀,便揀了根小臂粗細的樹枝拿在手裡備用,等來人一停下腳步,便探頭望去。
只是出乎她意料之外,跟蹤來的居然是個瘦弱少年,瞧着與崔柏泉、朱文至差不多大,穿的是整潔的細布衣裳,帶着斗笠,看不清楚模樣。
莫非真是個劫道的?但看他兩手空空的,應該沒帶武器。明鸞並不因爲對方的瘦弱便掉以輕心,反而認爲他這副藏頭露尾的模樣大有可疑,肯定不是好貨!便立時跳出來斥問:“你是誰?跟着我幹什麼?”
少年聞聲轉頭過來,與她對視了一眼。明鸞看見他斗笠下的容貌,不由得怔了一怔,先是懷疑:“這是燒傷落下的疤痕嗎?”接着又想,“怎麼只傷了那一片?傷口周圍倒是乾乾淨淨的,看起來倒象是貼上去的疤痕似的。”
她絲毫沒有被對方的傷嚇倒,好歹也是見多識廣的現代人了,電視電影什麼的,角色妝容比這更可怕的多了去了,也就是初見那一眼有些叫人吃驚而已,待看仔細了。反而覺得這傷疤好得利落,沒有發炎。沒有紅腫,沒有水泡,也沒有流膿,對她這種常年接受好萊塢怪物異形片考驗的人來說,一點壓力都沒有。
她只是眨了眨眼,見對方沉默,便加重語氣再問了一遍:“說話!你跟着我想幹什麼?!”
少年也眨了眨眼,忽然露出靦腆而有些驚慌的神色,結結巴巴地道:“我……我沒有跟着你……我只是……只是想上山……”
明鸞左眉挑起:“上山?你想上山幹嘛?”
“打……打野雞兔子……”少年馬上就想起了對方剛剛跟姐妹閒談的內容。故意露出羞愧的神色,“我聽說山上有不少野雞兔子,就想去打幾隻回家,因不認得山路。見你上山。纔跟着走一段……真的,我……我不是壞人,我只想着見到野雞兔子就不再跟着你了!”
明鸞右眉挑起:“誰告訴你山上有野雞兔子。可以隨便上山打的?”
少年面露困惑:“我是在集市上聽人說的……”
明鸞嗤之以鼻:“這怎麼可能?附近的人誰不知道這裡是官府所有的林場?閒雜人等頂多也就是在山腳處揀些枯枝回去做柴火,若是有野雞兔子跑到山下去了,抓幾隻也無妨,但絕不會有人說,隨便一個外地人就能上山來了。這裡是有看守的,你不知道?”心中卻在暗罵。沈家也好,胡四海也好。都是瀆職偷懶的傢伙,他們但凡敬業些,早把人攔下來了!
少年期期艾艾地:“我不知道啊……我是新搬來的……”本來他還想說是本地人,忽然記起章家在此地經營已久,萬一少女熟知所有本地人,豈不露了餡?便改了口。
但明鸞仍舊發現了破綻:“我怎麼不知道有人家新搬過來?你姓什麼?住哪兒?”
少年只能硬着頭皮道:“我姓王,別人都叫我小二,我家住在靠近德慶城那頭,平時很少往附近鎮上來,所以你沒見過我。”
明鸞雖在心中吐嘈這王小二的名字實在太路人了,想到最近半年確實有不少新軍戶遷入德慶,又有原本住在偏遠地區的軍餘人員因其母嫁給了單身的大齡軍戶,搬到離城近的地區,便也沒有再追問下去,只是道:“這座山閒雜人等是不能上的,你要麼是聽錯了別人的話,要麼是被人耍了,趕緊下去吧,當心叫守林的人發現了,你可討不了好。”
少年看了她一眼:“若這山不許人上來,那你怎麼上來了呢?”
明鸞仰起頭:“我就是守林場的軍戶家眷,自然上得。不懂就多打聽去!”
少年躊躇:“要不……您就讓我在山上轉兩圈吧?我絕不會惹事的,也不會叫別人發現。”
“不行!”明鸞半步不肯退讓,“要是所有人都這麼說,這山上還有安寧的日子麼?趕緊走!”
“我……我不認得路,剛剛走過的路我都忘了……”少年撓撓頭,“要不……你讓我跟着你吧?等你下山時我再跟你一塊兒下去?”
明鸞睨着他,想了想:“這樣好了,我領你下去,你跟我來。”居然把籃子都丟下不管,直接往來路折返。
少年有些發愣,明鸞卻揚着手中的樹枝道:“幹嘛?趕緊走啊!我忙得很,別耽誤我的時間!你走前面,我綴後。”送人歸送人,她可不會忘了提防。
少年掃視四周一眼,露出了純樸的笑容:“那謝謝你了,真不好意思……”
明鸞很快就把人送到了山腳下,給他指了回城大道的方向,便重新上山了。少年遠遠看着她消失在山林間,嘴邊露出一絲笑意,邁動腳步再次往原路走去。
章家小女兒上山一定有機密之事要做,不然又何必非得先支開自己?記得她上山時還帶着個籃子,下山時卻不見籃子的蹤影,想必她一定會回到方纔那片樹林拿東西的,他只要按照記憶中的路線遠遠跟上去就好,離得遠些,她也不會那麼容易聽見他的動靜。
少年的想法是好的,但不代表一定實用。在到達先前那處樹林前,他固然可以用這種方法,但接下來的路他卻不認得了,既要遠離明鸞不叫她發現自己在跟蹤。又要弄清楚她走的是哪條路,這工作實在太費精神了。還好現在這個季節的山道落葉不多。他勉強能認出腳印來,然而,路線有了,前進速度卻很難掌握,好幾回他都差一點因爲走得太快露了痕跡,幸好身手還算敏捷,及時躲藏起來,方矇混了過去。
不一會兒,他們便先後到達了一處較陡的山坡。正是接近一年前陳氏曾經遇險的地方。明鸞深知此處坡地不穩,前些天又下過雨,便沒走固有的山道,反而拽着道旁的樹叢與野草。斜斜踩着樹根與山石往高處去。打算繞道而行。少年遠遠跟在後面瞥見,心中鬱悶,走得近了。猶豫片刻,便咬着牙依樣畫葫蘆。他哪裡比得上明鸞熟練?好不容易拽着一把野草爬上了土坡,明鸞已經站在那裡居高臨下地睨他了。
他努力擠出了一個討好的笑。
明鸞抱着雙臂,右腳板拍着地面,歪着頭問:“你怎麼又來了?難道你是聾子?聽不懂別人的話?還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用意?”
少年看着她,忽地眼圈一紅。掉下淚來:“這位姐姐,求您通融通融吧!就饒了我這一次!我爹病得快死了。他想吃一口肉,可我家裡沒錢買,因此我聽說這山上有野雞兔子,就想來試試。我真不是壞人啊!”
明鸞沒料到他忽然哭得這般傷心,有些手足無措:“喂,你別哭啊,男子漢大丈夫,有什麼事不能好好說?幹嘛要哭啊?”
少年抽泣道:“真的,我家裡發生大火,我爹爲了救我,受了重傷,如今躺在牀上不能動,大夫說救不得了,只是捱日子罷了。我爹還叫我別擔心……他辛苦操勞幾十年,沒吃過幾口肉,現在就想再嘗一嘗,我這個不孝子什麼都做不了,唯一能孝敬他的,也就只要想辦法爲他弄點肉而已……”邊哭還邊蹲下身掩面而泣。
明鸞訕訕地道:“想吃肉嘛,很簡單的。這山上不來,江裡不是到處是魚?隨便撈一條就有了……”
少年低頭哽咽道:“那是魚不是肉,我爹常年吃魚,都吃到膩了……”
明鸞見他哭得可憐,也有些不忍心了,只是視線轉到他身上,又忽然覺得不對:“你說你家窮得沒錢買肉?不對啊,你這身可是細布衣裳,至少也該是個小康之家吧?!”她心中暗惱,這人是在涮她?!
少年頓了一頓,繼續哭道:“這是問鄰居借的衣裳,鄰居大叔見我爹受傷了,家裡沒進項,實在可憐,就幫我尋了個店鋪夥計的差使,還把他兒子的衣裳借我穿。我爹也說,一定要收拾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地去見人,不然人家不會要我的……”
這倒也說得過去。明鸞想了想,丟下一句:“你等着。”便轉身拐進了附近的樹叢,少年一邊抽泣着,一邊擡頭偷看,見她迴轉,便立刻低下頭去。
明鸞手裡提着那隻帶上山來的籃子,從裡頭掏出一包東西,散發出濃郁的肉香,引得少年忍不住直愣愣地看過來。明鸞見狀便笑道:“這裡是一包肉,不大,但肉質很嫩,是我母親做的,很香吧?你拿去給你爹吃吧。照你來的路下山去吧,再也不要上來了。這裡是官府的林場,要是被其他巡林人發現了,你是要受罰的,你家又沒錢,說不定要挨板子,到時候你還怎麼照顧你爹呢?”她將肉遞了過去。
肉是用紙包着的,油隱隱沁出紙面,從那顏色就可以想象會有多美味。少年怔怔地看着那肉,不由得問:“你要把這個給我嗎?!”
“當然啊。”明鸞有些奇怪地將肉再往前遞一遞,“你不是說你爹盼着吃這個嗎?這塊有些小了,但你爹既然傷重在牀,想必胃口也有限吧?”
少年接過那肉,繼續怔怔擡頭看她:“那你……不要緊麼?你家裡人……”
明鸞笑笑:“我這裡還有。”開玩笑,那對白吃白喝的主僕,有雞有鴨就算對得起他們了,少一塊豬肉又怎地?
少年低頭不語,沒有再說要跟着明鸞走的話。明鸞只當他是心願得償,想着他好象不熟悉山上道路,還很熱心地護送他下山,一路跟他搭閒話,問他具體住在哪裡,家裡是做什麼的,又打算去哪家鋪子做夥計,等等。少年在短暫的怔忡過後,也清醒過來了,小心應對着她的問題。他到九市也有幾日了,因查探章沈兩家消息的緣故,對鎮上的情形有些瞭解,便含含糊糊地給出了似是而非的答案,聽起來都沒什麼問題,店鋪是真實存在的,姓氏是常見的,一般人都聽不出破綻。
明鸞起初也聽不出,但仔細一想,卻又發覺有些不對。這少年說人家推薦他去的鋪子並不是賣固定一種貨物的,很難說清楚是什麼店,而他也不過是幫着打雜而已,至於店名,因他不認得字,也不清楚,只知道是在鎮上最熱鬧的那條街街口。可明鸞卻知道,這種店按理來說應該是雜貨鋪,可九市鎮上只有一家雜貨鋪,也確實是在最熱鬧也是唯一的一條街的街口位置,但那家鋪子是家族式經營,老闆夫妻有幾個兒子,根本就用不着再僱人手。可若說這少年撒謊,一些細節又是對的。
明鸞留了個心眼,將少年送下山後,遠遠看着他離開了,方纔折返。只是經過這一場變故,她覺得有些不安,挽着籃子走到中途,腳下一拐,便拐上了另一個方向,離朱文至與胡四海所住的小屋越來越遠了,然後在山上繞了一圈,順便去看了看自己種的何首烏,便從另一條路轉了回來,走到半路,她又猶豫了一下,遠遠看着通向小屋的岔道,腳下躊躇。
少年在山底下等到明鸞的身影消失在山林中,方纔從藏身的草垛後冒出頭來。看着手中仍然散發着肉香的紙包,他咬了咬牙。
他要做的事情非常重要,絕不能因爲一時的感觸而有所動搖!
於是他又沿着方纔第二次上山的路線往山上走去。他記得,在被章家小女兒再次發現行蹤的時候,她身後出現了一條通向密林深處的羊腸小道,她既然要走那邊,就只會前往一個方向。即使無法在其身後追蹤,至少那條羊腸小道可以告訴他一點線索。
因此他便根據自己的記憶,再一次來到了那個地方,沿着小道,鑽進了密林,接着小道分岔了,通往三個不同的方向。他擡頭看看天色,毅然決定每個方向都試一試。在接連發現兩條小道分別是通往山谷與山崖之後,他重返分岔口,走上了第三條小道,然後,在距離密林邊際只有不到一百米的時候,看見了站在林外的明鸞。
少年:“這也太倒黴了,爲什麼每次都會被她撞個正着?莫非我真不是做壞事的料?”
明鸞:“豈有此理,都可以上演三擒三縱的戲碼了,這回我絕不會再被騙倒,這人絕對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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