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慶大長公主,乃是太祖皇帝嫡出的公主,先帝親妹,當今聖上的親姑姑,身份尊貴,無論是在皇室還是朝廷,都備受尊崇。她還有一位享負盛名的駙馬,雖然早逝,卻是國之重臣,深受先帝信重,難得還傢俬豐厚,又善理財。安慶大長公主出身尊貴,又得佳婿,還有錢有勢,堪稱皇家公主中最得意之人。
雖然在駙馬急病而逝後,她的風光便打了個大折扣,但新皇登基後對她的封賞卻又彌補了這一點。
但對章家等與悼仁太子關係親近的人而言,安慶大長公主是一個背叛者。曾經,歐陽駙馬是悼仁太子的老師與最堅定的支持者之一,可在他死後,安慶大長公主卻投入了新皇的陣營,利用駙馬留下的勢力與財力幫助後者,雖然沒有明確的證據證明她曾參與了新皇謀朝篡位的行動,但若她什麼功勞都沒有,又怎會在新皇登基後獲得那麼多的封賞呢?
歐陽倫的弟子都是奉安慶大長公主之命行事的,本該是擁護新皇登基的功臣之一,可如今只是過了三年,居然就有人成爲了流放犯,與昔日悼仁太子舊人享受同等待遇,叫章家人如何不好奇?
章放打聽到那人被髮配的地點,特地趕過去,在半路上截住了對方,問到了一些事,然後趕回來向章寂報告:“據他說,當年安慶大長公主下令支持越王奪嫡時,歐陽太傅門下也有人反對,只是聽大長公主說,悼仁太子不滿太傅多次指責他的缺點與錯誤,心生怨懟,因此暗中指使宮人向太傅下毒,以致太傅身亡。大長公主是要爲夫報仇,連人證物證都拿出來了,他們都信以爲真·纔會參與進去的······”
章敞在旁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你是說······悼仁太子害死了歐陽太傅?這怎麼可能?!”
章放嘆道:“我自然不會相信,雖說當年太傅確實常常指出太子的錯漏之處,但都是私底下爲之,我曾聽太子提過·說他十分感激太傅的指點,讓他獲益斐淺,又何來怨恨?這分明是騙人的,也不知大長公主是哪裡來的所謂人證物證……”
章寂陰沉着臉道:“既然他說出‘信以爲真,這四個字,可見他們已經知道那是假的了吧?”
“人證是先帝賜給大長公主與駙馬的四名宮人之一,因擅長藥膳,駙馬就特地討回府爲大長公主調理身體·那年冬天駙馬偶感風寒,病逾後身體有些虛弱,大長公主命那宮人爲駙馬做藥膳進補,不想那宮人竟在藥膳中下了毒。事後駙馬府的人曾對這名宮人嚴加審問,她始終不肯招認是誰指使她這麼做妁,直到後來他們找到了她的家人,逼她開口,她才承認是東宮下的命令·她妹妹在東宮侍候,據說太子妃曾親口向她許諾,只要她把這件事做好了·就擡舉她妹妹,日後太子登基爲皇,至少也會封妃。
後來東宮大火,加上宮變,原本的東宮宮人都死絕了,她妹妹也不例外,死無對證,歐陽駙馬的門生與駙馬府的人也就信以爲真,不想大長公主身邊一個老嬤嬤從前入宮時曾經與那宮人的妹妹曾有過一面之緣,去年偶然出府辦事·無意中遇見一個女子與那宮人的妹妹長相十分相似,心中起了疑,便跟隨其後,發現她居然是馮家一個管事的老婆,平日一向是在福州打理產業,只因馮家老夫人五十大壽·夫妻倆方纔上京賀壽,聽說她還有個兄弟,不但捐了個官身,家中還有百頃良田···…”
章寂冷笑:“原來如此,父母姐妹爲死士,替兒子掙下一個富貴,卻害了一國儲君!”
章放繼續道:“至於物證,則是兩封信,是以悼仁太子的筆跡寫的,沒有署名也沒有印鑑,只能做爲輔證,無奈當年大長公主已經認定了太傅乃是悼仁太子所害,只看了上頭的筆跡,便沒再仔細查證。”
章寂看向他:“如今大長公主想必已經知道自己受騙了吧?怎麼就沒半點動靜?”
章放嗤笑:“她能有什麼動靜?她所有的權勢不過是空中樓閣罷了。建文元年的時候,歐陽太傅的數名得意門生還能在朝中得佔高位,不到兩年,便紛紛被皇帝以各種藉口調了閒職,或是以莫須有的罪名被革職,歐陽家過去數十年間得來的產業,也有近半被人侵佔瓜分,大長公主根本就無力阻止。她曾經找上宗人府宗正哭訴,結果不過是等來建文帝一紙旨意,訓斥她不該干政,將她送到山上庵堂裡清修去了。如今駙馬府的人要見她一面,尚且艱難,更別說護住其他人了。她此刻正不知如何後悔呢!”
章寂沉默片刻,方纔嘆道:“便是後悔又如何?即便當年她是受人矇騙,也有糊塗失察之過,況且爲一己之私便顛覆朝廷,謀朝篡位,甚至有弒君嫌疑,她一點都不無辜,會有今日,也不過是她罪有應得罷了。有些事,他們既然做了,就得承擔後果,蒼天有眼哪!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罷了,如今時候既到,他們還能留得性命在,就是前世積德了!”
章敞問章放:“那人就這樣乾脆利落地把這些全都告訴你了?他倒是爽快。”
“能不爽快麼?”章放撣了撣袖口上的灰,“他一瞧我身上的穿戴,立時就軟了。我如今好歹也是個總旗,他一個新來的小兵,敢跟我鬥?其實說白了,我們兩家本是仇人,他若不把事情說明白了,表明自個兒也是受了有心人矇騙,就得承受咱們的報復。他這不是爽快,反而是明智之舉呢!”
章寂嘆了口氣:“罷了,報復了一兩個人又能如何?都是叫人算計了,若是安慶在眼前,我還想罵她一頓,這幾個太傅當年的門生弟子,不過是聽命行事罷了。就算殺了他,也換不回悼仁太子了,再說這些又有何益處?”他站起身,揹着雙手慢慢地走回屋裡,似乎有些落寞。
章放見了心酸·想要跟上去安慰幾句,卻被章敞拉住了:“怎麼了?”章敞壓低了聲音:“上回我跟二哥你說的事兒······你到底替我辦了沒有?”
章放的臉色頓時嚴肅起來:“三弟,我早跟你說過了,一家就一個正軍·我已經是了,你就只能做餘丁,你再提這事兒有什麼意思?”
章敞有些不悅地道:“從前一家是隻許有一個正軍,其餘都是餘丁,可如今江達生搞那什麼新策,若是正軍娶了有兒子的寡婦,那兒子就是一家有兩個正軍了,別人都能,爲什麼我就不行?我還在百戶所裡有正經差使呢!”
章放有些頭痛地道:“你又沒娶有兒子的寡婦,壓根兒就與這事兒不相干。若是上回馬掌櫃來時,你答應了那個差事,倒還罷了,你又不肯!”
章敞聽了,臉色更加陰沉:“我就不明白了·如今你已經是總旗了,怎麼連這點小事都辦不了?我聽說江達生是因爲衛所裡缺人,纔想出這法子來的·可明明咱們百戶所裡就有不少餘丁,誰都能轉成正軍,怎麼就缺人了?非得讓老鰥夫娶寡婦,敗壞禮教!”
章放無奈地道:“你以爲事情有這麼簡單呢?如今是太平年間,沒什麼仗打,各處衛所都人員不足,這不足還不是一般的不足,賬上瞧着缺十個人,實際上缺的可能是二十個、三十個!不過是吃空餉罷了。等上頭撥了新人下來,軍餉又能添上一筆。若將轄下的餘丁提上了正軍·補足了空缺,誰還能吃空餉?因此咱們這些底下的衛所,想要從外頭來新人容易,從餘丁提拔卻難。大傢伙心裡都是明白了,可又有誰會做犯衆怒的事呢?”
章敞黑着臉不說話,章放便勸他:“你就安心在百戶所裡幹吧·即便成不了正軍,每月得的錢糧也不差什麼,咱家又漸漸寬裕了,你何必鑽這個牛角尖?況且你自幼就體弱,升上正軍就得參加練兵,你哪裡熬得住?我常常不在家,家裡老的老,小的小,還有幾個女人,有你在,家裡人也能安心不是?”
章敞沒有應聲,悶頭就走了,章放心中訥悶,正想追上去細問,卻聽得父槳在屋裡叫自己,只得暫時放下弟弟進了屋。
章敞回到房間,見明鸞正坐在牀邊與陳氏說話,臉上帶着笑,手裡比劃着一件棗紅色的新棉襖,大概是陳氏給她做來過年的新衣,便板着臉說:“家裡還有這麼多活沒幹呢,你纏着你母親做什麼?整天想的不是穿衣就是打扮,誰家女兒象你這般虛榮?!”
明鸞無端端被他噴了一頓,只覺得莫名其妙-,臉色也陰沉了下來,皮笑肉不笑地說:“母親給父親也做了一件新的,不過她腿腳不便,因此是我進城去扯的布料,您試一試看喜不喜歡好了,不喜歡我也沒辦法,誰叫母親如今走不了路呢?”
章敞聞言便有些訕訕地,偷偷看了妻子一眼,見她面無表情地從牀邊拿過一件新衣遞給他,他接過一瞧,果然是新做的冬衣,上頭針腳細密,顯然是用了心的,樣式還是從前他喜歡的那種,不由得啞然,半天說不出話來。
陳氏瞥了他一眼,便轉向女兒:“去幹活吧,你說的我都記下了,明兒就給你改。”
明鸞衝陳氏燦爛一笑,起身朝章敞草草行了個禮,便出去了。她纔不怕後者又衝陳氏發火呢,如今陳氏哪怕傷重在牀,也依然給他做新衣裳,每日三餐都會過問他的飲食,分明就是一副賢妻做派,該有的禮數絲毫不缺,就是少了點親切,但那又怎樣呢?章敞根本挑不出錯來,要是他胡攪蠻纏,受指責的就是他了。他如今在外頭的名聲可“好”得緊呢!
她走到廚房邊,瞧着廚房外頭堆的柴有些不夠了,知道一定又是二伯孃宮氏偷懶,撇了撇嘴,瞧着天色還早,便拎過柴刀往腰間一插,往象牙山的方向走,纔剛走到村口處,便遠遠瞧見盤月月躲在一棵大樹後張望,一瞧見她便露出喜歡,顛顛地跑了過來:“可等到你啦!”
明鸞不由疑惑:“你找我?怎麼不到我家去找?”
盤月月吐吐舌頭:“你二伯孃厲害,我不敢去。
宮氏不喜歡瑤民,總說他們是一羣無法無天的野蠻人,嚴厲禁止玉翟隨明鸞出門時與盤月月等人說話,明鸞懶得跟她吵,也就隨她去了,此時聽了也是一笑:“不去也沒啥,你要真有急事找我,就隨便託個人給我捎信,我也就出來了。說吧,這回又是什麼事?”
盤月月笑道:“我不是來求你幫忙的,是來謝你。上回你跟我說的那個主意,我回去跟他們說了,集市前,他們找了很多式樣,是這邊的漢人喜歡的,編了許多籃子、竹筐,還有罩籬、簸箕,結果賣掉了一大半呢!有好幾百錢,以前從來沒賣過這麼多錢!”
明鸞聽了便笑了:“有用就好,其實我也就是出個主意,明明你們竹編的手藝這麼好,可每次賣東西行情都是一般般。我想德慶集市上的人,想要買有瑤族特色的工藝品回去把玩的還是少數,一般人都是來買日用品的,你們想要賺到錢,還是得根據顧客的需要來調整產品種類纔是正道。”
盤月月聽得半懂不懂,不過明鸞大概的意思她還是能明白的,便笑道:“我阿媽說了,你的主意很好,所以我們要多編一些籃子、筐子、罩籬、簸箕,下一次集市掙更多的錢!還有,你說我們的蠟染布很好,可是花樣可以再改改,我阿媽和阿姐她們都覺得有理,問你該用什麼花樣?”
明鸞想了想:“我看你們的蠟染布都是手工做的,做一條要費好多工夫,賣得太便宜就虧了,還不如走上層路線。這麼一來,大路貨的花樣肯定是不行的,不如選些質量好的上等細棉布,找一些吉利圖案,做出珍品來,專門向鎮上的大戶推銷好了,如果他們能夠接受,你們再考慮向城裡發展。這個不能急,我先問問我母親,能不能想到好的花樣,你們也可以向別人打聽。”
盤月月有些緊張地吞了吞口水:“那就拜託你了,我回去就跟我阿爺說!”
送走了盤月月,明鸞便上山蒐羅了一大捆枯枝回來。此時已經是要入冬的時候了,田裡的晚稻也已收割完畢,瞧着田間一片衰敗景緻,還好山上綠意依然,只是風冷得緊,隨着天色漸漸昏暗下來,她有些受不住了,連忙快步向家的方向走去。
到了家門口,衆人幾乎都在院子裡,章放黑着臉,章敞面上隱隱帶着不安,宮氏時不時往屋裡瞅。明鸞覺得奇怪,順着他的視線望去,只見章寂正在屋裡與人說話,那人衣衫襤褸,面白無鬚,瘦得皮包骨了,瞧着一臉憔悴。
明鸞心中有些奇怪,這人……好象在哪兒見過?