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廣州到德慶州有將近四百里地,走水路只需逆流而上就能直達。章家人隨着千戶所的武官,與其他軍戶分別坐船同行,因冬日江水水位略低些,走得並不快,足足用了兩天半功夫,纔到達德慶州地界,但離官衙所在地還有相當長的一段距離。千戶所的武官向每條船上的軍戶下達命令,讓他們減慢速度,相互靠得近些,別落了誰在後頭。
宮氏坐在艙口處,掃視周圍的青山綠水,心裡便是一陣不得勁兒。雖然早就知道德慶只是個小地方,但親眼看見這遠遠稱不上繁華的景象,她心裡當然高興不起來,時時向女兒抱怨,又跟章放吐苦水:“你瞧,我早說了,這地方來不得,偏你們叫那姓周的唬着了,手忙腳亂地選了這麼個地方。依我說,就算府衙裡有人存心要爲難我們,也不敢公然加害,只要我們使些銀子,再徐徐圖之,未必找不到更好的去處,何苦逃到這等窮鄉僻壤來?住在這種地方,家裡人如何休養生息?怕是連溫飽都成問題!”
章放心裡早積了一肚子怨氣:“你說夠了沒有?這一路上你除了抱怨還是抱怨,我耳朵都起繭子了!你說這裡不好,那你倒是想法子找別的地兒去啊?成天只會抱怨老周。老周已經爲我們做得夠多的了,你這般埋汰人家,可有良心沒有?!”
宮氏臉色漲紅:“我不過就是隨口抱怨兩聲,怎麼就沒良心了?我知道陳家幫了我們許多忙,可他們既然幫了,就該幫到底。別一邊幫忙,一邊還要遮遮掩掩的,顧忌這個,顧忌那個。別的不說,在彭澤的時候,若是周合能早來一日,又或是別害怕外頭的非議,多請幾位醫術高明的大夫來看診,說不定我們兒子就能治好了呢?!”
一說起兒子,章放便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才道:“驥哥兒的事,你心裡清楚,怪不得陳家,怪不得老周。冤有頭債有主,孩子也是命該如此。”說罷便起身鑽回艙中去了。
宮氏鼻頭一酸。便想掉眼淚。她知道丈夫是什麼意思,不就是埋怨她沒照顧好兒子嗎?可她已經竭盡全力了,若不是延醫遲了。兒子怎會喪了性命?一想到這裡,她便低頭默默擦淚。
明鸞坐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正在削一截樹枝。那是準備用來獵食江中游魚的工具,方纔轉彎繞過山壁時她順手摺的。宮氏的話讓她聽了很生氣。她一邊冷冷地看着宮氏掉淚,一邊用鈍鈍的柴刀削那樹枝。一使勁兒,樹皮便蹦到對面去了,正好擊中宮氏門面,嚇了她一跳。
明鸞涼涼地道:“喲,真對不住,一時沒留意,沒弄疼二伯孃您吧?”
宮氏摸了摸臉,怒道:“死丫頭,你是故意的!”
“明明只是意外嘛,我給二伯孃賠不是好了。說什麼故意,我可擔當不起!”明鸞手搭涼棚望向在船另一頭的章寂等人,“要不就請祖父他老人家來裁決好了。”
這幾日宮氏正不得章寂待見。真鬧到他面前去,定是討不了好的。宮氏只能咬牙道:“你別得意!如今陳家人不在,可沒人給你撐腰!哪怕是鬧到老爺跟前,你冒犯長輩,也是不佔理的,我一定要他老人家重重罰你!”
“愛罰不罰。”明鸞冷笑着再削了樹枝幾刀,“要是罰得重了,或佔了我的時間,我騰不出手來做事,還要請二伯孃幫着我母親分擔些。我知道二伯孃不善廚藝,所以只要幫着洗洗衣服、砍砍柴就好了。”
宮氏語塞,恨恨地調頭鑽進了艙裡,明鸞冷冷地瞥着她的背影,發出一聲嗤笑。
宮氏回到艙內,越想越氣,恨得連連擊打艙壁。玉翟便問:“母親又怎麼了?這兩日就沒一刻消停的,家裡人都煩了,這樣對您又有什麼好處?”
宮氏生氣地罵她道:“你這死丫頭,母親受了人家的氣,你不幫着出氣就算了,怎麼還來戳母親的心窩子?!如今是我不消停麼?分明是別人欺負到我頭上了,若我一再忍讓,日後還不叫人踩在頭頂上麼?這日子還怎麼過?!”
玉翟無奈地道:“母親又說這樣的話了,女兒倒不覺得別人欺負了您,只是您心裡不痛快,纔會逮着個人便發火。雖然說周掌櫃沒跟過來,但他早說了會時不時派人去探望我們的,以後我們在德慶也要請他多照應,叫他知道你與三嬸孃置氣,有什麼好處?您就不能把心放寬些麼?家裡人都看着呢,誰都不是瞎子,再這樣下去,吃虧的只能是您,您怎麼就不明白呢?!”
“我是不明白!”宮氏怒道,“三丫頭處處無禮,處處與我對着幹,家裡人若不是瞎了眼,又怎會視而不見?!”
玉翟皺皺眉:“她素來是愛胡鬧的性子,雖說近來確實是越發沒有規矩了,可在祖父面前倒還有些分寸。祖父又疼她,見她懂事,能幫得上家裡的忙,對許多事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其實仔細說來,她也不是一味胡鬧無禮,您若不招惹她,不說那些怪里怪氣的話,她也不會跟您過不去啊!”
“我的話怎麼怪里怪氣了?你們都叫陳家的小恩小惠迷了眼,一昧只會說他家的好,倒怪我多事!”宮氏想了想,便忍不住戳女兒的腦門,“都是你沒用!三丫頭算什麼?從前侯府還在時,你姐妹幾個,就數她最不得你祖母待見,哪怕是四丫頭,還有叫你祖母憐愛的時候呢,唯有她,成天胡鬧,人又愚蠢,耳根子軟,叫人哄兩句就昏了頭,無論是功課還是女紅,都是一竅不通的,叫人想疼都沒法疼。那時候你又伶俐又會撒嬌,你祖母跟前,除了元鳳便是你最有體面,怎麼過了區區幾個月。事情就整個顛倒過來了呢?!元鳳在外就算了,你本該是老爺最疼愛的孫女兒,爲何天天縮在人後,反叫那小蹄子得了便宜?!”
玉翟見她把火燒到自己身上,連連往後縮:“這與我什麼相干?我還要休養呢,比不得三妹妹身體康健,做什麼事都方便。”
“休什麼養?你的病早就好了!”宮氏不肯放過女兒,“我知道你心裡想什麼,不就是幾顆麻子嗎?你不知道,因這幾顆麻子。你祖父與父親反倒更疼你,如今是你天天縮起來不搭理人,但凡你有從前半分伶俐,哪裡還有三丫頭什麼事?!”
玉翟頓時紅了眼圈:“我哪裡能跟三妹妹比?我容貌盡毀,人人見了我的模樣都要笑話。她卻是好好的。我什麼都不懂,不會燒飯,不會熬藥。不會洗衣裳,不會砍柴,也不敢出門跟陌生人說話,更別說到處打探消息了!我什麼忙都幫不上。如何能與三妹妹相比?就算我還象從前那般伶俐,祖父也不會疼我更甚於三妹妹的。如今家裡正遭難。祖父要的是能幫得上忙的孫女兒,不是我這樣的廢物!”說罷便放聲大哭起來。
宮氏束手無措,又是勸,又是罵,始終無法將女兒安撫下來,也泄了氣,坐倒一旁生悶氣:“三丫頭也真是的,從前她哪裡懂得這麼多東西……”頓了頓,“說來我就訥悶了,即便三丫頭是經了變故。懂事了,也沒道理會變得這麼厲害呀?你瞧她說的話,做的事。哪裡象是個七八歲的孩子?!竟比十七八歲的孩子還要老成些!可別是有什麼古怪吧?”
“憑她有什麼古怪,我終究是比不上她了!”玉翟狠狠擦了一把淚。起身便要往艙外走,纔出艙口,卻看到明鸞正站在那裡,心下一驚,頓時滿心羞惱:“你在這裡做什麼?!”莫非方纔的話都叫她聽見了?
明鸞卻一臉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沒做什麼啊?外頭下雨了,我進來躲雨的。”
玉翟望望外頭,果然江面下起了濛濛細雨,夾着寒風,叫人冷得直髮抖。她咬咬脣,覺得自己可能多心了,便扭頭回了艙內。明鸞跟着進了艙,就在艙口的位置坐下。宮氏與玉翟都有些心虛,紛紛背過身去。
明鸞看着宮氏的背影,心中冷笑,卻又添了憂心。方纔她在外頭聽到幾句宮氏的話,知道自己穿越後因爲章家變故,一時忘了掩飾,這兩個月來又因爲擔心自己的命運,對宮氏、陳氏等人都缺了耐心,破綻越露越多,遲早會出麻煩的。
她穿過來以後,並沒有得到本尊的記憶,只憑着小聰明向身邊人旁敲側擊,勉強支撐了十天,本來若無意外,到了常氏生日那天,應該會露出更多破綻纔是,沒想到京城裡發生政變,章家落難,接二連三地遇到打擊,全家人都心神不定,一時沒有留意到她的異狀,等走上流放路之後,變故又接連發生,她藉口心性發生了大變化,倒也不是說不過去。然而,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就算因爲遇到大事,心性受到影響,行爲舉止會有所變化,但她在個人學問技藝上的水平是不會立刻提高一大截的。她現在仔細回想,都覺得自己有時候的言行是太過出格了點,如果她這個身體能再大上四五歲,或許就顯得合理多了。
另外,章敞也好,沈氏也好,宮氏或陳氏也好,對她來說都是二十多歲的同齡人,又有許多叫她看不慣的行爲,她心裡生不出尊敬之心,很多時候一着急起來,就忘了古代人很講究長幼禮數,爲此也沒少捱罵。她可以仗着佔理,又有章寂、周合等人撐腰,胡混過去,但始終不是長久之計。等章家人安頓下來,有閒心想別的事了,遲早要拿這個說事的,萬一到時候叫他們發現她不是本尊,那不是糟糕至極?得想個法子絕了後患纔好。
還有宮氏,丫的就知道找她麻煩,她還以爲擺脫了沈氏就萬事大吉呢,沒想到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極品,如果不能徹底將她打老實了,以後還有得磨!
小雨淅淅瀝瀝,足足下了半日,直到時近傍晚,方纔停了下來,還剩幾根雨絲。千戶所的武官見天色還不算晚。若是接着趕路,應該可以趕在天黑前到達知州衙門,便命衆人加速行船。
明鸞仔細觀察江水,發現這一帶水流平緩,江面卻不算寬,大約只有六七十米,岸上也有不少人家,便計上心頭,去找船家說:“這麼多船擠在一起,萬一有碰撞就不好了。咱們略慢一些,讓別人先走吧。”那船家不以爲異,照着做了,章家的船便漸漸地落在後頭,只有兩艘船比他們略慢。
明鸞又到船尾處跟陳氏說:“母親。弄一點姜什麼的,預備一會兒熬薑湯吧。今天下了雨,怪冷的。晚上讓祖父和大家喝點薑湯,省得着涼。”
陳氏覺得有理,便去尋姜了,明鸞趁她不備。回到艙中,將自己的被褥放在顯眼處。又取了一套乾淨暖和的冬衣出來,連着幾瓶治風寒的藥放在一處,再往嘴裡塞了一片參,嚼着吞了下去,方纔回到甲板上來。
宮氏正倚在艙口與玉翟說話,見她經過,冷笑一聲,沒說什麼。玉翟見狀,眉頭一皺,回艙裡去了。宮氏也想要跟着回去,明鸞卻是有心撩撥她的,便攔着她道:“二伯孃。我母親正要煮薑湯呢,您也搭把手吧。有些活還是很輕鬆的。您怎麼就不幫忙幹一點呢?我們家如今已經不是皇親國戚了,只不過跟普通老百姓似的,您再尊貴,也沒丫頭婆子使,也該動一動了。”
宮氏一聽,果然惱了:“你這話是在諷刺我好吃懶做?誰家教的女兒這般不懂規矩,竟然當面就辱罵長輩?!”
明鸞轉過身,故意避着別人,朝她露出一個不屑的表情,壓低聲音道:“我不過是說實話,哪裡就罵你了?連我一個七歲小孩,都知道要幫家人分憂,幫母親做事,二伯孃這麼大的人了,竟連我都不如。”
“你……”宮氏氣得手指着她直髮抖,“好你個三丫頭,今日總算露出真面目了,真該叫老爺和你父母來瞧一瞧,免得他們還當你是好孩子。你從前就最是頑劣,至少面上還守着禮儀,如今不但沒有半點長進,反倒還更壞了!”
明鸞就等着她這一句呢:“我從前如何?現在又如何?我還是我呢!”
宮氏冷笑:“你從前可不是這樣子,如今比從前壞了十倍、百倍,天知道是什麼緣故?說不定是叫鬼迷了心竅……”
“你是說我叫鬼上了身?!”明鸞打斷了她的話,“還是說我變成了妖怪,所以性情大變呢?!”
宮氏一愣,繼而露出得意的笑容:“什麼亂七八糟的,你這算是不打自招?”
明鸞忽然大聲哭着朝船頭奔去:“祖父!伯父!父親!”宮氏被她這一招嚇住了,忙跟着跑過去:“你嚷嚷些什麼?!”
明鸞撲到章寂面前,臉上已經滿是淚痕了——叫薑辣的——哽咽着哭訴道:“二伯孃說我是鬼上身了,還說我是妖精投胎的,要來害她,說要把我燒死呢!”
宮氏忙喝止:“你胡說八道些什麼?我哪裡說過這樣的話?!”
明鸞只是一味哭道:“你方纔明明說,我以前就頑劣不甚,現在比以前更壞了,不懂得尊敬伯孃,說我定是叫鬼迷了心竅,要不就是妖怪上了身!難道我撒謊了嗎?”
宮氏一窒,繼而急道:“我那話不是這個意思!”
“你就是這麼說的!”明鸞大哭道,“我哪裡有不敬你?不過是想着今天下了雨,怕祖父着涼,母親去熬薑湯了,二伯孃卻袖手旁觀,勸你幫一把而已。你就這般對我破口大罵,還說我是妖怪變的,遲早要燒死我,我真真冤枉!”
章放厲聲喝問宮氏:“三丫頭說的是不是真的?!你真說了那樣的話?!”
宮氏又氣又急:“我怎會說這種話?分明是這丫頭在設計陷害我呢!”說罷轉向明鸞,眼裡都快要射出刀子來了:“死丫頭,我不過就是罵了你幾句,你竟胡言亂語來陷害我?你這哪裡象是個七歲的孩子?我看你分明是真的叫鬼上了身,迷了心竅了!”
明鸞扯住章寂的袖子哭道:“祖父您聽,二伯孃方纔就是這麼罵我的!”
章寂聽得心頭直髮悶,喝斥次子:“把你媳婦管好了!”章放又羞又愧,只得應了,又向弟弟賠不是:“她那張嘴哪裡說得出好話?三弟別放在心上。”
章敞反倒覺得女兒不乖的可能性大些,安撫兄長說:“三丫頭素來愛胡鬧,定是她無禮在先,怪不得二嫂。”
宮氏一聽就覺得自己有了底氣,揪住明鸞小聲罵道:“聽見沒有?你老子都這麼說呢!這回定要叫你吃個大苦頭!”
她聲音壓得低,章家父子三人離得較遠,並沒聽清楚,明鸞靈機一動,當即便決定要利用這一點,頓時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我不要!不要燒死我!如果要我死得這麼慘,我寧可淹死在江裡,也不要被火燒!”說罷掙開宮氏的手,縱身一跳,躍入江水之中。
章寂等人都驚住了,繼而臉色大變,章敞撲到船舷上失聲大叫:“明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